一個男人的自我修養(yǎng)——蔡襄和《離都帖》
蔡襄（1012.3.7－1067.9.27）
蔡襄，字君謨。其先本光州人，居仙游（今屬福建?。?，遷甫田。官至端明殿學(xué)士，知杭州，謚忠惠。工正、行、草、隸書，又能飛白書，嘗以散筆作草書，稱為“散草”或“飛草”。世人評蔡襄行書第一，小楷第二，草書第三。與蘇軾、黃庭堅、米芾，共稱“宋四家”。
中國古人追星的熱情比起今天的人一點都不遜色。
比如說，美大叔獨孤信出城打獵，回城的時候帽子戴得稍微歪了那么一點，但是掣馬雕弓的高帥富腔調(diào)卻一點兒也沒少，反而生出一種落拓的風(fēng)流，于是第二天，街上就都是側(cè)戴著帽子的師傅們。美少年潘安出行，少女們、少女心的少婦們多多少少都要扔點鮮花水果到他的車上，私心里總是幻想著一不小心砸中了潘郎，可以換得一場“投以木桃，報以瓊瑤，永以為好”的艷遇。
有的時候翻翻史書，覺得“一個男人的自我修養(yǎng)”十有八九最后變成了“一個偶像的自我修養(yǎng)”。英雄氣，溫柔，從容，正直??好像史書上留名的人總能讓你找出一點不遜“都教授”的可愛。魏晉八卦大全《世說新語》里，有專評偶像的一章《容止》，這章開篇的是一個嫌自己身高不夠的師傅——曹操。匈奴來使，曹操扮成捉刀侍衛(wèi)站在美大叔崔琰身后，接見完畢，匈奴使臣評價說，你們的主人美倒是美的，只沒有那位捉刀侍衛(wèi)有英雄氣。帶著三萬北府兵打退了苻堅號稱八十萬大軍的謝玄，最出名的愛好是釣魚。為此他留下過一個釣上了好魚腌起來連著家信一道送給妻子的故事。
所謂人格魅力，也許是事功之外更有的一些審美情趣，人格追求，也許只是比較有腔調(diào)，才可稱為風(fēng)雅。
所以先來說蔡襄。
按照“字如其人”的標(biāo)準(zhǔn)，蔡襄是個紳士。他的行書，不管是最有名的《澄心堂帖》、《蒙惠帖》，或者別的書信尺牘，都矜持端莊，像個衣冠整齊禮數(shù)周全的紳士，你大概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著什么，但總覺得這個人，溫柔敦厚，有穩(wěn)定的人格，可以依靠。
知道這點的時候，我在泉州，搜腸刮肚的想要去看看當(dāng)?shù)赜忻墓袍E，后來發(fā)現(xiàn)，與少年時課本里的“趙州橋”齊名的古代名橋“洛陽橋”就在這里。據(jù)說當(dāng)時風(fēng)潮交錯，好幾天都不能渡海，更常見的是翻船的事故。在一個向海討生活的地方建一座跨海的橋，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角昵敖ㄔ煺邼M懷的希望，而主持修建的這個人，是在這里做知州的晚年蔡襄。在這之前，蔡襄曾經(jīng)做過開封知府——就是傳說中包大人做得那個官。宋史上對他做官期間的記載字?jǐn)?shù)寥寥，卻神采飛揚，動人非常：“談笑剖決，破奸發(fā)隱，吏不能欺”。
蔡襄勤奮正直，卻并不讓人覺得難以親近。作為宋四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蔡襄曾經(jīng)是蘇東坡考殿試的時候的考官，更是黃庭堅的前輩，蘇東坡說他天資好，學(xué)問深，算是當(dāng)時的第一人（君謨書天資既高，積學(xué)深至??遂為本朝第一。）;黃庭堅說他的行楷秀麗，可以跟前朝大家虞世南坐而論道。（君謨真行簡札甚秀麗，能入永興之室。）但他們說起他來,卻以字相稱，并沒有對著老師前輩的惶恐，雖是稱贊，卻又多了一點輕松的真誠。
可見蔡襄其實并不是一個很喜歡擺譜的人，豈止如此，有時候還有點俏皮。有一回，宋仁宗辦宴會，發(fā)下墨錠讓大臣取用寫詩作畫。當(dāng)時流行的好墨是一個叫李廷珪的人的作品，蔡襄就很幸運的拿到了他的墨。蔡襄邊上的另外一位可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得到一塊李超的墨。兩個人天差地別的遭遇，蔡襄自然遭人嫉妒。他倒是很善解人意的問，跟你換？人家自然是求之不得。蔡襄于是很厚道地把名墨換了出去，很無怨無悔的默默用著不知道哪個無名氏的墨寫詩作對。直到散場的時候，那拿到了名墨的大臣看見蔡襄騎在馬上，正要離去，大概是想去道謝，剛巧蔡襄也轉(zhuǎn)頭看見了他，于是向他長長的作了一揖，用一種無辜正經(jīng)但因此更加氣人的口氣說，謝謝你把這么珍貴的一塊墨換給我。李超是李廷珪的父親，他的墨比李廷珪的明墨更加珍貴難得呢！說完留下一個被蒙在鼓里還以為占了便宜的同事站在原地，自個兒逍遙而去。
澄心堂帖
蔡襄傳世最有名的作品《澄心堂帖》其實就是一封搜集好紙的求助信。求的是南唐后主李煜讓手下發(fā)明的一種特殊的紙，這種紙寫起字來，不吸墨，所以總能夠讓字顯得油亮飽滿。“澄心堂”是李煜書房的名字，把心洗干凈，把欲望和雜念洗掉才是讀書人真正應(yīng)該有的態(tài)度。可陰差陽錯的，蔡襄的名字與“澄心”連在一起，真是上天在冥冥中有詩意的安排。雖然因為一以貫之的端莊典雅，這是蔡襄的代表作品，但比較起來，我倒是更喜歡蔡襄的《離都帖》。大概因為《離都帖》里“旦夕渡江，不及相見，謹(jǐn)奉手啟為謝”傳遞的溫暖人情味，還因為比起氣定神閑的《澄心堂帖》，在《離都帖》里，你看見他寬厚圓潤的筆觸隨著記敘命運的起伏變得尖銳，凌亂，匆忙。于是你好像看到那個困頓中的君子，呼吸相聞，心生憐惜。
離都帖
“襄啟。自離都至南京。長子勻感傷寒七日。遂不起此疾。南歸殊為榮幸。不意災(zāi)禍如此。動息感念。哀痛何可言也。承示及書。并永平信。益用悽惻。旦夕渡江。不及相見。依詠之極。謹(jǐn)奉手啟為謝。不一一。襄頓首。杜君長官足下。七月十三日。貴眷各佳安。老兒已下無恙。永平已曾於遞中。馳信報之?！?/p>
一次樂極生悲的旅途，長子蔡勻因為傷寒在當(dāng)時的“南京”——河南商丘去世。報告完這件事情，蔡襄的筆觸忽然一轉(zhuǎn)，“不意災(zāi)禍如此”之后急轉(zhuǎn)直下，到“依詠之極。謹(jǐn)奉手啟為謝”好像能看到旅途的困頓磋磨，匆忙到有些不經(jīng)心。但蔡襄與那個會老實寫“力不次”的王羲之不同，哪怕再力氣不濟，他也要周道地寫下祝你的家人都好——貴眷各佳安；我還好——老兒已下無恙。雖然語序顛倒，但捉襟見肘的時候依然努力維持的從容，更是一種體面。 很多時候，人生好像是平地上的玻璃球，緩緩滾動，終于停下來的那個位置，卻并非我們最想去的地方。遭遇落差的時候人難免失態(tài)， 能夠依然從容，哪怕是勉力維持，仍然讓人忍不住喜愛。
我們的歷史書里，總是撥開古人作為人的部分，獨獨留下他們的豐功偉業(yè)，好像他們做這樣的事情時并沒有特別的想法，也并不特別需要是這個人去完成這件事，任何一個名字都那么蒼白，換一個名字也沒什么不同。直到看到屬于他們自己的筆墨，才看見他們不能一句話概括的故事，才好像看見一個努力活過幾十年的人。對于蔡襄，是“談笑剖決”的開封知府，是趁著別人不明就里騙來李超墨的墨癡，也是《離都帖》里遭逢磋磨間也努力的優(yōu)雅從容。至此，好像也說不準(zhǔn)到底哪個才是“自我修養(yǎng)”里最重要的一環(huán)，好像你愛一個人，開始是他的容顏，人前的腔調(diào)姿態(tài)，后來因為了解，哪怕那些光彩暗淡的時刻也有一種可愛。
《陶生帖》
《陶生帖》為草書翰札。瀟灑勁逸。結(jié)體欹正大小，重輕疏密，隨心所至，一氣呵成。 黃庭堅說：“君謨真行簡札甚秀麗，能入永興（虞世南）之室”是很正確的。
釋文：襄：示及新記，當(dāng)非陶生手，然亦可佳。筆頗精，河南公書非 散卓不可為，昔嘗惠兩管者，大佳物，今尚使之也。耿子純遂物故， 殊可痛懷，人之不可期也如此。仆子直須還，草草奉意疏略。五月 十一日，襄頓首。家屬并安。楚掾旦夕行。
《虹縣帖》
《虹縣帖》 紙本 行楷書 31.3 x 42.3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襄啟：近曾明仲及陳襄處奉手教兩通，伏審動靜安康，門中各 佳，喜慰喜慰!至虹縣，以汴流斗涸，遂寓居。馀四十日，今已作 陸計，至宿州，然道途勞頓，不可勝言。尚為說者云：渠水當(dāng)有涯， 計亦不出一二日?；蛴兴?，即假輕舟徑來；即無水，便就驛道，至 都乃有期耳。閩吳大屏皆新除，想當(dāng)磐留少時。久處京塵，無乃有 倦游之意耶?路中誠可防虞，民饑鮮食，流移東方，然在處州縣， 須假衛(wèi)送，老幼并平善。秋涼，伏惟愛重，不宣。襄頓首。郎中尊 兄足下。謹(jǐn)空。八月廿三日，宿州。
《扈從帖》
《扈從帖》 紙本23.3X21.3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
釋文： 襄拜：今日扈從逕歸，風(fēng)寒侵人，偃臥至晡。蒙惠新萌，珍感 珍感!帶胯數(shù)日前見數(shù)條，殊不佳。候有好者，即馳去也。襄上公 謹(jǐn)太尉閣下。
《蒙惠帖》
《蒙惠帖》 紙本 22.7cm X16.5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蒙惠水林檎花，多感。天氣暄和，體履佳安。襄上，公謹(jǐn)太尉左右。
《暑熱帖》
《暑熱帖》 23cm X29.2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 襄啟：暑熱，不及通謁，所苦想已平復(fù)。日夕風(fēng)日酷煩，無處 可避，人生韁鎖如此，可嘆可嘆!精茶數(shù)片，不一一。襄上，公謹(jǐn) 左右。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幾何?欲托一觀，賣者要百五十千。
《安道帖》
《安道帖》 縱26.8厘米 橫35.5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襄再拜。自安道領(lǐng)桂管，日以因偱，不得時通記牘，愧詠無極。 中間辱書，頗知動靖。近聞儂寇西南夷，有生致之請，固佳事耳。 永叔、之翰已留都下，王仲儀亦將來矣。襄已請泉麾，旦夕當(dāng)遂。 智短慮昏，無益時事，且奉親還鄉(xiāng)，馀非所及也。春暄，飲食加愛， 不一一。襄再拜，安道侍郎左右。謹(jǐn)空。二月廿四日。
《離都帖》
《離都帖》 29.2cm X46.8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帖又名“致杜君長官尺牘”，乃蔡襄即將渡長江“南歸”途中所書，追述離都（開封）行至南京（今商丘）而痛失長子。友人來信慰問，襄作此書答謝。書法豐腴厚重處似顏真卿，兼有王羲之行草之俊秀。選自《宋四家墨寶》冊。
釋文：襄啟。自離都至南京。長子勻感傷寒七日。遂不起此疾。南歸殊為榮幸。不意災(zāi)禍如此。動息感念。哀痛何可言也。承示及書。并永平信。益用悽惻。旦夕渡江。不及相見。依詠之極。謹(jǐn)奉手啟為謝。不一一。襄頓首。杜君長官足下。七月十三日。貴眷各佳安。老兒已下無恙。永平已曾於遞中。馳信報之。
《持書帖》
此帖系蔡襄致友人的一通尺牘，內(nèi)容談到自己當(dāng)時身體狀況欠佳。因知是其至和三年（1056）初知福州所作，作者時年四十五歲。
釋文：襄啟：數(shù)日前遣使持書棨戟之下，輒邀行舸光臨弊境，計已通 達當(dāng)直，未審尊懷如何?惠然一來，殊為佳事。病軀不常得安，多 緣飲食而致。山羊澀而無味，雖食不過三二兩，魚鱉每食便作腹疾， 以此氣力不強，日久必須習(xí)慣，今未凋適耳。蒙書并海物，多感多 感! 謹(jǐn)奉手啟上聞。不宣。襄上，賓客七兄執(zhí)事。八月二十四日。 謹(jǐn)空。
《謝郎帖》
《謝郎帖》 26.5cm X29.1 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謝郎春初將領(lǐng)大娘以下各安。年下朱長官亦來泉州診候，今見 服藥，日覺瘦倦，至于人事，都置之不復(fù)關(guān)意。眼昏不作書，然少 賓客，省出入，如此情悰可知也。不一一。襄送。正月十日。
《腳氣帖》
《腳氣帖》 紙本行書 26.9cm X21.7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仆自四月以來，輒得腳氣發(fā)腫，入秋乃減，所以不辭北行，然于湖山佳致未忘耳。三衢蒙書，無便，不時還答，慚惕慚惕。此月四日交印，望日當(dāng)行，襄又上。
《腳氣帖》《石渠寶笈初編》著錄之《宋諸名家墨寶冊》，蔡書《腳氣帖》為其中之一幅。原跡曾刊于《故宮周刊》合訂本第十六冊。 蔡襄書法大多正楷，此帖別開生面，為行草書，其筆法精妙，行筆流暢，遒勁婉美，為蔡襄行草書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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