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朦朧詩給人有一個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其解?!保ㄕ旅鳌读钊藲鈵灥摹半鼥V”》)其實,在古詩詞中也有這么一個流派:西昆體。西昆體是宋初詩壇上聲勢最盛的一個詩歌流派,它是以《西昆酬唱集》而得名的。西昆體詩人宗法李商隱,兼學(xué)唐彥謙。主張詩義要深,詞語藻飾。最主要的特點就是“不說破”,故在詩中大量使用“轉(zhuǎn)語”“代語”,于是西昆體給人的印象與朦朧詩如同一轍:其語詭譎,其義深晦。詩歌風(fēng)格上整體給人晦澀不明之感。
晦澀,是一個古代詩學(xué)概念。其義是文辭艱深,涵義隱晦。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別集上》:“有玉晟者,天圣中為絳倅,取其《園池記》,章解而句釋之,猶有不盡通者……為文而晦澀者若此,其湮沒弗傳也,宜哉?!逼浯罅x是說,天圣年間,有人在絳州當兵,取出唐代散文大家樊宗師的《園池記》來讀,一章一句的解釋,還是有很多讀不通的,為文而晦澀是這樣,難怪埋沒了,流傳不開,合該如此?!秷@池記》乃長慶三年樊宗師官絳州刺史,即守居構(gòu)園池,自為之記。文僻澀不可句讀。董逌《廣川書跋》稱:“嘗至絳州,得其舊碑。剔刮劘洗,見其后有宗師自釋。然僅略注亭榭之名,其文仍不盡可解。故好奇者多為之注?!比欢娬f糾紛,終無定論。
詩風(fēng)的“晦澀”,主要表現(xiàn)在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方面。魏晉時代的玄言詩,“嗤笑徇務(wù)之志,崇盛亡機之談?!保ā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談玄論道,虛無縹緲,內(nèi)容本身就十分艱深遠僻,隱奧生澀,所以導(dǎo)致“晦澀”。反過來,形式支離怪僻,也可導(dǎo)致意旨難明的晦澀之弊。如“學(xué)海波中老龍,圣人門前大蟲?!保ㄒ姾小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二五),這類詩歌佶屈聱牙,晦澀不堪卒讀,簡直不知所云。當然“晦澀”,也與內(nèi)容的組織表達很有關(guān)系,膠柱鼓瑟,塞雞填鴨,就會晦澀不通。張炎云:“清空則古雅峭拔,實則凝澀晦昧?!保ā对~源》)另外文辭表達,板滯不通,也會有“晦澀”之感。大量堆砌僻奧典故,反復(fù)運用隱喻暗示,多重復(fù)加象征景物,最容易導(dǎo)致詩歌的“晦澀”。不僅宋代西昆末流之詩,多有此弊,就是李商隱詩,也常因此而使后人有“獨恨無人作鄭箋”之嘆(見元好問《論詩絕句》)。此外,對原作不能理解而囫圇吞棗的模仿,也能導(dǎo)致晦澀。宋濂《答章秀才論詩書》說:“孟東野陰祖沈、謝,而流于蹇澀?!奔词且焕?。晦澀與朦朧的風(fēng)格相近,但朦朧是有一定距離的視覺美感,而晦澀則是難以咀嚼的味覺感受。朦朧,如果失去審美距離,就會轉(zhuǎn)向晦澀。下面便從主要的兩個方面分別舉例說明之。
其一:造語詭怪。詩詞創(chuàng)作中,用語怪異,也使人不易理解。唐韓愈在《進學(xué)解》中云:“周《誥》殷《盤》,佶屈聱(áo)牙?!?/span>宋劉克莊《歲晚書事》詩之三:“幸然不識聱牙字,省得閑人載酒來。”明李東陽《與錢汝謙書》:“但辭旨漫衍,勢難精擇,且中間時作聱牙語,則又失之險恠?!?/span>佶屈聱牙。佶屈:曲折也;聱牙:拗嘴也。形容文字艱澀生僻、拗口難懂。在寫作文中也可以指語句不通暢,錯別字多,讓人讀不懂,好似云里霧里似的。韓愈如此這么說,自己作詩也時常造語詭怪,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譬如《南山詩》:
天空浮修眉,濃綠畫新就。孤?lián)斡?/span>巉絕,海浴褰鵬噣。
春陽潛沮洳,濯濯吐深秀。巖巒雖嵂崒,軟弱類含酎。
夏炎百木盛,蔭郁增埋覆。神靈日歊歔,云氣爭結(jié)構(gòu)。
秋霜喜刻轢,磔卓立癯瘦。參差相疊重,剛耿陵宇宙。
《南山詩》雖雄奇恣肆,卓犖不凡。但也是險語疊出。生字僻語甚多,艱深生澀。即使詩再好,也是與讀者有距離的。難怪清·趙翼在《甌北詩話·韓昌黎詩》云:“此等詞句,徒聱牙轖舌,而實無意義,未免英雄欺人耳?!弊詈笏€補了一刀:“昌黎詩亦有晦澀俚俗,不可為法者?!边@種晦澀之詩風(fēng),不是詩之正道,不學(xué)也罷!宋代詩人、詩論家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曾提出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構(gòu)成要素:“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對這四個方面,解說不一。大致上說,理是指情理;意是指意料之外,也就是構(gòu)思巧妙;想是透切見微,毫無晦澀暖味之處;自然是指天然而形成的藝術(shù)效果。造語詭怪顯然是與自然說相沖突的。
其二:使事深晦。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用典是常事,若用典不為常人理解,隱晦太多,不足為人理解,也是一弊。據(jù)宋代黃鑒整理的筆記《楊文公談苑》記載,李商隱每每作詩,一定要查閱很多書籍,屋子里到處亂攤,被宋·吳炯在《五總志》中比作“獺祭魚”。(獺祭魚,是指水獺捕魚后,常將魚陳列水邊,如同陳列供品祭祀。比喻羅列故實、堆砌成文。)李商隱用典之多、之深、之僻、之生都是有目共睹的,譬如他的《錦瑟》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題“錦瑟”,但這首詩并非詠物,嚴格來說,這是一首出題詩。本詩大量借用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良玉生煙等典故,創(chuàng)造一個詩意迷離的世界,全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有一種光怪陸離的朦朧之感。但這首詩過于隱晦,難于索解,卻是大家公認的。明·王士楨在《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詩中以玩笑的口吻說:“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迸u李商隱用典太過,犯了晦澀的毛病,使人無法了解他的詩意。連魯迅先生也說:“玉溪生清詞麗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則為我所不滿。”
在南宋初期,江西詩派統(tǒng)治詩壇。學(xué)詩者專習(xí)一家,刻意于使事用典,以故為新,造成艱深晦澀的流弊。張戒對此深表不滿,他在《歲寒堂詩話》卷上越過此派而直接指斥其宗師:“詩以用事為博,……而不知詠物之為工,言志之為本也 ?!睆埵险撛娨栽佄餅楣ぃ瞥绻旁娭奈锝桓幸跃把郧?,力貶蘇、黃之用事。朱庭珍在《筱園詩話》亦云:“南渡后,江西派盛行,推崇山谷,而槎椏(chá y)晦澀,百病叢生,既人偏鋒,復(fù)墮惡趣。江湖一派,鄙俚不堪入目。”朱庭珍批評江西末流在宗法黃庭堅時,只見其表而蔽其里,他們片面發(fā)揮了黃庭堅詩作中拗峭枯瘠的一面,這使他們的詩作呈現(xiàn)出一種極端不良的藝術(shù)趣味。后來,江西詩派也漸漸走向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