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錦瑟》一詩，自古至今因主旨朦朧而備受論家紛爭，亦未得一個確切的定論。誠如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有言：“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色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蔽覀儾环翉牡涔嗜胧郑瑖L試探尋這首詩的主旨。茲錄《錦瑟》一詩如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一詩中共用了五個典故，分別是錦瑟破弦的故事，莊周夢蝶的寓言，望帝啼鵑的傳說，鮫人泣珠的神話，藍(lán)田產(chǎn)玉的記載，一首詩中多個典故的轉(zhuǎn)化運用，交織成意象朦朧，幽眇深遠(yuǎn)的詩境。
詩中首聯(lián)“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詩句中的古典樂器“瑟”，最早的有五十弦，后改為二十五弦。《史記·封禪書》中記錄：
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
素女是上古時期擅長鼓瑟的女神，她所彈奏的瑟原本有五十弦，太帝命素女鼓瑟，瑟聲悲傷，太帝聽后心中難過，于是破其瑟為二十五弦。
《錦瑟》一詩大約為李商隱四十五歲之后所作，而李商隱一生享年不過四十七歲。他在早年就展露詩才，因作《才論》《圣論》而名揚天下，可謂是少年意氣、壯志凌云。豈料李商隱致仕后深陷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一生沉淪下僚，飽受打擊、排擠。加之愛妻早亡，他才會在年近知天命之年，孤身一人對著錦瑟托物起興，化用錦瑟破弦的典故”。
詩人在這一典故之前又綴以“無端”二字， “無端”的意思是無緣無故的。錦瑟發(fā)聲幽怨，可究竟是什么使得瑟聲如此幽怨呢？李商隱用“無端”二字首句發(fā)問，并以后半句作答：“一弦一柱思華年?！痹娭械腻\瑟一下子就有了生命，瑟上的每一個弦、每一個柱都代表著消失了的一段錦繡年華。那錦瑟彈奏出的樂聲如此悲傷，是因為樂聲中傳遞著詩人對昔時錦繡年華無比深切的懷思和想念。
詩中頷聯(lián)的上半句“莊生曉夢迷蝴蝶”，則是化用“莊周夢蝶”這一典故，它出自《莊子·齊物論》中：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莊周曾因夢變成蝴蝶，醒來后不禁發(fā)問，到底是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了我呢？這原本是戰(zhàn)國時期道家學(xué)派代表人莊子提出的哲學(xué)命題，指出虛幻和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有時并不那么清晰，從而形象地展示了事物間復(fù)雜微妙的關(guān)系。
莊周夢蝶
《錦瑟》一詩中化用“莊周夢蝶”的典故，既抒發(fā)了內(nèi)心復(fù)雜的情感，也表達(dá)了人世滄桑、變幻莫測的感受，尤其是對于曾經(jīng)擁有美好時光，但最終失去所有的人而言，這種傷感尤其強烈?！扒f周夢蝶”這一典故賦予了詩歌的朦朧之美。
詩中頷聯(lián)的下半句“望帝春心托杜鵑”，字面上與前句為對偶，語意上也保持了連貫?！巴厶澌N”的傳說源于中國神話。三國蜀漢譙周的《蜀王本紀(jì)》中說：
望帝使鱉靈治水，與其妻通，慚愧，且以德薄不及鱉靈，乃委國授之。望帝去時，子規(guī)方鳴，故蜀人悲子規(guī)鳴而思望帝。
相傳“望帝”是商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望帝讓大臣鱉靈去治水，但自己卻喜歡上了大臣的妻子，他覺得自己德行不及鱉靈，于是讓位離去。之后蜀國被滅，杜宇悲痛身亡，死后魂魄化為杜鵑鳥，于暮春時節(jié)晝夜啼哭，啼聲哀怨，聞之令人心碎，故名為“杜鵑”。
李商隱化用“望帝啼鵑”的典故，并且在運用時加入“春心”二字，于哀怨之中點綴綺麗之色。望帝愛情與事業(yè)不得兩全，最終得不到愛情，自己的國家也破滅了。李商隱在詩中以望帝自喻，他娶王茂元之女為妻，卻因這場婚姻而無端陷入牛李黨爭，政治上遭遇排擠打擊，情感和仕宦，不能兼得。詩中化用“望帝啼鵑”的典故，宛轉(zhuǎn)地表達(dá)情感之真摯深邃。
詩中頸聯(lián)的上半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詩句，化用“鮫人泣珠”的典故。相傳明珠生于蚌，每當(dāng)月明宵靜之時，蚌就會緩緩地張開外殼，讓明珠吸收月之光華，明珠得月華之照耀，方才光彩奪目，成為世人爭相追逐之寶。
明珠本身是鮫人之淚凝結(jié)而成，故有“珠淚”之說。干寶 《搜神記》（卷十二）記載：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鮫人善織績，落淚成珠，受人之惠知恩望報。又據(jù)張華《博物志》中記載 :
鮫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
鮫人寄宿于陸上主人家，不僅織錦賣絹，臨別更是落淚成珠滿盤贈予主人，以報恩惠。
《斛珠夫人》鮫人劇照
同時，“滄海遺珠”也時常喻指被埋沒的人才。詩人李商隱運用這一典故，有自傷身世、感喟平生遭際之意。
李商隱少時受牛黨令狐楚的知遇之恩，后又娶了李黨的王茂元之女為妻。如此一來，在牛黨的眼中，李商隱唯利是圖，背恩忘典。而在李黨眼中，他卻又成了放浪形骸，無道德操行的輕薄之輩。縱負(fù)絕代之才的李商隱，也不得不卷入牛李兩黨爭斗的政治旋渦中。
李商隱以鮫人自喻，本想施展才華（鮫人織績，落淚成珠）報知遇之恩，但又被李黨所嫌，受人誤解，成為黨派斗爭的犧牲品。李商隱一共經(jīng)歷了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然而他的滿腔才華終不得施展，遂成“滄海遺珠”。這既因懷才不遇，更因遭際不堪，諸般心緒凝結(jié)于胸、發(fā)而為聲、流于筆端，成就了這華麗凄艷又哀傷纏綿的詩篇。
詩中頸聯(lián)的下半句“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活用自戴叔倫“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置于眉睫之前也”。相傳位于陜西省渭河平原南緣、秦嶺北麓的藍(lán)田，以盛產(chǎn)美玉而名聞天下。在溫煦的陽光照耀下，隱藏在其中的玉氣就會隱隱升騰，但美玉之氣遠(yuǎn)望可見，近觀卻無。
中國自古便有將君子之德比作美玉的說法，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玉”：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鰓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yuǎn)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
是說玉具備人類所向往的所有美好的品性：溫文、寧靜、含蓄、純凈、堅貞和正氣?！对娊?jīng)·淇奧》也有形容君子如玉：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李商隱為李嗣之子，溯系李唐皇室氏族遠(yuǎn)支宗室，他身懷美玉之質(zhì)卻蒙塵一生，郁郁而終，回首追憶時，人世所有繁華如良玉生煙一般，只能遠(yuǎn)觀，一旦走近了，所有美好的景象都會消散，留下的或許只有凄婉悲愴的迷惘情思罷了。《金剛經(jīng)》中有云：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我們在解讀《錦瑟》一詩時，不妨將之前的典故全部聯(lián)系起來，便不難看出詩人所表達(dá)的是一種只可意會卻難以言傳的感受，有如霧里看花、水中觀月，乍看之下精美無比，若是細(xì)觀，卻會如同云煙一般消散。
《錦瑟》一詩中，詩人李商隱接連五個用典，即錦瑟破弦的故事，莊周夢蝶的寓言，望帝啼鵑的傳說，鮫人泣珠的神話，藍(lán)田產(chǎn)玉的記載，以典故本身之意蘊來豐富詩作的內(nèi)容，托舉出一個個精妙傳神的意象，如錦瑟、蝴蝶、杜鵑、滄海、明月、珍珠、美玉，煙霧，將讀者帶入朦朧深邃的畫面之中?！板\瑟破弦”為悲， “莊周夢蝶”為空，“望帝啼鵑”為怨，“鮫人泣珠”為傷，“良玉生煙”為嘆，無論是悲傷渺茫，還是哀怨自憐，無論是仕途的不順，還是痛失所愛之人，終究隨著逝去的年華凋零成為“追憶”，它只可意會卻難以言傳，從而引得古今無數(shù)讀者感之嘆之。
《錦瑟》一詩中多個典故的轉(zhuǎn)化運用，可以探尋《錦瑟》一詩的主旨，應(yīng)是詩人感嘆自己一生懷才不遇，理想抱負(fù)難以施展，終究是一場幻夢，可望而不可即，只能悲嘆惘然。詩人的悲嘆惘然，既因追憶華年，也因懷才不遇，更因遭際不堪，諸般心緒凝結(jié)于胸、發(fā)而為聲、流于筆端，成就了這華麗凄艷又哀傷宛轉(zhuǎn)的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