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與杜甫
杜甫
杜甫與李白一向被視為唐詩世界中兩座并峙的高峰,同時,他們也構(gòu)成了唐詩的分野。盡管李、杜的年齡只相差十一歲,他們也都經(jīng)歷過唐王朝的全盛時代和由盛入衰的安史之亂,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卻存在某些根本的不同。李白詩歌的主導(dǎo)風(fēng)格,形成于大唐帝國最為輝煌的年代,以抒發(fā)個人情懷為中心,詠唱對自由人生的渴望與 追求,成為其顯著特征。
而杜甫詩歌的主導(dǎo)風(fēng)格,卻是在安史之亂的前夕開始形成,而滋長于其后數(shù)十年天下瓦解、遍地哀號的苦難之中。因此,流響于剛剛過去的年代中的充滿自信、 富于浪漫色彩的詩歌情調(diào),到了杜甫這里便戛然而止。在飄零的旅途上,杜甫背負著對于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沉重責(zé)任感,凝視著流血流淚的大地,忠實地描繪出時代的面貌和自己內(nèi)心的悲哀。這種深入社會、關(guān)切政治和民生疾苦、重視寫實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由此帶來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方面的一系列變化,不僅標志了唐詩內(nèi)容與風(fēng)格 的重大轉(zhuǎn)折,也對中唐以后直至宋代詩歌的發(fā)展,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但是,盛唐詩歌的一些重要特征,在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仍然有所體現(xiàn)。激情雖然在他的詩中受到抑制,卻仍然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雄偉壯大之美,也仍然是詩 人的愛好。他的那些關(guān)于時事政治的詩篇,大抵是真誠情感的流露和結(jié)晶,而并非以預(yù)定的社會功利目的為首要的出發(fā)點。從這些方面來說,杜甫與盛唐文化終究有很深的關(guān)聯(lián)。
一、杜甫的生平和個性
杜甫(712—770)字子美,生于鞏縣(今屬河南)。他出身于一個具有悠久傳統(tǒng)的官僚世家,自十三世祖杜預(yù)以下,幾乎每一代都有人出任不同的官職,所以杜甫自豪地稱為“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進雕賦表》)。其母系為唐代士族中門第最高的清河崔氏。只是杜甫的父親杜閑只做到奉天縣令,這個家庭已呈衰落之象。
家庭給予杜甫正統(tǒng)的儒家文化教養(yǎng),和務(wù)必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雄心。所以,終其一生,高蹈出世的念頭很少占據(jù)他的頭腦。另外,唐代是重視詩歌的時代, 而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正是武后朝中最著名的詩人,這更加深了杜甫對詩歌的興趣。他曾很驕傲地對兒子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追求仕途事業(yè)和不朽 的詩名,共同構(gòu)成了杜甫的人生軌道。
杜甫早慧,據(jù)稱七歲便能寫詩,十四、五歲時便“出游翰墨場”(《壯游》),與文士們交游酬唱。二十歲以后十余年中,杜甫過著漫游的生活。這既是為了增長閱歷,也是為了交結(jié)名流、張揚聲名,為日后的仕進作準備。他先到了吳越一帶,江南景物和文化,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二十四歲時,杜甫赴洛陽考試,未能 及第,又浪游齊、趙,度過一段狂放的生活,他后來回憶說:“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
?。ā秹延巍罚┤龤q時,杜甫與李白相識于洛陽,又在梁、宋一帶為豪俠之游。李白當(dāng)時已是名震天下的詩人,他的特殊風(fēng)采和出眾才華,深深吸引了杜甫。
杜甫稱做官為他們家族的“素業(yè)”——世代相襲的職業(yè),他的各種文化教養(yǎng)都是與這一點相聯(lián)系的。三十五歲左右,杜甫來到長安求取官職。開始,他滿懷信心,“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并相信自己能“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但滯留十年卻一再碰壁。這可能是因為他的家庭背景已不夠有力,而把持權(quán)柄的李林甫等人,又對引進人才采取阻礙的態(tài)度。大約在杜甫到長安不久,父親就去世了,他的生活因此變得艱困起來,為了生存,為了求 官做,杜甫不得不奔走于權(quán)貴門下,作詩投贈,希望得到他們的引薦。此外,他還多次向玄宗皇帝獻賦,如《雕賦》、《三大禮賦》等,指望玄宗對他的文才投以青睞。種種努力的結(jié)果,是到天寶十四載才獲得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這樣一個卑微的官職,而這已是安史之亂的前夕。
天寶后期,唐代社會雖維持著表面的繁盛,卻已處處埋伏危機。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玄宗和他的邊將們一意開拓疆土、窮兵黷武的政策,導(dǎo)致國力空 虛、民生艱難,許多人無辜死亡;二是玄宗沉湎于享樂,李林甫、楊國忠等人擅權(quán)專政,阻塞言路,政治變得昏暗;三是為玄宗所寵信的安祿山身兼三節(jié)度使,手握雄兵,威脅到國家的統(tǒng)一。處在逆境中的人容易看到現(xiàn)實中的弊病,當(dāng)一場大崩潰即將到來時,杜甫透過個人的不幸看到了國家的不幸,人民的不幸。天寶十一載 (752),杜甫寫下了他的名篇《兵車行》,以嚴肅的態(tài)度,真實地記錄下人民被驅(qū)往戰(zhàn)場送死的悲慘圖景。這首詩標志了杜甫詩歌的轉(zhuǎn)變。此后,他又寫出《前出塞》九首,繼續(xù)對災(zāi)難性的開邊戰(zhàn)爭提出質(zhì)疑;寫出《麗人行》,揭露玄宗寵妃楊玉環(huán)的親族窮奢極欲的生活。而長詩《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更把最高統(tǒng)治 集團醉生夢死的情狀與民間饑寒交迫的困境加以尖銳的對照,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震撼人心的詩句概括了社會的黑暗和不合理。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一度被困于叛軍占據(jù)下的長安。后來只身逃出,投奔駐在鳳翔的唐肅宗,被任為左拾遺。這是一個從八品的諫官,地位雖不高,卻是杜甫 僅有的一次在中央任職的經(jīng)歷。但不久就因上疏申救房琯的罷相而觸怒肅宗,后于乾元初被貶斥為華州司功參軍。由于戰(zhàn)亂和饑荒,杜甫無法養(yǎng)活他的家庭,加之對仕途的失望,他在乾元二年(759)丟棄了官職,進入在當(dāng)時尚為安定富足的蜀中。從安史之亂爆發(fā)到杜甫入川的四年,整個國家處在劇烈的震蕩中,王朝傾危,人民大量死亡,杜甫本人的生活也充滿危險和艱難。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因了血與淚的滋養(yǎng),達到了顛峰狀態(tài)。
《春望》、《月夜》、《悲陳陶》、《悲青坂》、《北征》、《羌村》以及“三吏”、“三別”等大量傳世名篇,從詩人浸滿憂患的筆下不絕涌出。
到成都不久,杜甫依靠朋友的幫助,在城西建了一座草堂。后來,杜甫的故交嚴武出任劍南東西川節(jié)度使,與杜甫過從甚密,對他的生活也多有照顧。當(dāng)嚴武第 二次鎮(zhèn)蜀時,并表薦杜甫擔(dān)任了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后世因此稱他為“杜工部”)。杜甫是為了避亂謀食來到蜀中的。最初二年多時間,他閑居草堂,生活確實比較安逸,當(dāng)時所寫吟詠草堂周圍自然景物的詩篇,也顯出一種清新閑淡的韻致。但這種情形并沒有維持很久。從全國來說,安史之亂雖于公元七六三年宣告結(jié) 束,但唐王朝的瓦解之勢并未因此而停止。外患方面,有吐蕃的嚴重侵擾,甚至攻入長安,迫使代宗倉皇出逃;內(nèi)亂方面,則出現(xiàn)普遍的軍閥割據(jù)或半割據(jù)狀態(tài),而政治的腐敗、官吏的橫暴,也是有增無減。從蜀中地區(qū)來說,它既是吐蕃進攻的一個重點,也是容易發(fā)生軍閥割據(jù)的地方。
就在嚴武二次鎮(zhèn)蜀的間隔時期,就曾發(fā)生一場嚴重的軍事叛亂,杜甫因此一度逃離成都,攜家流浪。一場暴烈的動蕩轉(zhuǎn)化為持續(xù)的衰亂,這使得杜甫對國家的前途更覺失望,他后期的詩歌,情緒甚至比安史之亂中更顯得沉重。
永泰元年(765),嚴武去世,蜀中重又發(fā)生大亂,杜甫在成都的生活也失去憑依,他又帶著全家老小,登上一條小船,過起流浪逃難的生活(或謂在嚴武去世前不久,杜甫因所任工部員外郎之職由虛銜轉(zhuǎn)為實授,而離蜀赴長安)。最初的目的大概是要沿長江東下出川,路途中卻因疾病和戰(zhàn)亂等緣故,滯留了很久。先是 在云安居住了一段時間,后又在夔州居住了近兩年。到五十七歲那年,終于乘舟出三峽,卻仍是在湖北、湖南一帶的水路上漂泊,最后于大歷五年、五十九歲上,在耒陽附近客死旅舟。杜甫艱難漂泊的一生,在這里得到一個凄涼的結(jié)束。
“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五首之一)的十一年,也是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時期,留下的作品有一千余首,占其《杜工部集》存詩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以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又呈吳郎》、《秋興》、《諸將》、《詠懷古跡》、《旅夜書懷》等,都是這一時期的優(yōu)秀代表作。尤其以旅居夔州的二年為中心, 杜甫的律詩創(chuàng)作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可以說是杜詩的第二次高峰。
在杜甫年輕時代,他的性格中就包涵著兩種不同的因素。
一方面,他自幼接受儒家正統(tǒng)文化的熏陶,把貴德行、重名節(jié)、循禮法視為基本的人生準則;而同時,他也受到時代風(fēng)氣的影響,有著頗為張狂、富于浪漫氣質(zhì) 的一面。他的《壯游》詩回憶往事,自稱“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在文學(xué)上,連屈原、賈誼、曹植、劉楨那樣的人物都不放在 眼里,可見他是多么驕傲。在與李白、高適等人交游時,他們縱酒放歌、慷慨懷古、馳逐射獵,也很有幾分任俠之氣。后來經(jīng)過重重苦難的磨礪,杜甫個性中放狂的一面收斂了許多,傳統(tǒng)的儒家人生觀對于他的個性和行為習(xí)慣起了更重要的作用,但他也并不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純粹的恂恂君子?!杜f唐書》本傳說 他“性褊躁”、“無拘檢”、“傲誕”,不會是毫無根據(jù)的。其實,如果沒有幾分“傲誕”、“褊躁”,恐怕很難成為一個詩人。這方面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是杜甫始 終對屈辱的生活處境十分敏感。滯留長安及漂泊西南時期,杜甫常常不得不寄人籬下,仰仗權(quán)勢者的濟助。他在詩中寫道:“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 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休為貧士嘆,任受眾人咍。”
?。ā肚锶涨G南述懷三十韻》)一個身負“太平宰相”之志的人,卻成為一名失業(yè)者、乞食者,怎么能不深感痛苦呢?這些詩句同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表白,看起來絕不相同,實質(zhì)上卻有相通之處。杜詩中那種對于國家和社會的關(guān)切,固然是出于真情,但也未始沒有在自覺得碌碌而生、于世無益的情況下,在精神上自我提升、自我拯救的意味。
對人生信仰、政治理想的執(zhí)著,也是杜甫個性的一大特征。后代有人說杜甫是“村夫子”,杜甫詩中也自稱“乾坤一腐儒”(《江漢》),都是就這一種執(zhí)著態(tài)度而言。所謂“致君堯舜”,所謂“憂民愛物”,這些儒家的政治觀念,在很多人只是一種空談、一種標榜,杜甫卻是真心地相信和實行它。而且,儒者本有“窮則 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進退之路,杜甫卻不愿如此,他是不管窮達,都要以天下為念。甚至,愈是社會崩潰昏亂,他愈是要宣揚自己的政治理想,相信盡管 “萬國盡窮途”(《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但靠了一點一滴的人力,終究能夠改變現(xiàn)實。他的這種執(zhí)著態(tài)度,在當(dāng)年實際的政治生活中未必有什么用處,對于詩人來說卻是重要的。因為唯其如此,杜甫才能始終保持正視現(xiàn)實的熱情和勇氣。
杜甫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他和李白交往的時間并不長,但當(dāng)李白遭遇危險時,他卻魂牽夢繞,再三寫下《夢李白》、《天末懷李白》等感人至深的詩篇。他在 夔州離開自己住過的一所房屋時,也不能忘記以前常來自己院中打棗為食的鄰家老婦人,特意寫了《又呈吳郎》詩,囑托新主人對她應(yīng)多加體諒。當(dāng)然,更多的詩篇抒發(fā)了他對戰(zhàn)亂中的國家和貧苦大眾的強烈的憂念。只是,杜甫的情感,不像李白那樣奔泄而出,而是受到理智的節(jié)制。這一性格特點,直接影響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 就是:杜甫更喜歡、更擅長在嚴格的形式中,以精心選擇、反復(fù)錘煉的語言來抒發(fā)情感。
二、亂離時世的悲歌
杜甫早期作品留存數(shù)量很少。這些詩篇和時代的風(fēng)氣相一致,充滿自信、帶有英雄主義的傾向,而同杜甫自己后來的作品有明顯區(qū)別。如《房兵曹胡馬》以“所 向無空闊”、“萬里可橫行”寫馬,《畫鷹》以“何當(dāng)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寫鷹,都有不可一世之概?!锻馈吩娖鹗?span lang="EN-US">“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氣勢宏大; 結(jié)句“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富于展望,令人感覺到詩人雄心勃勃的精神狀態(tài)。隨著杜甫漸漸深入到苦難的現(xiàn)實,他的詩也變得沉重起來。但早期詩歌那種氣 勢壯闊的特點,仍然保留著。
《兵車行》的創(chuàng)作標志著杜甫詩歌的轉(zhuǎn)變。由此形成并基本上貫穿了杜甫此后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的主要特征有四點:嚴肅的寫實精神;在忠誠于
《兵車行》的開頭是一幅悲慘的圖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接著把 批判的鋒芒指向好大喜功的唐玄宗:“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詩中繼續(xù)寫到戰(zhàn)爭導(dǎo)致國內(nèi)生產(chǎn)力的衰減:“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最后借想象為那些無辜的死者發(fā)出悲憤的哭喊:“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在唐詩中,如此嚴肅地正視現(xiàn)實、具有深刻的批判精神的作品,以前還沒有過。而在稍后寫成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中,杜詩的批判精神又有進一步的發(fā) 展。詩中既寫到自己忠
在杜甫的思想中,合理的政治應(yīng)當(dāng)表現(xiàn)為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和諧:君主應(yīng)當(dāng)愛護人民,使之安居樂業(yè),而人民則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忠誠
從這些典型的憂國憂民之作中,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理解杜甫。
首先需要指出:“憂國”和“憂民”并不是很容易統(tǒng)一起來的事情。因為杜甫所憂念的“國”同李氏王朝的“皇綱”之存亡密不可分,這“國”首先是包括杜甫在內(nèi)的統(tǒng)治階級的國,統(tǒng)治階級的成員依其地位高下從這個“國”中得到不等的利益;至于“民”尤其是貧困的勞動人民,即使他們的利益同這個王朝的存亡有一定 關(guān)聯(lián),他們也主要是犧牲者而不是得利者。而安史之亂就其根本的性質(zhì)來說,是一場企圖改朝換代的軍事叛亂。雖然安史集團的頭領(lǐng)以漢化的胡族人為主,但民族矛盾的一面也不是主要的。可以說,普通民眾是被爭奪最高權(quán)力的兩大集團推進了血火之中。那么杜甫又怎樣來看待這個問題呢?先看他的《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span lang="EN-US">”“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淚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讀到這里,我們感受到詩人對受難的人民的極其真實深切的悲憫之情。當(dāng)他說出“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樣悲憤的話時,他指出了一個慘痛的事實:民眾 在這個世界上走到了絕路。沿著這個方向追問下去,會出現(xiàn)嚴重的問題:犧牲到最后的人民有無義務(wù)繼續(xù)為大唐王朝作出犧牲?而詩人就在這危險關(guān)頭收剎了他的筆,轉(zhuǎn)到另外的方向: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yǎng)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所謂官軍中勞役輕、官長愛惜士兵,并且似乎沒有什么危險,這恐怕是杜甫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但他只能這樣幻想,并以此安慰從軍少年和他們的家人。而歸根 結(jié)蒂,他還是要求人民繼續(xù)為唐王朝作出犧牲。還有《新婚別》,寫一位結(jié)婚才一天的新娘送丈夫從軍,詩中既寫出她的悲哀:“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腸”,又以 較多的筆墨描繪了這位女子“深明大義”的形象。她要丈夫“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又說自己不能跟隨而去,因為“婦女在軍中,兵氣恐不揚。”我們不能說 杜甫筆下的新娘不是真實的,但可以想象一定也有不愿自己的親人走向“死地”的婦女。而之所以選擇這一位新娘作為主人公,乃是從國家利益考慮。包括《垂老 別》中那位“子孫征亡盡”而自己又被征去當(dāng)兵的老人,他的遭遇可以說凄慘至極,詩人對他也確實充滿同情,但在篇末,他還是讓老人說出“何鄉(xiāng)為樂土,安敢尚 盤桓”這樣偏向豪壯的調(diào)子。
總之,杜甫“憂國”,卻不能因此而泯滅良知,回避眼見的事實①;他“憂民”,卻又不能因此背棄唐王朝的根本利益,因此只能在尖銳的矛盾中尋找折衷的途徑。而這種折衷又是很勉強的,這使詩中表現(xiàn)出的情緒顯得非常痛苦。我們沒有理由苛責(zé)杜甫,作為封建時代的詩人,能夠如此嚴肅地正對現(xiàn)實,關(guān)懷人民,已是難 能可貴。但在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在以后長期的封建社會中,他獲得“詩圣”這樣一個帶有濃厚道德意味的尊稱,也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
①如張巡、許遠在安史之亂中為堅守睢陽,以人為食,死者數(shù)萬,封建史家和正統(tǒng)文人對他們吃人這一點仍給予贊揚,這和杜詩的態(tài)度完全是另一回事。
在杜甫晚年,由于形勢越發(fā)不可收拾,自身的處境也日見窘迫,他對軍閥、官僚的橫暴、腐敗,態(tài)度變得更為尖銳嚴峻。雖然像《兵車行》和“三吏”、“三 別”那樣細致描述的作品已經(jīng)很少再有了,但以高度概括的詩歌語言所揭示的事實,卻別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如《草堂》寫蜀中軍閥的叛亂和相互殺戮:“到今 用鉞地,風(fēng)雨聞號呼。鬼妾與鬼馬,色悲克爾娛。”——被殺者似乎仍在號哭,而他們的妻妾和馬,都面帶愁容供殺戮者取樂,這是一幅何等慘酷的圖景!又如《三絕句》中寫道官軍的殘暴: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時代的苦難被杜甫以焦慮和憤怒的心情一一記錄在詩中。但是,他對現(xiàn)實有什么辦法呢?他只能苦苦地告誡那些做官的朋友:“眾寮宜潔白,萬役但平均。”(《送陵州
他只能期盼皇帝的賢明:“誰
?。ā稌儔簟罚┻@些無奈的、固執(zhí)的哀告,說出了受盡苦難的廣大民眾的心愿。
杜甫不只是一個時代的觀察者、記錄者,他本身的遭遇是同時代的苦難糾結(jié)在一起的。人們從他的詩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位誠實的、富于正義感和同情心的 詩人,如何輾轉(zhuǎn)掙扎于漂泊的旅途,歷經(jīng)饑寒困危,備嘗憂患。對于生活在動亂時代的人們,這一類詩格外具有感染力。如《月夜》,是杜甫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困居長安時所作,抒發(fā)了詩人對被戰(zhàn)火阻隔的妻子的懷念: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當(dāng)他逃至鳳翔后,有了機會去鄜州探家時,又寫出他的名篇《羌村三首》,錄第一首: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詩中呈現(xiàn)一幅戲劇性的異常感人的場面。在那一場突發(fā)的大戰(zhàn)亂中,家破人亡是尋常事情,骨肉重聚反而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了。杜甫以準確生動的語言,把他們 一家人重新相見時,彼此如在夢中、亦驚亦悲亦喜的復(fù)雜心情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可謂感人至深。千百年來,它不知引發(fā)了多少人內(nèi)心的共鳴!
正是因為個人的命運同時代的苦難糾結(jié)在一起,富于同情心和社會責(zé)任感的杜甫,常常從自身的遭遇聯(lián)想到更多的人、更普遍的社會問題。如在《自京赴奉先詠 懷五百字》中,他由幼子的因饑餓而夭折,想到自己的家庭畢竟還享有某些特權(quán),那些地位低下的“失業(yè)徒”、“遠戍卒”,又將如何掙扎下去呢?在《茅屋為秋風(fēng) 所破歌》中,他由自家茅屋被風(fēng)雨吹破而致家人受寒凍,發(fā)出“安得廣廈萬千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祈愿。這種寬廣的胸懷,是值得后人欽佩的。
杜甫的詩歌自古以來就有“詩史”的美譽。但應(yīng)該指出:
詩歌并不會僅僅因為記載了某些史實就成為好詩。杜甫其實并非有意于史;他的那些具有歷史紀實性的詩篇,以及那些紀述自身經(jīng)歷而折射出歷史面目的詩篇, 乃是他的生命與歷史相隨而飽經(jīng)憂患的結(jié)晶,是浸透著他個人的辛酸血淚的。后代有些詩人雖然也關(guān)注社會政治問題,但往往有意于史,所以他們的詩作難以像杜詩一樣引起我們的感動。
當(dāng)然,杜甫的詩歌不盡是同當(dāng)日的政治、社會問題相關(guān)聯(lián)的,也下完全是憂憤之作。他的作品題材其實很廣泛,尤其描繪山水風(fēng)光自然景物的詩篇,在他的集子 中占了很大比例。杜甫一生到過很多地方,吟詠美好的山川風(fēng)光,為他多難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像西南一帶的景色,很多是因為有了杜甫的詩才開始為世人所知。有時,杜甫也會忘懷一切地沉浸在自然界種種細微的變化中,寫出諸如“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水檻遣心》)、“云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遣 意》)那樣一類情味悠閑的詩句。畢竟,生活是多彩的,作為詩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失去對優(yōu)美事物的興趣。
三、杜甫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
杜甫是一位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詩人。比較而言,李白的詩天然涌發(fā)、飄逸而不可摹仿;杜甫的詩則千錘百煉、苦心經(jīng)營,可以為人典則。就這一點來說,杜詩對后人的影響比李白要大。
杜甫的詩歌類型眾多、風(fēng)格也富于變化。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杜甫的詩歌應(yīng)用范圍極廣。他不僅用詩歌來敘事抒情,還用來寫人物傳記和自傳、書信、游記、政論、詩文評,幾乎無所不能。不過這也帶來部分詩歌偏向于理性化的問題。
二是杜甫對前代詩歌的態(tài)度比較寬容,主張“轉(zhuǎn)益多師”而不輕易否定。比如對南朝詩,杜甫雖亦有所批評,但卻不曾像李白那樣大言“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 珍”(《古風(fēng)》之一)。他對庾信、何遜、陰鏗等眾多六朝作家,都能誠心地肯定和汲取其長處,從而豐富了自身的創(chuàng)作。這一點元稹在為杜甫寫的墓志銘中曾強調(diào)地指出。
杜甫善于運用各種詩歌體式。他的五、七言律詩和五、七言古體詩,在唐代都是第一流的。七言絕句雖不如李白、王昌齡那樣杰出,但也有自成一家的特色。只 有五絕,數(shù)量較少,成就亦稍為遜色。在杜甫的詩歌中,有幾種類型特別具有獨創(chuàng)性,也最能夠代表他對中國詩史的貢獻,我們分別加以介紹。
一類是用五言古體形式寫成的自敘性的詩篇,《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北征》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作。這類詩大都篇幅較長,往往是融寫景、敘事、抒 情、議論于一體,能夠表達相當(dāng)復(fù)雜的內(nèi)容。如《北征》詩長達七百字,敘述作者自鳳翔至鄜州探家的一路經(jīng)歷和所見所思,沿途的景物、戰(zhàn)亂的瘡痕、對國家命運的憂慮、對個人遭遇的感慨、與家人重聚的情形等多方面內(nèi)容交織在一起,情緒起伏變化,充分表現(xiàn)了杜甫當(dāng)時復(fù)雜的心理。這類詩是從辭賦體變化而來的,帶有明 顯的散文成份。宋代詩歌有“以文為詩”的傾向,顯然受到杜甫這一類作品的影響。但在杜甫詩中由于感情濃郁厚重,仍有足夠的力量支撐如此長篇,而不致失去詩的特性。
一類是以《兵車行》、《麗人行》、“三吏”、“三別”為代表的既有七言古體、又有五言古體的敘事詩。這一類詩實際是古代樂府民歌的流變,但杜甫打破慣例,不用樂府古題而“即事名篇”(根據(jù)所敘事實命名),這樣就更能夠反映現(xiàn)實,更富于生活氣息。這一創(chuàng)造,直接導(dǎo)引了中唐以元稹、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 運動。從敘事藝術(shù)來看,這些詩善于描繪人物形象,尤其是運用對話來表現(xiàn)人物個性,在中國古代敘事詩的發(fā)展過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再有一類是七律。杜甫在這方面的成就,對中國詩歌藝術(shù)作出了巨大貢獻。在杜甫以前,七律多用于宮廷應(yīng)制唱和,這類詩內(nèi)容貧乏,其語言亦平緩無力,而在 這以外,佳作也為數(shù)不多。到了杜甫,不但在聲律上把七律推向成熟,更重要的是充分發(fā)展了這一詩歌形式所蘊涵的可能性。七律同五律一樣,是固定的詩型。但杜甫利用它比五律稍大的篇幅,使之能包含相當(dāng)大的容量;在語言節(jié)奏方面,雖然七律每句只比五律多二字,但經(jīng)過杜甫的精心調(diào)節(jié),卻可以產(chǎn)生多種多樣的變化。于 是,七律成為一種既工麗嚴整,又開合動蕩,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詩型。試看他的名作《秋興八首》之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詩寫巫峽的秋聲秋色,美麗而蕭瑟,壯闊而陰郁,以此襯托出孤獨的詩人形象。整首詩既有力度,又非常精致,給人以豐富的感受。而有時候,杜甫為了追求特殊的效果,又把古體詩的句式、音調(diào)錘進律詩,人們稱之為“拗律”。如《白帝城最高樓》: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
在這首詩中,第二句和第七句語法完整,不避虛詞、代詞,都是古體詩的散文化句式(通常律詩的句子比較緊縮)。尤其第七句是上五下二的節(jié)奏,在第五字 “者”處形成很強的停頓,然后引出悲愴而有力的末句。從聲律來說,這首詩每一句第五字的平仄都和律詩規(guī)定的平仄相反;而且對仗的三、四句和五、六句,句尾都是三仄聲對三平聲,起伏感很強,具有古風(fēng)的特征。這樣,作者打破了律詩固有的平衡、和諧,于拗折中求得獨特的韻味,借以表達自己不平靜的心情。這種借聲 調(diào)和句法的拗折來抒發(fā)某種特殊情緒的手段,后來在宋詩人黃庭堅那里被廣泛運用。
杜甫對于詩歌的語言非常重視,他毫不隱諱地宣稱:“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他的努力,也確實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可以說,杜甫把中國古典詩歌語言的表現(xiàn)力,提高到一個新的階段。
杜詩語言的功力,表現(xiàn)為兩種不同的情況。一是句式、詞匯并不特別,但由于寫得準確有力,而給人以強烈的感受。如《羌村》中“妻孥怪我在”,讀起來是很 平常的句子,但它刻畫出妻子見丈夫仍在人世、剎那間竟感到奇怪的神情,成為驚心動魄的一筆。又如《江亭王閬州筵餞錢遂州》中“老畏歌聲斷,愁隨舞曲長”, 也不是很特別的句子,卻很充分地寫出了詩人觀賞歌舞時潦倒愁悶的心情。另一種情況就是用不尋常的語言和修辭手法,造成新鮮的、能夠激活讀者心理感受的形象。譬如杜甫的寫景詩句,常把表示色彩的字放在開頭,然后用一個動詞引入實物,像“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放船》),“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 (《晴》),“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等。這樣寫來,既醒目又能表現(xiàn)出情感的流動。古人煉字,有“詩眼”之說,即一句詩中 有一個字特別警醒,使全句皆活。杜甫這方面的長處尤其為人欽服,贊為一字之下,后人無法更易。像“風(fēng)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 別王二十判官》)的“亂”和“懸”,“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的“垂”與“涌”,“萬姓瘡痍合,群山嗜欲肥”(《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二十四韻》)的“合”與“肥”等,不勝枚舉。至若《秋興》中“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動詞“開”和“系”都關(guān)聯(lián)兩項事物,更是精 巧絕倫。
杜甫詩歌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多種多樣,最具有特征性的、也是杜甫自己提出并為歷來評論者所公認的,是“沉郁頓挫”(《進雕賦表》)。所謂“沉郁”,主要表現(xiàn)為意境開闊壯大、感情深沉蒼涼;所謂“頓挫”,主要表現(xiàn)為語言和韻律屈折有力,而不是平滑流利或任情奔放。形成這種特點的根本原因,是杜甫詩歌所要表達的人生情感非常強烈,而同時這種情感又受到理性的節(jié)制。他的思慮常常很復(fù)雜、心情常常很矛盾,所以他需要找到恰當(dāng)和適度的表達方法。這樣,使得詩中的情感之流 成為有力度而受控制的涌動。
杜甫是一位集大成和承前啟后的詩人,清代葉燮《原詩》中說:“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自甫以前,如漢魏之渾樸古雅,六朝之藻麗秾纖、澹遠韶秀,甫詩無一不備。然出于甫,皆甫之詩,無一字句為前人之詩也。自甫以后,在唐如韓愈、李賀之奇奡,劉禹錫、杜牧之雄杰,劉長卿之流利,溫庭筠、李商隱之輕艷, 以至宋、金、元、明之詩家,稱巨擘者,無慮數(shù)十百人,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之開先。”這樣說,不無夸張之處,但杜甫善于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和善于創(chuàng)造,而 開啟了后代眾多詩家、詩派,卻是無疑的事實。
李白
李白是盛唐文化孕育出來的天才詩人,其非凡的自負和自信,狂傲的獨立人格,豪放灑脫的氣度和自由創(chuàng)造的浪漫情懷,充分體現(xiàn)了盛唐士人的時代性格和精神風(fēng)貌。盛唐詩歌的氣來、情來、神來,在李白的樂府歌行和絕句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充滿了發(fā)興無端的澎湃激情和神奇想象,既有氣勢浩瀚、變幻莫 測的壯觀奇景,又有標舉風(fēng)神情韻而自然天成的明麗意境,美不勝收。李白的魅力,就是盛唐的魅力。
第一節(jié) 李白的生平、思想與人格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他的家世和出生地至今還是個謎。李陽冰《草堂集序》和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新唐書》本傳,都說他是涼武昭王李暠九世孫。這樣他就與唐皇室屬于同一世系。但這一說法存在許多矛盾。不知由于何種原因,李白先世謫居 條支或碎葉,李白就出生在那里。大約在他五歲時,隨家從碎葉遷居蜀之綿州昌隆縣(今四川江油縣)。他父親“以逋其邑,遂以客為名”。何以要隱瞞名字,因何 遷居蜀中?都成了千古之謎。不過這可能是一個富有的、有文化教養(yǎng)的家庭。李白說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常橫經(jīng)籍書,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長史 書》)。“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二首其二)。可知他早期曾受過很好的教育。
他的少年時代,受到道教的深刻影響。蜀中是道教氣氛濃郁的地方,青城、峨眉的好幾位著名道士,是開元年間很受朝廷重視的人物。李白家附近的紫云山是道教勝地,青城山是道教十大洞天之一。環(huán)境對他的神仙道教信仰影響至大。他說“家本紫云山,道風(fēng)未淪落”(《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他說他“十五游神仙,仙 游未曾歇”(《感興》八首其五)。道教的影響,幾乎伴隨他一生。
大約在18歲時,他隱居大匡山讀書,從趙蕤學(xué)縱橫術(shù)。在以后的歲月里,我們還可以看到李白思想中縱橫家的某些印記。在大匡山的幾年,他往來旁郡,游劍閣、梓州。20歲游成都,謁見益州長史蘇颋,受到賞識。他后來說的“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可能也指此事。蜀中又是一個有著任俠風(fēng)氣的地方,俠士風(fēng)概對李白 也有影響。劉全白《唐故翰林學(xué)士李君碣記》說他“少任俠,不事產(chǎn)業(yè),名聞京師”。魏顥《李翰林集序》甚至說他“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他自己也說:“結(jié)發(fā)未識事,所交盡豪雄,……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贈從兄襄陽少府皓》)他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在隱居與漫游、神仙道教信仰、任俠中度過的。
開元十二年(724)李白游峨眉山。秋,他從峨眉山沿平羌江(青衣江)東下,至渝州,寫下了《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在這首詩里,開始出現(xiàn)了李白日后詩中的那種濃烈、奔瀉而出的感情,那種奔放的氣勢。第二年春,他東出夔門,“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上安州裴長史 書》)。他東游洞庭、登廬山、至金陵、揚州,往游越中。然后西游云夢,經(jīng)襄陽,作客汝海,不久便在湖北安陸定居下來,與故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jié)婚,從此“酒 隱安陸,蹉跎十年”(《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以安陸為中心,開始他的干謁與漫游的生活,歷江夏、襄陽、洛陽,北上太原,南下隋州,又回到洛陽。他后來有《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詩,記此數(shù)年間之行蹤。這幾年,他以一種迫切強烈的心情,上書安州裴長史、韓朝宗,希求薦用。“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 (《憶襄陽舊游贈濟陰馬少府巨》)。韓朝宗以善舉賢才名聞當(dāng)時,但他也未能薦舉李白。干謁失敗之后,他大約在開元二十四、五年前后,西入長安求仕,結(jié)果是大失所望。他在長安看到的是官場的黑暗,心中充滿憤慨與不平?!豆棚L(fēng)》中的好幾首,作于此時。如其八:
咸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日暮醉酒歸,白馬驕且馳。意氣人所仰,冶游方及時。子云不曉事,晚獻《長楊》辭。賦達身已老,草《玄》鬢若絲。投閣良可嘆,但為此輩嗤。
其二十四: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蜀道難》、《梁父吟》、《行路難》都集中地表現(xiàn)了這個時期的憤激不平情緒。《行路難》云: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粟。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叩關(guān)閽者怒”(《梁甫吟》)。他帶著失敗的心情離開長安,再次漫游,從梁、宋而洛陽、襄陽,然后舉家遷居山東任城,與孔巢父等隱于徂徠山,號竹溪六逸。
或者由于他的名聲,或者還有人薦舉,天寶元年(742),機會終于來臨,李白奉召入京,供奉翰林。這是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時期,玄宗“降輦步迎,如見綺 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置于金鸞殿,出入翰林中,問以國政,潛草詔誥,人無知者”(李陽冰《草堂集序》)。他自己也說:“一朝君王垂拂 拭,剖心輸?shù)ぱ┬匾?。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鸞駕出鴻都,身騎青龍?zhí)祚R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 人》)但不久,就為朝中權(quán)貴所讒毀,他在仕途上再次遭受打擊,天寶三載以“賜金放還”的名義被迫離開長安。這次他的憤慨更為深廣:“玉不自言如桃李,魚目 笑之卞和恥。楚國青蠅何太多?連城白璧遭讒毀。”(《鞠歌行》)他沿黃河?xùn)|下,來到洛陽。在洛陽,與杜甫相遇,結(jié)下了千古傳頌的深厚友誼。兩人同游梁、宋,在那里又遇高適,懷古登臨,縱酒射獵。之后,他在齊州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箓,再次舉行入道儀式。這時他的思想是復(fù)雜的,既悲慨不平, “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贈蔡山人》)。對朝廷充滿不滿與失望的情緒,但又關(guān)心國家命運、積極入世,希望建立功業(yè)的心情并沒有消退。他寄家東魯,南下吳越,北上薊門,近十年的漫游,都帶著這種復(fù)雜的心情。北上薊門經(jīng)大梁時,他醉別于逖,依然是一腔慷慨豪情:“太公渭水獵,李斯上蔡門。釣周獵秦安黎元,小魚<夋兔>兔何足言。……勸爾一杯酒,拂爾裘上霜。爾為我楚舞,吾為爾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 沱。” (《留別于十一逖裴十三游塞垣》)在幽州,他預(yù)感到安祿山行將叛亂,憂慮不安。安史亂起,他正在廬山,永王李璘奉玄宗普安郡制置詔,出兵東南,經(jīng)九江,李白以為報國的時機已到,入永王幕,慷慨從軍。而此時肅宗李亨已即位靈武,以叛亂罪討伐李璘。李白也因反叛罪蒙冤入獄,長流夜郎。乾元二年(759),他在 流放途中遇赦放回,流寓南方。上元二年(761)聞知李光弼出征東南,他又想從軍報國,無奈半道病還,往當(dāng)涂依縣令李陽冰。于次年病逝于當(dāng)涂,年62歲。
盛唐士人積極入世、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在李白身上被理想化了。李白是個功名心很強的人,有著強烈的“濟蒼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但他既看不起白首 死章句的儒生,不愿走科舉入仕之路,又不愿從軍邊塞;而是寄希望于風(fēng)云際會,始終幻想著“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建立蓋世功業(yè)之后功成身退,歸隱江湖。他仰慕傳說中作過小販、屠夫,80歲在渭水邊上遇文王,90歲封為齊侯,建立了不世功業(yè)的呂望;仰慕筑過墻,后來建立偉大功勛的傅說;仰 慕隱于高陽酒肆,后來不費一兵一卒就為劉邦取得72座城池的酈食其;仰慕魯仲連、寧戚、范蠡。而事實上他所面對的現(xiàn)實與他所仰慕的這些帶著傳奇色彩的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完全不同。他的過于理想化的人生設(shè)計,在現(xiàn)實人生中當(dāng)然要不斷遭致失敗。這使他常常陷于悲憤、不平、失望之中。但由于他始終向往著這樣的理 想,他又始終保持著自負、自信和豁達、昂揚的精神風(fēng)貌。他是把盛唐士人的入世進取的精神高度地升華了,帶進了一個理想化的境界。
神仙道教信仰在李白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他的近千首詩中有一百多首與神仙道教有關(guān)。他正式入道,“名在方士格”。他煉丹服食,是非常認真的,充滿對于神 仙境界的幻想。當(dāng)他仕途失意的時候,便進一步走向道教。但有時他又對神仙世界持懷疑態(tài)度:“仙人殊仿佛,未若醉中真。”道家和道教信仰給了他一種極強的自 我解脫的能力,他的不少詩表現(xiàn)出人生如夢、及時行樂的思想,而其實是渴望任隨自然、融入自然,在內(nèi)心深處深藏著對于人生自由的向往。在他的人格里,有一種與自然的親和力。山水漫游,企慕神仙,終極目的是要達到一種不受約束的逍遙的人生境界。他的狂傲不羈的性格,飄逸灑脫的氣質(zhì),都來源于這樣的思想基礎(chǔ)。賀 知章曾稱他為“謫仙人”,他也以“謫仙人”自居,同樣出于對不受約束的自由人生的向往。他的明朗、自信、壯大、奔放的感情,也基于這樣的人生向往。李白人 格的最突出的特點,便是獨立不羈,不受任何約束。這是魏晉開始的人的覺醒發(fā)展至巔峰的產(chǎn)物,是盛唐精神的高度升華的產(chǎn)物。
第二節(jié) 李白的樂府與歌行
古題樂府的創(chuàng)新與個性特色 行云流水的抒情方式 李白歌行的價值
李白是個非常自負的詩人,在《古風(fēng)》其一中,他有感于“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對“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提出批評,說“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因此,繼承漢魏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詩歌風(fēng)骨,就成為他振起詩道的革新手段,主要體現(xiàn)在他大力擬作古樂府的創(chuàng)作 實踐中。
李白的樂府詩大量地沿用樂府古題,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能曲盡擬古之妙。其創(chuàng)新意識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借古題寫現(xiàn)事,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如《上之回》、《丁都護歌》、《出自薊北門行》、《俠客行》等,均屬于緣事而發(fā)之作,與《古風(fēng)》詩一樣,表達的是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具有深刻的寓 意和寄托。再一方面,則是用古題寫己懷,因舊題樂府蘊含的主題和曲名本事,在某一點引發(fā)了作者的感觸和聯(lián)想,用它來抒寫自己的情懷。
這后一方面的樂府詩,因偏重于主觀抒情,更能體現(xiàn)李白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興無端、氣勢壯大的個性特色。其妙處常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既可以說它有寄托,也可以說它只是抒寫感慨,想落天外,奇之又奇。如《蜀道難》的古辭寓有功業(yè)難成之意,正是這一點,觸動了李白初入長安追求功業(yè)未成時的悲憤。他用這一古題抒發(fā)自己的 感嘆,于詩中再三嗟嘆“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對于蜀道高峰絕壁、萬壑轉(zhuǎn)石的險難的渲染,也是詩人對于世道艱險的渲染。再如《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 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潔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此詩的樂府舊題,含有以飲酒放歌為言之意。李白由此引發(fā),抒發(fā)“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壯氣概,把借酒銷愁寫得激情澎湃。具有大河奔流的氣勢和力量,不僅把原曲的主題發(fā)揮到淋漓盡致,還充分展示出詩人狂放自信的人格風(fēng)采。
李白的這一類樂府詩,雖說是擬古,卻處處有“我”在,呈現(xiàn)出他人無法摹似的個性特色。如《行路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從語調(diào)到氣勢,都是李白式的,以第一人稱的抒懷和議論表達主觀感受,完全打破了傳統(tǒng)樂府用賦體敘事的寫法。詩人在選擇樂府舊題抒寫己懷時,常根據(jù)這個題目在古辭中的寓意和情感傾向,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生發(fā)和聯(lián)想,運用大膽的夸張和巧妙的比喻突出主觀感受,以縱橫恣肆的文筆形成磅礴的氣勢。李白將自己的浪漫氣質(zhì)帶 進樂府,從而使古題樂府獲得了新的生命,把樂府詩創(chuàng)作推向了無與倫比的高峰。
李白把自己的個性氣質(zhì)融入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中,便形成了行云流水的抒情方式,有一種奔騰回旋的動感。這種動感,見諸于字句音節(jié)時,常表現(xiàn)為句式的參差錯落和韻律的跌宕舒展,在雜言體的樂府中尤為明顯。李白樂府的代表作,如《蜀道難》、《將進酒》、《梁甫吟》和《行路難》等,大都是以五、七言為主的雜言體。這種 雜言體樂府,在體制和格調(diào)方面,與唐代盛行的歌行體幾乎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差別。李白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實已完成了從漢魏古體到唐體的根本性轉(zhuǎn)變。
李白歌行的創(chuàng)作成就比樂府高,但兩者之間的界限不容易劃清。一般將李白古詩中以歌、行、吟、謠等為題的縱情長歌,作為其歌行的代表作,諸如《襄陽歌》、《扶風(fēng)豪士歌》、《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少年行》、《古朗月行》、《江上吟》、《玉壺吟》、《染園吟》、《夢游天姥吟留別》、《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等。
在這些作品里,抒情的意味更濃,詩人以主觀情感和意向為軸心展開篇章,飛騰想象,虛實相間,筆勢大開大合,有時順流直下,有時大跨度跳躍,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如《玉壺吟》:“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又如《夢游天姥吟留別》:“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 影,送我至剡溪。……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種李白式的抒情,似暴風(fēng)急雨,驟起驟落,如行云流水,一 瀉千里,像是從胸中直接奔涌噴吐出來。其《陪侍御叔華登樓歌》云: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此詩作于李白二入長安、被以“賜金放還”的名義廢逐之后,高傲自負而不為世所容,一種難以抑制的悲憤之情如火山爆發(fā)。強烈的不平和憤懣并未減弱其不可一世、自命不凡的氣概,反而是“抽刀斷水水更流”,悲感之極而以豪逸出之,更加慷慨激昂。他竟能將失意的哀感,也表現(xiàn)得如此淋漓酣恣,如此氣勢凌厲,悲中見豪,令人心醉神迷,又感到振奮。這是他超于常人的不可及之處。
李白的歌行,完全打破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無依傍,筆法多變,達到了任隨性情之所之而變幻莫測、搖曳多姿的神奇境界。不僅感情一氣直下,而且還以句式的長短變化和音節(jié)的錯落,來顯示其回旋振蕩的節(jié)奏旋律,造成詩的氣勢,突出詩的力度,呈現(xiàn)出豪邁飄逸的詩歌風(fēng)貌。李白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及其非凡的氣魄和 生命激情,在他的歌行中全都展露出來,充分體現(xiàn)了盛唐詩歌氣來、情來而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具有壯大奇?zhèn)サ年杽傊?。唐文宗曾下詔:“以(李)白歌詩,裴 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新唐書·李白傳》)因這三者都是盛唐藝術(shù)追求浪漫個性的典型代表。
第三節(jié) 李白的絕句
明快的語言所表達的無盡情思 清新俊逸的爽朗風(fēng)神 樂府民歌對李白絕句的影響
李白詩歌的美是多樣的,除大氣磅礴、雄奇浪漫的壯美風(fēng)格外,還有自然明快的優(yōu)美情韻,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那些隨口而發(fā)、頗多神來之筆的絕句里。
李白是唐人中五絕與七絕都寫得極好的人。明人胡應(yīng)麟說:“太白五七言絕,字字神境,篇篇神物。”(《詩藪》內(nèi)編卷六)他的五言絕句,往往有一種明快格調(diào),以明白曉暢的語言,表現(xiàn)出無盡的情思韻味。如《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是一首寫片刻超然意趣的佳作。一人獨坐時的寂寞心情與寂靜的山景忽然冥會,感受到與自然相親近的溫暖,人與山剎那間靈性相通、渾然一體了。詩人將這種心領(lǐng)神會的感受信口說出,仿佛毫不費力,但在相看兩不厭的人與山的冥會中,似有未曾說出且不必說出的無限情思在其中。再如《勞勞亭》: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借春風(fēng)有情來寫離別之苦,說春風(fēng)吹過而柳色未青,似乎有意不讓人折柳枝送別。話語極為明白易曉,景物很簡單,情思也只是靈心一閃的感悟,蘊含卻委曲深長。
絕句體制短小,適于寫一地景色、一時情調(diào),可它離首即尾,易流于淺露,所以絕句貴在含蓄。但若刻意錘煉,又易流于斧鑿,所以絕句又貴在自然天成。李白的五言絕句,能以簡潔明快的語言,表達出無盡的情思,做到了既自然,又含蓄,真實簡煉而蘊含豐富。這是絕句的最高境界。
李白的絕句境界清新,而內(nèi)蘊飄逸瀟灑的風(fēng)神。他的爽朗的性格、自由自適的氣質(zhì),反映到他的絕句里,就形成了清新飄逸的情思韻味。如《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一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
把一個水、月、白云連成一體的琉璃世界,和在這個世界里產(chǎn)生的奇妙想象,寫得那樣明凈秀美,如入神仙境界。其五:
帝子瀟湘去不還,空馀秋草洞庭間。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
美的湖,美的傳說,空靈、明凈;如畫的境界,表現(xiàn)出一種超脫于塵世之外的皎潔明凈的心境。李白的七絕,以山水詩和送別詩為多,也寫得最出色。他有一種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的氣質(zhì),以其天真純樸的童心,與山水冥合。無論寫景言情,都具有一氣流貫的俊逸風(fēng)神和爽朗情韻。如: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望天門山》)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fā)白帝城》)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
類似的七絕佳作,在李白詩中不勝枚舉。這些作品,多寫詩人在大自然懷抱和日常生活中獲得的審美感悟及片刻情思,屬興到神會、一揮而就的自然天成之作。那剎那的感覺,那無窮的馀味,所表現(xiàn)的是自然的美和普遍的人性、人情,平易真切,極富生活情趣,有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
李白的絕句,特別是七言絕句,帶有以古入律、自由發(fā)揮的特點,融入了樂府歌行開合隨意而以氣貫穿的表現(xiàn)手法。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說:“太白七言絕句,多一氣貫成者,最得歌行之體。”
李白絕句受樂府民歌的影響極為明顯,在他159首絕句(五絕79首,七絕80首)里,擬樂府民歌的作品約四十五首,占了近三分之一。其中有很多膾炙人口之作,如《靜夜思》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一時感悟,明快說出,道出了濃郁的思鄉(xiāng)之情中最動人的那一點,遂引起千載之下人們的普遍共鳴。再如《秋浦歌》其十五:“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雖然夸張,卻十分自然真切,興到語絕,令人嘆服。
此外,像《玉階怨》、《越女詞五首》、《巴女詞》、《襄陽曲四首》等,也都是李白擬樂府作品里的絕句佳作,多具有清新純樸的民間氣息和活潑生動的民歌情調(diào)。如《越女詞五首》其三:“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像這種類于民歌出口成章、純賴興會或靈感的天然句式,在李白的五、七言絕句中是最多的。就作品的自然天成和清新明快而言,李白絕句的成就無人可比。
絕句是李白感情世界的瞬間呈現(xiàn),其開朗的性格、率真的情感,以及灑脫的氣質(zhì),全都靈光一閃地反映了出來,脫口即成絕唱。在盛唐詩人中,王維、孟浩然長于五絕,王昌齡等七絕寫得好,兼長五絕與七絕而并至極境的,只有李白一人。
第四節(jié) 李白詩歌的藝術(shù)個性
主觀色彩 想象特色 意象類型與詞語色調(diào)
在盛唐詩人中,李白是藝術(shù)個性非常鮮明的一位;在中國詩歌史上,他的作品的藝術(shù)個性也是獨一無二的。
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主要表現(xiàn)為側(cè)重抒寫豪邁氣概和激昂情懷,很少對客觀物象和具體事件做細致的描述。李白作詩,常以奔放的氣勢貫穿,講究縱橫馳騁,一氣呵成,具有以氣奪人的特點。如《上李邕》:“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以大鵬自喻,并非莊子式 的逍遙以自適的大鵬,而是奮飛以引起震動驚怪的大鵬。在這不凡的浩大氣勢里,體現(xiàn)的是自信與進取的志向和傲世獨立的人格力量。李白詩之所以驚動千古者在此。如他在《江上吟》詩中所說:“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州。”
灑脫不羈的氣質(zhì)、傲世獨立的人格、易于觸動而又暴發(fā)強烈的感情,形成了李白詩抒情方式的鮮明特點。它往往是噴發(fā)式的,一旦感情興發(fā),就毫無節(jié)制地奔涌而出,宛若天際的狂飚和噴溢的火山。如《鳴皋歌送岑征君》抒寫對于政治黑暗、是非顛倒的憤慨:
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蜓嘲龍,魚目混珠。嫫母衣錦,西施負薪。若使巢、由桎梏于軒冕兮,亦奚異于夔龍蹩躠于風(fēng)塵?
悲憤不平,慷慨激昂。用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和節(jié)奏變換,追摹情緒沖動時情感噴發(fā)奔涌的起伏跌蕩,讓人直接感受到心靈的震撼。又如《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一開始便如行云流水般把濃烈激越的情懷抒寫出來,接著便是抑制不住的感情浪潮的噴發(fā):
君不能貍膏金距學(xué)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xué)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fēng)射馬耳。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意鳴春風(fēng)?!墩蹢睢?、《皇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由來賤奇璞。黃金散 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
這種情感表達方式,完全是李白式的。
與噴發(fā)式感情表達方式相結(jié)合,李白詩歌的想象變幻莫測,往往發(fā)想無端,奇之又奇,如:“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 東海。”(《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贈裴十四》)“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白 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猿聲催白發(fā),長短盡成絲。”(《秋浦歌十七首》其四)“狂風(fēng)吹我心,西掛咸陽樹。” (《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真是想落天外,匪夷所思。
他的奇特的想象,常有異乎尋常的銜接,隨情思流動而變化萬端。一個想象與緊接著的另一個想象之間,跳躍極大,意象的銜接組合也是大跨度的,離奇惝恍,縱橫變幻,極盡才思敏捷之所能。
與作詩的氣魄宏大和想象力豐富相關(guān)聯(lián),李白詩中頗多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壯美意象。他對體積巨大的壯觀事物似乎尤為傾心,大鵬、巨魚、長鯨,以及大江、大河、滄海、雪山等,都是他喜歡吟詠的對象,李白將它們置于異常廣闊的空間背景下加以描繪,構(gòu)成雄奇壯偉的詩歌意象。如《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的“登高壯 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聲,白波九道流雪山。” 雄奇壯美的意象組合,給人以一種崇高感。又如《渡荊門送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意象亦極為闊大壯觀。
但是,李白詩里亦不乏清新明麗的優(yōu)美意象。如“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fēng)里” (《清溪行》)。“綠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秋浦歌》其十三)。“竹色溪下綠,荷花鏡里香”(《別儲邕之剡中》)。“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 晶簾,玲瓏望秋月”(《玉階怨》)。這些由清溪、明月、白鷺、竹色、白露等明凈景物構(gòu)成的清麗意象,極大地豐富了李白詩歌的藝術(shù)蘊含。因此,李白詩的意象,便有壯美與優(yōu)美兩種類型。
李白在《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一詩中說:“有時白云起,天際自舒卷。心中與之然,托興每不淺。”他對白色的透明體,有一種本能的喜歡,最感親切的東西是月亮,其《月下獨酌》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月的形象在李白詩中反復(fù) 出現(xiàn)。在李白詩里,用得最多的色彩字是“白”,其次是金、青、黃、綠、紫等。他天性開朗,喜歡明麗的色調(diào),不喜歡灰暗色。李白詩歌的語言風(fēng)格,具有清親明 快的特點,明麗爽朗是其詞語的基本色調(diào)。他那些脫口而出、不加雕飾的詩,常呈現(xiàn)出透明純凈而又絢麗奪目的光彩,反映出其不肯茍同于世俗的高潔人格。
第五節(jié) 李白的地位與影響
李白的地位 李白的影響
李白是時代的驕子,一出現(xiàn)就震驚了詩壇。他氣挾風(fēng)雷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其天才大手筆,當(dāng)時就征服了眾多的讀者,朝野上下,許為奇才,享有崇高的聲譽和地位。如蘇颋說:“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引)杜甫對李白更是推崇備至。他在《春日憶李白》中說:“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 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由衰地贊美李白詩歌創(chuàng)作的飄然思不群,認為他的詩具有“清新”、“俊逸”的風(fēng)格特點,天下無人可比。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里 又說:“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傳必絕倫。”指出李白詩歌有蓋世絕倫的神奇藝術(shù)感染 力,其巨大的聲名將流傳后世。他在《飲中八仙歌》中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對李白的縱恣天才贊嘆不已。李白的同時人任華,說李白“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雜言寄李白》)。在中晚唐詩人眼中,李白、杜甫有著極高的地位。韓愈和李商隱,對李白都推崇不已。宋以后,杜甫地位極高,然論詩者,皆并稱李、杜。
李白對后世的巨大影響,首先是他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人格力量和個性魅力。他那“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非凡自信,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獨立人格,那 “戲萬乘若僚友,視同列如草芥”的凜然風(fēng)骨,那與自然合為冥一的瀟灑風(fēng)神,曾經(jīng)吸引過無數(shù)士人。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那種個體人格意識受到正統(tǒng)思想壓抑的文 化傳統(tǒng)中,李白狂放不受約束的純真的個性風(fēng)采,無疑有著巨大的魅力。他詩歌的豪放飄逸的風(fēng)格、變化莫測的想象、清水芙蓉的美,對后來的詩人有很大的吸引力,蘇軾、陸游等大家,都曾受到他的影響。由于他以才力寫詩,憑氣質(zhì)寫詩,他的詩風(fēng)事實上是無法學(xué)習(xí)的。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有不可更替的不朽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