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列御寇》以人名篇。列御寇,鄭人,道家學(xué)派的先驅(qū)者,人稱列子,主張貴虛。全篇的主旨在于宣揚(yáng)不可炫智于外而應(yīng)養(yǎng)神于心,達(dá)到“天而不入”順從自然,達(dá)到無用之用的境界。 在“列御寇之齊”段中,莊子通過列子說明要達(dá)到自忘、忘我“虛而邀游”的思想境界。在“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段中,肯定了朱評漫的天而不人的無用之用的觀點,否定了鄭人緩的人而不天的自以為是的思想。在“宋人有曹商者”段中,否定了曹商的追勢得利的觀點和孔于的“使民離實學(xué)偽”的觀點,而肯定只有真人才能達(dá)到“負(fù)乎內(nèi)外之刑”。在“孔子日”段中,指出了處世的方法就是因順自然,而不要著眼于人事。這是一種虛無主義的處世哲學(xué)。 上述幾方面思想觀點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并非象有人說的:各節(jié)間極其散亂意義不相關(guān)連。 列御寇之齊(1),中道而反(2),遇伯昏音人(3)。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4)?”曰:“吾驚焉(5)。”曰:“惡乎驚?”曰:“吾嘗食于十漿(6),而五漿先饋(7)。”伯昏瞀人曰:“若是(8),則汝何為驚已(9)?”曰:“夫內(nèi)誠不解(10),形諜成光(11),以外鎮(zhèn)人心(12),使人輕乎貴老(13),而■其所患(14)。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15),多余之贏(16),其為利也薄,其為權(quán)也輕,而猶若是,而況于萬乘之主乎(17)!身勞于國而知盡于事(18),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19),吾是以驚。”伯昏督人曰:“善哉觀乎(20)!女處己(21),人將保女矣(22)!”無幾何而往(23),則戶外之屢滿矣(24)。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民敦杖蹩之乎頤(26),立有間(27),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28),民列子提履,跳而走(29),暨乎門(30),曰:“先生既來,曾不發(fā)藥乎(31)?”曰:“己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32)!必且有感(33),搖而本才(34),又無謂也,與汝游者又莫汝告也(35),彼所小言(36),盡人毒也(37)。莫覺莫悟(38),何相孰也(39)!巧者勞而知者優(yōu),無能者無所求(40),飽食而敖游(41),泛若不系之舟(42),虛而敖游者也(43)。” [注釋] (1)列御寇:人名,亦作圄寇、圉寇,人稱列子。鄭國人,列子貴虛,為先秦道家學(xué)派的先驅(qū),之:往,去。齊:齊國。 (2)中道:中途。反:通返,返回。 (3)伯昏音人:人名,楚國的賢人,隱者。《德充符》作伯魯無人,《日子云》作伯昏無人,《列子·黃帝篇》作伯昏督人。 (4)方,剛,才。作道術(shù)、方向、事,借為妨解實誤。從上句“中道而反”和下句“吾驚焉”來看,解為為什么剛?cè)ゾ头椿貋頌楫?dāng)。 (5)驚:驚異。 (6)漿:米湯,指賣米湯的店鋪。十漿,十家漿鋪。 (7)五漿:五家漿鋪。饋:饋贈,贈給。 (8)若是:如此,這樣。 (9)己:通矣。 (10)內(nèi)誠:內(nèi)心真誠。不解:有癥結(jié)沒有融化。 (11)形諜:指沒有融化的癥結(jié)從外表上流露出來。諜,同深,泄。 (12)鎮(zhèn):鎮(zhèn)服。 (13)饋,指爵位高。老,指年老。 (14)■(jī):招致。 (15)特,只是。 (16)贏:贏利,賺錢。 (17)萬乘之主:古代皇帝。 (18)勞:操勞。知:通智。 (19)彼:指國君。效,責(zé)效。 (20)觀:觀察。 (21)己:舊讀己實誤,當(dāng)為已,語助詞,作止解。 (22)保,歸附,依附。 (23)無幾何:沒多久,不幾天。 (24)屨(jù),麻葛鞋。 (25)北面:面北。 (26)敦:作頓。敦杖:以杖頓地。蹙之乎頤:拄他的面夾。蹙,迫。 (27)立有間:站一會。 (28)賓(bīn):同儐,儐相,接引客人的人員。 (29)跌(xiǎn):光著腳。 (30)暨,及,乎,于。 (31)曾:乃,發(fā)藥,比喻治病救人的言論。 (32)而:通爾,你,用:因。豫:通偷,愉快。 (33)必且:必將。 (34)搖:動,搖動。而:你。才:一作性。 (35)告(gù):上告下。莫汝告:莫告汝。 (36)小言:項碎的言論,作甜言蜜語解亦通。 (37)盡入毒:盡是害人的東西。 (38)莫,不。 (39)孰:古熟字,成。 (40)無能:無所能而能,指無為而得道。 (41)敖游:這游,不受外物的束縛,自由自在地游蕩于虛無的境界。 (42)汛:飄流不定,漫無目的。 (43)虛:內(nèi)心空虛無目的,指無應(yīng)無不應(yīng)。 [譯文] 列御寇去齊國,中途返回來,遇到伯昏督人。伯昏瞀人說:“為什么剛?cè)ゾ头祷貋砟兀?#8221;列御寇說:“我很驚異。”伯昏瞀人說:“為什么驚異?”列御寇說:“吾曾在十家漿鋪飲漿,而有五家先饋贈。”伯昏音人說:“如此,你為什么驚異?”列御寇說:“內(nèi)心真誠而有癥結(jié)不化,由外表流露出來形成光采,以此鎮(zhèn)服人心,使人輕視權(quán)貴和老人,從而招致禍患。賣漿人只是做些飲食買賣,殘余的贏利,得的利潤甚少,所得權(quán)勢也輕微,還要如此,何況是萬乘之軍的君主呢?身軀操勞于國事而智慧耗盡干政事,他將委任我以政事而要我達(dá)成功效,因此我感到驚異。”伯昏瞀人說:“觀察的很好呀!你在家等著吧,人們會歸附你了!”沒過幾天又到列子住處,門外的鞋擺滿了。伯昏瞀人面北站著,手杖頓地拄著面夾,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就走了。接待賓客的人告訴列子,列子提著鞋,光著腳走出來,到門口,說:“先生既然來了,卻不說點藥石之言嗎?”回答說:“算了吧,我本來告訴你說人們要?dú)w附你,果然歸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歸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歸附你,你何必因為這種事感到愉快而顯出與眾不同呢!一定要使人們感動,就會動搖你的本性,又是無所謂的事。與你一起交游的人又不告訴你,他們所說的項碎的言論,都是害人的。不相互提高覺悟,又怎能相互成熟呢!技巧的人操勞而智慧的人憂慮,無所能而能的人無所追求,吃飽飯的人而不受外物拘束地邀游,飄飄然象沒有拴住的船只,內(nèi)心空虛而邀游。” 鄭人緩也(1),呻吟裘氏之地(2),抵三年而緩為儒(3),河潤九里(4),澤及三族(5),使其弟墨(6)。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7)。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8):“使而子為墨者予也(9)。闔胡嘗視其良(10),既為秋柏之實矣(11)?” 夫造物者之報人也(12),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13)。彼故使彼(14)。夫人以己為有以異于人(15),以賤其親(16)。齊人之井飲者相摔也(17)。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18)。’有德者以不知也(19),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20)。圣人安其所安(21),不安其所不安(22);眾人安其所不安(23),不安其所安。 [注釋] (1)緩:鄭國一個人的名字。 (2)呻吟,微弱的誦讀聲。裘氏:鄭地名。 (3)抵(zhī):適,正好。為儒:學(xué)儒而成為儒。 (4)河:河水。潤:滋潤,灌溉,九:多數(shù),概數(shù),非指八、九之九。 (5)澤:恩澤。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6)墨:學(xué)墨家的學(xué)說。 (7)翟(dí):本為墨子名,此以墨子名做緩之弟弟名字。有雙關(guān)的意思。 (8)之:代緩。之曰:指緩?fù)袎粽f。 (9)而,你。予:我,指綬自己。 (10)闔胡:何不。嘗:試。其:緩目宿。良:(làng):一作壤,墳?zāi)埂?/p> (11)秋:借作揪。楸柏:皆為良材。實:指學(xué)術(shù)的成就。 (12)報:報答,對待,給予。 (13)天:天性,自然本性。 (14)彼:他,指緩弟。彼:指成墨者的事。 (15)夫人:指緩。異于人:不同于別人。 (16)賤其親:指責(zé)他的父親,賤侮他的父親。 (17)齊人:齊國的民眾。井飲,喝井水。相捽(zu6):抓著頭發(fā)互相毆打。 (18)自是,自以為是。舊注將“自是”斷下句,非是。 (19)不知:不知自以為是,即不知有德。 (20)遁夭之刑:違背自然的刑罰。 (21)安其所安:安于自然無為。 (22)不安其所不安:不安于人為。 (23)眾人:一般人,普通人。 [譯文] 鄭國有一個名叫緩的人,在裘氏的地方讀書。正好三年便成為儒者,象河水一樣滋潤九里,恩澤三族,又讓他的弟弟學(xué)墨。兄弟二人以儒墨觀點相互辯論,他父親幫助翟。十年后緩氣憤自殺了。給他父親托夢說:“讓你兒子成為墨者的是我。為什么你不來看看我的墳?zāi)?,我已?jīng)變成揪柏結(jié)成果實了。造物者給予人的,不是給予人力而是給予人的天然本性。翟的夭性使他成為墨者。緩以為自己與眾不同而賤侮他父親,就象齊民鑿井以為造泉而相互毆打一樣。所以說,‘現(xiàn)在社會上的人都象緩那樣自以為是。’有德的人不認(rèn)為有德,何況是有道的人呢!古時候認(rèn)為象緩這樣自以為是的人是違背自然刑罰的人。圣人安于自然天性,不安于人為自是;一般人安他所不安的人為自是,不安于他所當(dāng)安的自然天性。 莊子曰:“知道易(1),勿言難(2)。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3);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4)。”朱評曼學(xué)屠龍于支離益(5),單干金之家(6),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7)。圣人以必不必(8)故無兵(9);眾人以不必必之(10),故多兵;順于兵(11),故行有求(12)。兵,恃之則亡(13)。小夫之知(14),不離苞直竿犢(15)。敝精神乎蹇淺(16),而欲兼濟(jì)道物(17),太一形虛(18)。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19)。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20),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xiāng)(21)。水流乎無形(22),發(fā)泄乎太清(23)。悲哉乎汝為(24),知在毫毛(25),而不知大寧(26)! [注釋] (1)知:認(rèn)識。 (2)勿言難:默不作聲而成之者困難。 (3)之:向,往。之天:合于自然。 (4)古之人:古時的至人、真人、圣人。天:天道自然。不人:不合人為。 (5)朱泙(pēng)漫:人名。支離益:人名,復(fù)姓支離,名益。屠龍:喻為道。 (6)單:借為殫,盡。家,指家產(chǎn)。 (7)技:技術(shù)。巧:技巧。 (8)必不必:必可用而不用。 (9)兵:爭。無兵:無事。 (10)不必必之:不必可用而必用它。 (11)順:順從,曲從。 (12)行,行為。求:貪求。 (13)恃:依靠。亡:亡失,不得,作喪亡、滅亡解實誤。 (14)小夫:指匹夫,一般世俗之人,知:同智 (15)苞直:債贈人魚肉用茅葦葉包著。竿:通簡。竿犢:簡犢,古書。 (16)敝:消耗。蹇淺:淺陋,短淺。 (17)兼:兼而有之。濟(jì):成。兼濟(jì)道物:成道又成物。 (18)太一形虛:指取形和虛而一貫,大一,一貫。 (19)太初:指道的本體。 (20)歸:復(fù),回。無始:萬物還沒產(chǎn)生的時代。 (21)甘冥:甜睡,冥,通瞑,眠,無何有之鄉(xiāng):指虛無的境界,《逍遙游》有“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 (22)水流:以水比喻道。水流乎無形:指水流是無所不到的。 (23)太清:太虛清靜無為的自然之道。 (24)汝:指列子。舊注將“汝為”斷在下句實誤。 (25)知:通智。毫毛:指小事。 (26)大寧:大的寧靜的境界。 [譯文] 莊子說:“認(rèn)識道容易,默不作聲而成道困難,認(rèn)識道而默不作聲,才合于自然;認(rèn)識道而說出來,這是合于人為。古時候的至人合于天道自然而下合于人道人為。”朱泙漫跟支離益學(xué)屠龍,花盡了千金的家產(chǎn),三年學(xué)成技術(shù)卻無處使用這種技巧。圣人以必可用而不去用,所以沒有爭端;一般人以不必用而必去用它,所以引起許多紛爭;順從于爭端,所以行為有貪求。面對紛爭,依靠它就會什么也得不到。世人的智慧,離不開苞直簡犢,把精神消耗短淺的小事上,而想成道又成物,一貫形虛。象這樣,會為宇宙所迷惑,為形體勞累而不知道的本體。那種至人,把精神歸屬于萬物沒產(chǎn)生之前,而甜睡于虛無的境地。水流于無形,發(fā)泄于太虛清靜的自然。可悲啊列子所為,把智慧放在毫毛的小事上,而不知道大的寧靜的境界。 宋人有曹商者(1),為宋王使秦(2)。其往也,得車數(shù)乘;王說之(3),益車百乘(4)。反于宋(5),見莊子曰:“夫處窮閻厄巷(6),困窘織屢(7),槁項黃誠者(8),商之所短也(9);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10),商之所長也(11)。”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12),舐痔者得車五乘(13),所治愈下得車愈多(14)。子豈治其痔邪(15),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16)!” [注釋] (1)曹商:人名。 (2)宋王:宋君偃。 (3)說:通悅。 (4)益:增加。 (5)反:通返。 (6)窮間:貧窮僻里。厄巷:狹巷。 (7)困窘,貧苦??棇?,織鞋,做鞋。 (8)槁項:干枯的脖子。馘(xù):臉。 (9)短:短處。 (10)一:一旦。悟:使..覺悟。 (11)長:長處。 (12)癰:多個膿頭的毒瘡。痤(cuó):痤瘡,粉刺。一說疽。 (13)舐(shì):舔,痔,痔瘡。 (14)下:卑下。 (15)豈:難道。 (16)子:你。行:走。 [譯文] 來國有個叫曹商的,為宋君偃出使秦國。剛?cè)r,獲得幾輛車子。秦王喜歡他,增加車子百輛。返回宋國,見到莊子,說:“住在窮里狹巷,貧苦地靠織鞋而生,搞得面黃肌瘦,這是我所短缺的;一旦使萬乘之君主覺悟而使隨從的車子增加到百乘,這是我的長處。”莊子說:“秦王有病召請醫(yī)生,破除癰疽潰散痤瘡的可以得車一輛,舔痔瘡的可以得車五輛,所醫(yī)治的愈卑下得的車愈多。你難道治療他的痔瘡了嗎?為什么你得到的車這么多呢?你走吧!” 魯哀公乎問顏闔曰(1):“吾以仲尼為貞(2),國其有疹乎(3)?”曰:“殆哉權(quán)乎仲尼(4)!方且飾羽而畫(5),從事華辭(6),以支為旨(7),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8)受乎心(9)宰乎神(10)夫何足以上民(11)!彼宜女與予頤與(12), 誤而可矣(13)!(,) 今使民離實(,) 學(xué)偽(14),非(,) 所以視民也(15)。為后世慮,不若休之(16)。難治也(17)!”施于人而不忘(18),非天布也(19),商賈不齒(20),雖以事齒之(21),神者弗齒(22)。為外刑者(23),金與木也(24);為內(nèi)刑者(25),動與過也(26)。宵人之離外刑者(27),金木訊之(28);離內(nèi)刑者,陰陽食之(29)。夫免乎外內(nèi)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注釋] (1)魯哀公:春秋未年魯國國君。見《德充符》、《讓王》。顏闔:魯國的賢人,見《人間世》、《達(dá)生》、《讓王》諸篇。 (2)貞干:古代筑墻的工具。立兩端的為幀,堅兩側(cè)的為干。此處喻以孔于為輔相的意思。貞,同楨。 (3)瘳乎:可治嗎。瘳(chōu),病愈。 (4)殆:危險。權(quán):通岌,危。 (5)羽:羽毛。飾羽而畫:用畫裝飾有文彩的羽毛。 (6)華辭:浮華的言詞,花言巧語。 (7)支詞:辭有枝葉。旨:美。以枝為旨:形容言辭下當(dāng)。 (8)忍性:矯飾性情,視:通示。視民:指示民眾,知:通智。信:信實,誠。 (9)受乎心:受心指使。 (10)宰乎神:以精神為主宰。 (11)上民:居民之上。 (12)彼:指仲尼。宜:猶乃,女:指魯哀公。于:顏閡自稱。 (13)而:猶則。 (14)實,信,性。偽:華辭,忍性,即指禮。 (15)非:不是。視民:教育民眾。 (16)休:止。 (17)治:不可以治。 (18)施于人:施于民。 (19)天布:天行布施。 (20)商賈(gǔ):買賣人,商人。不齒:不愿相提并論。 (21)事:事務(wù)。 (22)神:思想。弗:同不。 (23)外刑:體外的刑罰。 (24)金與木:金屬與木制的刑具。 (25)內(nèi)刑:內(nèi)心的刑罰。 (26)動:妄動。過,過分。 (27)宵:通小。離:通罹,遭受。 (28)訊:刑訊,拷問,問罪。 (29)食:通蝕,剝蝕,腐蝕,蠶食。 [譯文] 魯哀公問顏閻說:“我要把仲尼做為輔相,國家可以得治嗎?”顏闔說:“危險?。∥kU!仲尼喜歡文過飾非,辦事花言巧語,以枝葉代替旨美,矯飾性情以夸示民眾而不智不誠。受心指使,以精神為主宰,怎能在民上呢!他如果適合你和我的養(yǎng)生,就是錯了也是可以的!現(xiàn)在讓民眾離開樸實而學(xué)虛偽,不足以教育民眾。為后世考慮,不如停止這件事。不可以讓他治理國家!”施恩于民眾而不忘其功,不是天然的布施,商人是人們不愿相提并論的,雖然因事務(wù)不得不與他們打交道,但思想上仍不愿與他們相提并論。體外刑罰的工具是金屬與木制品,內(nèi)心刑罰的工具則是輕舉妄動所引起的過失。小人遭到體外的刑罰,用金木刑具拷問他;遭受內(nèi)心的刑罰,則是用陰陽之氣來蠶食他,能夠免于外內(nèi)刑罰的,只有真人才能做到。 孔子曰:“凡人心險于山川(1),難于知天(2)。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3),人者厚貌深情(4)。故有貌愿而益(5),有長若不肖(6),有慎懁而達(dá)(7)。有堅而漫(8),有緩而飦(9)。故其就義若渴者(10),其去義若熱(11)。故君子遠(yuǎn)使之而觀其忠(12),近使之而觀其敬(13),煩使之而觀其能(14),卒然問焉而觀其知(15),急與之期而觀其信(16),委之以財而觀其仁(17),告之以危而觀其節(jié)(18),醉之以酒而觀其則(19),雜之以處而觀其色(20)。九征至(21)。不肖人得矣(22)。” [注釋] (1)險:陰險,險惡。 (2)知:認(rèn)識,了解。天:自然界及其規(guī)律。 (3)天:自然界,旦暮,早晚。期:限定的時間。 (4)厚貌深情:貌雖忠厚而其情深藏難測。 (5)愿:謹(jǐn)愿,指謙虛謹(jǐn)慎,端莊老實。益:通溢,驕溢自滿。 (6)長(cháng):善,指有良好的才智,一說指優(yōu)良的品德。不肖:指沒才智。 (7)慎:一作順,溫順,柔順。懁(xuān):性急,急躁。達(dá):通達(dá)。 (8)堅:堅強(qiáng)??z:濡緩,渙散,軟弱。 (9)緩:和緩。釬(hàn):通悍,急。 (10)就義:趨義,追求正義。若渴:如饑似渴,甚急。 (11)去義:逃避正義,拋棄正義。若熱:如逃避熱火一樣快。 (12)遠(yuǎn)使之:派到遠(yuǎn)處去做事。觀:考察。忠:忠貞,不二。 (13)近使之:派在身邊做事。敬:恭敬不怠。 (14)煩:煩雜,復(fù)雜。能:治亂的能力,不亂。 (15)卒(cù):通猝,突然。知:通智,此處指清醒與否。 (16)急:急迫,緊迫,期:約。信:信用,指不背信棄義。 (17)委,委托。財:錢財。仁:仁德,不貪。 (18)危:危急,危險。節(jié):節(jié)操。 (19)則:一作側(cè),儀則,規(guī)則,規(guī)矩,指不失。 (20)雜:混雜。色:面色不慌。 (21)征:征驗,檢驗。至:做到。 (22)不肖人:指內(nèi)外終始不如一的人。得:得到。 [譯文] 孔子說:“人心比山川險惡,比知天困難;天還有春夏秋冬早晚時間的限定,人卻容貌敦厚而性情深沉。所以有的外貌謹(jǐn)慎而思想驕溢,有的外表善長而內(nèi)心愚蠢,有的外貌溫順而內(nèi)心暴躁,有的外表堅強(qiáng)而內(nèi)心濡緩,有的外表和緩而內(nèi)心急躁。所以他就義如饑渴,棄義又如避熱。所以君子讓他到遠(yuǎn)處做事考驗他的忠誠,讓他在近處做事考驗他的恭敬,給他煩雜的任務(wù)考驗他的能力,向他突然提出問題考驗他的心智,把錢財委托他考驗他的清廉,告訴他危險考驗他的節(jié)操。讓他酒醉看他的儀則,混雜相處而看他的面色。九種征驗做到,不肖的人就可看得出來了。” 正考父一命而傴(1),再命而僂(2),三命而俯(3),循墻而走(4),孰敢不軌(5)!如而夫者(6),一命而呂鉅(7),再命而于車上舞(8),三命而名諸父(9),孰?yún)f(xié)唐、許(10)!賊莫大乎德有心(11)而心有睫(12),及其有睫也,而內(nèi)視(13),內(nèi)視而敗矣(14)。兇德有五(15),中首(16)。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毗其所不為者也(17)。窮有八極(18),達(dá)有三必(19),形有六府(20)。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21)。緣循(22),偃佒(23),困畏不若人(24)。三者,俱通達(dá)(25)。知慧外通(26),勇動多怨(27),仁義多責(zé)(28)。達(dá)生之情者傀(29),達(dá)于知者肖(30),達(dá)大命者隨(31),達(dá)如命者遭(32)。德為(,) [注釋] (1)正考父:孔子的七世祖,宋國的大夫,曾連事戴、武、宣三公。命:任命,委任。一命,指任命為士。傴(yǔ):曲背。 (2)再命:指任命為大夫。僂(lǒu):彎腰。 (3)三命,指任命為卿。俯:俯首,身子近地。 (4)循墻而走:順著墻跟走路,不敢走正路。 (5)孰:誰。軌:猶法。不軌:不效法。 (6)而夫:你們這種人,指當(dāng)時在位的人,貶辭。 (7)呂:通膂,脊骨。矩:通巨,強(qiáng)大。呂矩:脊骨強(qiáng)大,指不能曲背彎腰,引伸為高傲自大。 (8)于車上舞:指驕傲到極點而忘形,得意而忘形。 (9)名:呼,叫。諸父:伯父、叔父,名諸父:直接叫伯父、叔父的名字,指無禮傲慢到極點。 (10)協(xié):同,比。唐:唐堯。許:許由。 (11)賊:害。德:得。解道德之德非是。有心:私心。 (12)睫:睫毛。心有睫:心有睫毛遮蓋。 (13)內(nèi)視:主觀意識。 (14)?。菏?。 (15)兇德:兇指禍害,德指得。兇德有五:指耳、眼、鼻、舌、心。 (16)中德:指心。 (17)毗(bǐ):皆,說人壞話,引申為責(zé)難。 (18)窮,窮困。八極:指下文的“美、髯、長、大、壯、麗、勇、敢。 (19)達(dá):通達(dá)順利。三必:指下文的緣循、偃俠、困畏的必要條件。 (20)形:通刑,即內(nèi)刑、外刑的刑,危害。府:集聚處。形有六府:集聚六種危害的地方。指下文的“知慧、處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zé)”。據(jù)《莊子淺注》援《闕誤》引劉得一本補(bǔ)有“六者所以相刑也”七字可證刑即刑,解形為形體實誤,解六府為六臟亦誤。 (21)窮:窮困。即是窮有八極的窮。 (22)緣循:因循,順著。 (23)偃佒:同偃仰,即俯仰從人,隨俗應(yīng)付。作偃蹇解非是。 (24)困畏:懦弱。 (25)通達(dá):暢通無阻。 (26)知:通智。外通:通外,通于外物。 (27)勇動,勇猛妄動,多怨:多結(jié)怨恨。 (28)仁義:行仁施義。多責(zé):多責(zé)求。 (29)傀(guī):傀偉,不平凡。 (30)肖:小,眇小。 (31)大命:天命。隨:隨順自然。 (32)小命:人命。遭:遭遇。 [譯文] 正考父一命力士時曲背,再命為大夫時彎腰,三命為卿時俯身,順著墻跟走路,誰敢不效法!要是你們這種人,一命力士就會自高自大,再命為大夫就會在車上跳舞,三命為卿就會叫他叔伯父的名字,誰能與唐堯、許由相比呢!禍害莫過于私心求得,而心有睫毛遮蓋,到了心有睫毛遮蓋,而產(chǎn)生了主觀成見,有了主觀成見就導(dǎo)致敗壞了。兇惡得之有五種,內(nèi)心私欲為首。什么叫做中德?所謂中德,就是自以為是,而責(zé)難自己所認(rèn)為不是的。窮困有八個極端,通達(dá)有三項必要條件,刑有六種集聚點。美姿、長須、身高、形大、體壯、艷麗、勇猛、果敢,這八種都超過別人,便因此而窮困。因循自然,隨俗應(yīng)付,懦弱謙下,這三項都可暢通無阻。智慧表露通于外物,勇猛妄動多結(jié)怨恨,行仁施義多遭責(zé)難,通達(dá)生命實情的心胸傀偉,通達(dá)智慧的就心地眇??;通達(dá)天命的順隨自然,通達(dá)人命的委于遭遇。 人有見宋王者(1),錫車十乘(2),以其十乘驕稚莊子(3)。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4),其子沒于淵(5),得干金之珠(6)。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7)!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8)。子能得珠者(9),必遭其睡也(10)。使驪龍而寤(11),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12),非直九重之淵也(13);宋王之猛(14),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粉夫(15)!”或聘于莊子(16),莊子應(yīng)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17)?衣以文繡(18),食以芻叔(19)。及其牽而入于大廟(20),雖欲為孤犢(21),其可得乎!” [注釋] (1)宋王:指宋剔成或宋君偃。因莊子學(xué)術(shù)活動時期正當(dāng)宋剔成或宋君偃執(zhí)政時期。成《疏》指宋襄王非是。 (2)錫:賜。 (3)稚:驕。 (4)緯:編。蕭:獲蒿。恃緯蕭而食者:靠獲蒿編織畚蕢為生的人。 (5)沒(mò):沉沒,潛入水中。 (6)千金:價值千金。珠:珍珠。 (7)鍛:錘破。之:代珠。 (8)重(ch6ng):層。驪龍:黑龍。頷(hàn):下巴。 (9)子:你。 (10)遭:遇。 (11)使,假使。寢,醒。 (12)宋國之深:宋國危機(jī)的深重。 (13)非直:不但,不止。 (14)猛:兇猛。 (15)■(jī):粉:粉身碎骨。 (16)或:有人,指楚成王使使厚幣聘莊子為相。 (17)犧牛:祭祀用的純色牛。 (18)衣以文繡:穿的衣服繡以花紋。 (19)食:喂養(yǎng)。芻:草。叔:大豆。 (20)大:通大。大廟:帝王的祖廟。 (21)孤犢:無人豢養(yǎng)的牛犢。 [譯文] 有個人拜見宋王,恩賜十輛車子,他用這十輛車子向莊子夸耀。莊子說:“河邊有個家庭貧困靠獲蒿編織畚蕢為生的人,他的兒子潛入深淵,得到價值千金的珍珠。他的父親對他的兒子說:‘拿石頭來錘破它!這值干金的珍珠,一定在九重深淵驅(qū)龍的頷下,你能得到珍珠,定遇到龍在睡覺。假使龍醒著,你還能得到什么呢!’現(xiàn)在宋國危機(jī)的深重,不止于九重的深淵;宋王的兇猛,不止于驪龍;你能得到車子,一定遇到他在睡覺。假使宋王醒著,你就要粉身碎骨了!”楚國有人來聘請莊子。莊子回答使者說:“你見過祭祀的牛嗎?披著紋彩錦繡,喂著飼草大豆,等到把它牽入太廟去,要想做只無人豢養(yǎng)的牛犢,怎能辦得到呢!” 莊子將死(1),弟子欲厚葬之(2)!。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3),以日月為連壁(4),星辰為珠璣(5),萬物為赍送(6)。吾葬具豈不備邪(7)?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8)。”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9),奪彼與此(10),何其偏也(11)!”以不平平(12),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13),其征也不征。明者唯為之使(14),神者征之(15)。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16),而愚者恃其所見入于人(17),其功外也(18),不亦悲乎! [注釋] (1)將死:將要死去。有人據(jù)此征《莊子》書非莊子著,非是。 (2)弟子:弟子們。欲:打算。 (3)吾:我。以:用。 (4)連璧:兩塊并連起來的玉璧。 (5)珠璣:珍珠。珠,圓的為珠。璣,珠不圓的為璣。 (6)赍(jì):通齋,一作濟(jì)。送葬品。 (7)備:齊備。 (8)吾,我們。恐,恐怕。烏:烏鴉。鳶(yuān),老鷹。 (9)螻蟻:螻蛄和螞蟻。 (10)彼:指烏鴉和老鷹。此:指螻蛄和螞蟻。 (11)偏:偏心,私心。 (12)平:公平。 (13)征:征驗,引申為可信。 (14)明:聰明,之:它,指天道。 (15)神:神人。 (16)不勝:不及。 (17)所見,偏見。入于人:溺于人事。 (18)功,功勞。 [譯文] 莊子將要死時,弟子們打算為他厚葬。莊子說:“我把天地當(dāng)作棺槨,把太陽和月亮當(dāng)作連壁,把星星當(dāng)作珍珠,把萬物當(dāng)作陪葬品。我的喪葬用品還有什么不齊備的呢?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呢!”弟子們說:“我們害怕烏鴉和老鷹吃掉你呀!”莊子說:“天葬讓烏鴉和老鷹吃,土葬讓螻蛄和螞蟻吃,從烏鴉老鷹那里奪過來給螻蛄螞蟻,為什么這樣偏心呢!”用不公平來公平,這種公平不能公平:用不征驗來征驗,這種征驗不能征驗。自認(rèn)聰明的人唯有被人支使,神人可以驗證。聰明人不及神人很久了,而愚蠢的人還依靠他的偏見溺于人事,他的功勞建筑于外物,不也是可悲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