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眾所周知，這是李商隱的一首名作，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被這首詩中的華美辭藻所吸引從而日夜吟誦，被這首詩中蘊含的多個典故所折服從而崇拜上這位晚唐才子，然而，更多的還是因這首詩的內(nèi)容無解而心生困惑。
我一直以來也非常欣賞這首詩，每每吟誦起來，一種無以言說的凄美感迸入心頭，并常常被它帶進無限的想象空間，仿佛眼前是一派忽而明媚忽而感傷的春景：蹁躚的蝴蝶、悲啼的子規(guī)、明月照耀下的蒼茫大海、融融春日下生煙的美玉，還有那纖纖柔柳下彈奏錦瑟的多情少女……朦朧的詩意帶來了朦朧的美，但詩人究竟具體要表達什么，我卻一無所知。
偶遇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專家葉嘉瑩先生的《美玉生煙——葉嘉瑩細講李商隱》這本講稿集，我激動萬分，一口氣讀完，對李商隱又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并終于為這首詩的“靈魂”尋到了一個美好的“歸宿”。
關(guān)于這首詩，一種說法是它一首愛情詩，這個女孩子叫錦瑟。一種說法是李商隱和這個女孩子去幽會的時候，錦瑟是一個暗號，一彈這個錦瑟，女孩子就出來，或者女孩子彈錦瑟，李商隱就準備去跟她相見。還有另一種說法是說這首詩是為他死去的妻子而作，應(yīng)當(dāng)是一首悼亡詩。但在葉嘉瑩先生看來，這都是“世人之好事，喜歡妄加猜測”，“詩，不是謎語，詩是要表達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和情感。所以，應(yīng)該把這些猜測的語言放下，我們要面對它真正的文字?！?/p>
一、一生坎坷志難成、風(fēng)雨飄蓬情義濃
讀一首詩，我們應(yīng)當(dāng)首先了解作者的生平及創(chuàng)作背景，然后才能品讀出作者的心境和要表達的情感。
李商隱一生艱辛，懷才不遇，因此他的詩也是悲哀、感傷的。他從小家境貧困，父親早逝，他作為家中的長子10歲左右就擔(dān)負起照顧母親和其他弟弟妹妹的重任。青年時代，根據(jù)當(dāng)時社會的一種“行卷”風(fēng)氣，他只身一人趕往長安城干謁貴族名士，以求得被欣賞和推薦，好在科舉考試中一舉成名，光宗耀祖。
李商隱當(dāng)時運氣還算不錯，他的詩文受到高官令狐楚的賞識，他留在令狐楚家與其子一同讀書學(xué)習(xí)準備參加科考，最終在令狐楚的幫助下金榜題名。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眼看就要飛黃騰達，一路支持庇護他的令狐楚卻病逝了。同時，李商隱又喜歡上了“征西萬戶侯”李茂元的女兒，并取其為妻。本應(yīng)該一帆風(fēng)順的仕途就在他取妻后變得磕磕絆絆，終究也沒能受到重用，以至于一生都在幕府中做秘書，終生不得志。
因為，那時唐朝正處于激烈的朋黨之爭，令狐楚和李茂元是兩個不同的黨派，李商隱取了李茂元的女兒被當(dāng)朝文武百官看成是“忘恩負義”之輩，令狐楚的兒子在高升后也與李商隱斷絕了關(guān)系，沒有再對他施予任何幫助。
李商隱與妻子雖然情意纏綿，恩愛有加，但因為工作關(guān)系，他長期在外，妻子寄養(yǎng)在丈人家中，二人聚少離多。在妻子去世那一年，李商隱曾寫過一首《房中曲》，其中有二句“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睆闹锌闯觯钌屉[二年前回長安看望妻子時，妻子就已經(jīng)身體不好了，雖然沒有多說什么，但是情感都是心酸的、悲哀的。沒想到，時隔二年，還沒來得及跟自己的丈夫見上一面就撒手人寰了。李商隱的妻子是一位美麗溫柔的女子，李商隱還曾創(chuàng)作過一首《無題》詩：
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
裙釵芙蓉小，釵茸翡翠輕。
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
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
這首詩的前兩句運用了宋玉的《神女賦》和曹植的《洛神賦》中的典故，表達了對其妻的欣賞與贊美?！皬腻\長書鄭重”這一句，我們得知李商隱雖常年在外風(fēng)雨漂泊，但他是常給妻子寫信，表達思念之情的，所以李商隱和妻子的感情十分深厚。我們還可以從李商隱在另外一首悼亡詩中的兩句“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中知道妻子離世后，李商隱看到簾無人掀、席無人睡，睹物思人，悲從中來，說明對妻子的思念亦是刻骨銘心的。
因為這首《無題》詩的其中一句“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含有“錦瑟”二字，所以有人便猜測說李商隱后來創(chuàng)作的這首《錦瑟》詩可能就是懷念他妻子的，是一首悼亡詩。但葉嘉瑩先生認為，“詩歌，不能當(dāng)做謎語來猜測。這個錦瑟是不是一個侍女的名字，錦瑟是不是幽會彈的暗號，錦瑟是不是說他的妻子，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放下，只是就詩論詩?！?/p>
二、一首《錦瑟》成追憶，滿腹凄涼別此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兩句是總起句，錦瑟的每一根弦、每一個弦柱，彈出來的每一個音符，都讓“我”回憶起美好的往事。因為這首《錦瑟》詩是在858年創(chuàng)作的，當(dāng)時李商隱虛歲已經(jīng)47歲，而他也就是這一年離世的。因此，這首詩，一般的編者都給它編在李商隱集子的最后，認為這是李商隱晚年回想他一生的一篇作品，后面四句兩兩相對，都是李商隱所回憶的他平生的感情與經(jīng)歷。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strong>眾所周知，李商隱詩的特點之一就是善于用典故。這兩句即是用“莊周夢蝶”和“望帝死后變杜鵑”的典故表達自己一生雖有建功立業(yè)，除天地間之罪惡，還政治以清明的理想抱負，但事實上那只是如同莊生做的曉夢而已，雖然美好但卻短暫，一覺醒來萬事皆空，最終郁郁不能得志，就像是望帝那樣，將他那多情的、留戀的、沒有了斷的理想、意志和情感，寄托在死后變成的杜鵑鳥“不如歸去”的悲鳴哭泣之中?！拔揖褪遣荒軌蛲浳业拇盒模俏以僖不夭蝗チ??！?/p>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又是引用了兩個典故。陸機的《文賦》說：“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如果這個山石里面藏著玉，整座山都會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如果這水里面蘊藏珍珠，這水看起來就會嫵媚多姿。“滄海月明珠有淚”，明月從蒼茫大海中升起，仿佛明珠掛淚，又如那個美麗的傳說——海底的鮫人泣淚成珠?！八{田日暖玉生煙”，陜西藍田盛產(chǎn)美玉，每當(dāng)天氣晴和之時，暖暖的日光照射在藍田山上，山里的玉石就會發(fā)出一種煙靄迷蒙的光彩。這些都是李商隱的回憶，“一弦一柱思華年”，他想起當(dāng)年那美好的年月——我也曾經(jīng)有過“滄海月明珠有淚”那種美麗的悲哀，我也曾有過“藍田日暖玉生煙”那種美好的想象。 然而，曾經(jīng)的理想志向、曾經(jīng)的浪漫情思、曾經(jīng)的美麗幻想，都過去了。如今嬌妻已逝，再也不能與妻子比翼雙飛，西窗共剪燭了，那種纏綿繾綣的愛情也已成過眼云煙不復(fù)存在了?，F(xiàn)在，李商隱雖然還不到五十歲，身邊既無人陪伴，又一身病痛……“此情可待成追憶”，這些往事、這些感情、這些理想、這些悲哀，是今天等到我回憶起來才感到傷感的嗎？不是，“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即使在當(dāng)時，我就已經(jīng)充滿了惆悵和迷惘了。 這就是大家都認為難懂的《錦瑟》，所以王士禛說“一篇錦瑟解人難?！?/strong> 三、風(fēng)流只因無人解，才德兼?zhèn)浜笫纻?/strong> 李商隱一生寫了很多愛情詩，因此很多人認為他性情風(fēng)流，品行低下。但事實上“有些愛情詩歌，表面上看是寫愛情，可是他其實可能是有寄托的?！彼麑ψ约旱钠拮右彩呛苤邑懙摹Ｆ拮铀篮?，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女子為妻，可他卻堅決沒有再取，并在一首詩中寫過自己不想再結(jié)婚了?！?strong>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西昆”是后來的宋朝人模仿李商隱，把他的詩叫作“西昆體”。雖然大家都喜歡李商隱作的詩，也一直認為他的詩寫得好，但卻可惜無人能給李商隱的詩作出真正恰當(dāng)?shù)慕忉尅?/p>
只因他風(fēng)格迥異的詩作，即被人們誤解了多年的風(fēng)流浪子，在葉嘉瑩先生的筆下終被還原成一位品德高尚的英英才俊，一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赤膽忠臣！千百年來，我們能在悲哀的、困難的、充滿劫亂的現(xiàn)實社會中，看到一絲光明，就因為我們有這樣的古人，有這樣美好的詩篇，有詩人們留給我們對美好未來的追求和向往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