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典”不宜過僻，也不宜過密?！坝玫洹睉?yīng)以少勝多，若用典過密，對于情感必然造成滯塞，難免有“掉書袋”之弊。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云：“綜學(xué)在博，取事貴約?！贝笠馐钦f，積聚學(xué)識在于淵博，選取事例重在簡約。詩中濫用典故，往往“事”得其反，取不到好的藝術(shù)效果，也寫不成好詩。
晚唐李商隱作詩好用典故，幾乎句句用典，使其詩歌成為連篇累牘的典故排列，譬如《淚》：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fēng)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此詩以淚為主題，專言人世悲傷灑淚之事，八句言七事，前六句分別言：失寵、憶遠(yuǎn)、感逝、懷德、悲秋、傷敗等典故，后兩句寫青袍寒士送玉珂貴胄。末句“未抵”二字乃全詩關(guān)鍵，意謂前六所述古之傷心之淚，皆不及青袍送玉珂之淚感傷深重。李商隱用堆砌典故的方式，把想到的淚水全部羅列出來，用以反襯“未抵”自己的淚水。這類詩法，看是取巧，卻也是弄巧成拙。其拙一，本詩用典，各句一事，不相連續(xù)，打破了詩之起承轉(zhuǎn)合之法。其拙二，本詩用典，似是賦體，鋪陳過度，已出詩格。楊億在《楊文公談苑》中說李商隱：“每屬綴，多檢閱書冊，左右鱗次，號獺祭魚。”“獺祭魚”也是一典，是指水獺捕魚后，常將魚陳列水邊，如同陳列供品祭祀。后來用“獺祭魚”比喻羅列故實(shí)、堆砌成文。楊億諷刺李商隱作詩，就是把書本一本本放在眼前，用于查找典故和名詞用于對仗。因此魯迅也曾說：“玉溪生清詞麗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則為我所不滿。”
又譬如李隆基《經(jīng)鄒魯，祭孔子而嘆之》：
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
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
今看兩楹奠，當(dāng)與夢時同。
本詩是唐玄宗李隆基在公元725年親祭孔時所作。全詩以疑入筆，首聯(lián)“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出自《論語·憲問》：“微生畝問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歟？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疾固也?！贝司浔臼强鬃拥膽崙恐?，孔子自稱忙忙碌碌，并非逞口舌之長，只是痛恨世人頑固不化，才著書立說，教化世人。頷聯(lián)“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出自孔安國《尚書序》：“魯恭王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居，升堂聞金石絲竹之聲，乃不壞宅?！睂懙弁踔T侯想要擴(kuò)建宮殿，也不敢妄動孔子故居。表明孔子的功績即便貴為王侯也望塵莫及，旨在高度評價孔子的尊崇地位。頸聯(lián)“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是孔子的自傷之詞，出自《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傳說鳳凰現(xiàn)身，河洛圖出，是象征圣王出世的瑞兆，然而孔子生逢春秋亂世，刀兵四起。諸侯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領(lǐng)土、霸權(quán)、兵力，沒有肯行仁義的圣王，是孔子自嘆儒學(xué)大道沒有用武之地。尾聯(lián)“兩楹奠”亦是用典，出自《禮記·檀弓上》，表示出祭奠禮儀的隆重與莊嚴(yán)，同時也表明詩人決意推行仁政，以告慰孔子泉下亡靈。全詩句句用典，只從不遇處立言，比及一般詠嘆之詩，頗顯境界之大，立意之深?！短坡上匿洝吩疲骸熬汪斦摮烧Z作一問答，添入‘一代中’三字，便見大圣一生憂憫心腸，以下只將夫子典故用幾個虛字轉(zhuǎn)折出來，并不另加一贊美之詞，愈見大圣之大，后來無數(shù)孔子廟碑文，終不及此一詩也?！痹u價之高，足見一斑。不過紀(jì)昀在《瀛奎律髓匯評》中云：“五六‘嗟’‘嘆’‘傷’‘怨’用字重復(fù)，雖初體常有之，然不可為訓(xùn)?！蔽乙采钜詾槭恰Ａ硗馊娪玫溥^密，頗有堆砌之嫌。鐘嶸《詩品》有云：“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唐釋皎然《詩式》亦云：“詩有五格：不用事第一，作用事第二，直用事第三，有事無事第四，有事無事、情格俱下第五?！弊髟娪檬?，常常論為“堆而無味，拙而無法”之境，故不可濫用之。
到了宋代，詩詞中用字用典，已經(jīng)成為宋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一種風(fēng)氣。大詞人辛棄疾也概莫能外。劉克莊《跋劉叔安感秋八詞》一文指出，“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絕，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王輝斌也在《唐宋詞史論稿》指出辛詞用典過多，大有“掉書袋”之詬病。試看他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yáng)州路?？煽盎厥祝鹭傡粝?，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此詞中的典故甚多，有“孫仲謀處”；有“寄奴”；有“元嘉草草”有“封狼居胥”；有“佛（bì）貍祠”；有“神鴉”；有“廉頗老矣”等。清代譚獻(xiàn)在《譚評詞辨》中評介此詞說：“起句嫌有獷氣，且使事太多，宜為岳氏所議。非稼軒之盛氣，勿輕染指也。”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也說此詞：“才氣雖雄，不免粗魯?！彪m然有偏頗之處，但用典之多，也是一弊。而且其中不少典故，也很生僻，非一般讀書所知。沈約在《宋書·謝靈運(yùn)傳論》里早已提出：“直舉胸情，非傍詩史。”用歷史的灰塵堆砌一座城墻，可想而知，其城固否？寫詩填詞也是一樣，直抒胸中之情即可，若一味以史喻今，過多過密，都是詩之大忌。
清代文學(xué)評論家袁枚《隨園詩話》中說：“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本头浅Ｓ薪梃b意義。作詩難免用典故，用典就必須多讀書，心中有材料，下筆就不會捉襟見肘，能夠選擇最恰當(dāng)?shù)牡涔视迷谧詈线m的地方。用典有填砌痕，一是讀書少，找不到合適的詩料，二是才能差，有合適的材料不知道如何天衣無縫地嵌入。當(dāng)然，用典也要防止過多過濫，使詩句晦澀難懂，造成理解困難，缺乏情趣。正如莊子所言：“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弊髟娪玫涓侨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