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懷瑾 講解
--------------------------------------------------------------------------------
莊子現(xiàn)在由《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人間世》講到《德充符》——道的充實。我們知道,春秋戰(zhàn)國的文化,道跟德是分開的,道是體,就是內(nèi)涵,是每個人修養(yǎng)學問的內(nèi)涵;德是用,得了道體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難行,在難行中間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藝術去行,那必須要德行的充實,德行的充滿。德行如何充滿呢?莊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學化的筆調(diào),用他藝術化的手法,繪出來一幅人生的圖畫。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無腿的王駘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沒有兩腿的人,魯國有一個沒有兩腿的人名叫“王駘”,他的學生比孔子還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學生,是師友之間的人。常季就問孔子,王駘沒有兩腿,可似說是個殘廢的人,結(jié)果他的名氣之大,跟你一樣,“中分魯”。我們?nèi)绻詺v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魯國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個,一個是莊子所講的王駘,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搶孔子的飯碗的少正卯,他們?nèi)齻€人都很了不起。不過少正卯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的學說沒有留傳下來,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傳下來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駘這個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門做他的學生,他沒有上過課,也沒有勸告你,罵你,也沒有跟你討論過問題,但是,奇怪得很,你什么都不懂,只要一拜門,一見他,就非常充實地回來,什么都懂了。那可真是禪宗。照這么形容,是比孔子還高明一點。我們愿意做他的學生,不需要上課,考試,坐在那里,什么都懂了,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說話的教育,這大概連科學都無法做到,科學知識還需要視聽教育,拿個錄音機之類什么的。王駘用不著,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們跟著他兩條腿要斷掉了,所以我們只好跟著他學打坐,不用腿了。“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無形”,不著形跡。常季就問了:世上真有這樣一種善于教育善于傳道的人嗎?王駘這家伙是什么樣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孔子說,王駘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我呢,心里早就想拜他為師,只不過還沒有去罷了,公共汽車沒有搭上,他那里太擠了。我后一步準備拜他為師,而何況一般人還不及我呢?豈止魯國人拜他為師,我將號召全天下人拜他為師。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常季一聽,這可怪了,沒有腿的人,卻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個大問題:人的生死問題,這是人類的大問題。人的生命從哪里來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這是西方哲學問的問題。今天,講比較宗教,西方講,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沒事干,把男人的肋骨挖出來一根做女人,可見上帝同女人毫無關系。這個生死究竟從哪里來的?男人女人從哪里來的?所以佛家禪宗標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這個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又到哪里去?究竟有沒有靈魂?這是一個大問題。生死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化中首先明顯提出來的是莊子。
“而不得與之變,”孔子說王駘已經(jīng)了生死了,生死變化與他沒有關系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這個境界,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得了道的人,這個地球即使毀滅了,同他也沒有關系,他可以超然獨立于天地之外。因為天地是物質(zhì)構成的,地球的毀滅是物質(zhì)的變化,質(zhì)能的變化,得道之后,就可以不受這些變化的影響。
“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審乎無假”,這四個字很難講,王駘能參究到,智能透過了物理與精神兩面,不用假借任何東西。我們?nèi)硕家俳栉镔|(zhì)而活著,我們的肉體就是假借幾十年給我們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駘已經(jīng)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賴,一切的假借。“而不與物遷”,他是如如不動的,不用跟著物理的變化而遷流。勉強借用佛學的名詞,他已經(jīng)到了“不動地”,在密教中有一個佛叫“不動明王”,王駘相當于到了這個境界。物質(zhì)世界不論怎么變化,他都在旁觀,“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們?nèi)魏稳?,一切萬物,一切眾生。都受物質(zhì)的變化,但王駘卻不受影響,因為他能“守其宗”。這個“宗”,我們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來,菩提,涅盤,反正有個東西,萬變不離其宗。
孔子把王駘推崇到這個程度,常季就糊涂了:
常季曰:“何謂也?”
常季說:老師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講的什么話。這有什么說法呢?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國文化尤其是哲學思想,或者文學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經(jīng)常用到這兩句話。莊子用文學手法一寫,就代表了那么多的方面。
孔子說,世上任何一個東西,一件事,一個人,你如果帶了一個有色眼鏡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觀點見解就不同。“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人體內(nèi)部是連在一起的,都是人體一個重要部分,但是把它們分開來,從不同的角度看,肝膽就像楚國與越國一樣。在春秋戰(zhàn)國之時,楚、越兩個國家互相爭強爭霸。相當于現(xiàn)代的蘇聯(lián)與美國,雖然都是白種人,但中間有許多的矛盾,有許多的利害關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場上,換一個角度看,萬物是一體的。
這兩句話代表了人的見地,見解,所以世上有智慧之學,有哲學家的見解。換一句話說,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個人抓住了一點,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慧,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萬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氣。如果得了道的人,從超然獨立于物外的立場,用另外一只智慧的眼睛來看,天下萬物都是一體,都跟我一樣,沒有什么分別。這個道理就是佛學所講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無分別智”。用有分別的觀點來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我們身體內(nèi)同樣重要,但我們把它們看成冤家。用“無分別智”來看,矛盾的東西都不矛盾,都很可愛,是統(tǒng)一的。
因為孔子認為常季不懂,就進一步解釋另一個道理。你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莊子在這里借用孔子的嘴巴在傳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孔子說,真正的修養(yǎng),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眼睛的看,忘記了耳朵的聽,不隨聲色所轉(zhuǎn),不被外界所誘惑。像許多喜歡學佛打坐的人。盡管在那里打坐,但還是被兩個東西牽住了:一個是聽的習慣,所以聽到內(nèi)在有聲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種聲音出來;一個是好色,雖然眼睛閉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記聲色兩種外境,忘記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不用盤腿打坐,到社會上,張開眼睛,“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忘記了眼睛所看見的;張開耳朵,聽到了聲音不是聲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見聽不見,是都看見都聽見,但是同你的心里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聲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聲色而擾亂。你認為一個人同你很有緣,我看見就歡喜,或者,我看見就生氣,你被眼睛騙了;某人罵你,你很生氣,恭維你,你很高興,你被耳朵騙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記了這一切聲色,那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安詳、快樂地游戲于這個世間。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盤腿了。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王駘修養(yǎng)到了這個境界,世界上的一切東西他都看見了,卻沒有看見它們的缺點,也沒有看見它們的長處,他沒有善惡美丑是非的分別,他看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是一體的,很適意很安樣很和平。王駘沒有兩條腿,他也忘記了自己有腿無腿,無腿也可以走路。這就是“神足通”了。莊子引用很怪,專門引用無腿的人。實際上我們盤起腿來打坐也是無腿的人,然后功夫到了,心境修養(yǎng)到了,也可以達到佛家講的“神足通”。
常季這個學生很難教,上一層的談話他不懂,孔子接著又教他,要修養(yǎng)到不被眼睛所騙,不被耳朵所騙,此心永遠很安祥,在這很難行的人世間幸福地行去,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養(yǎng)達到了這個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鬃拥诙拥恼勗挘偹惆阉涕_悟了: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常季說我懂了,“彼為己,以其知;”王駘是開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認識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輩子,不知道我們?nèi)耸鞘裁??我們盡管能夠想能夠用,那個想是什么?當我們睡著了,那個我又是什么?這個肉體不是我,肉體是假借來用的。因為王駘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見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于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這個心無所在無所不在,永遠不會變的。“物何為最之哉?”所以萬物對于他不相干,萬物不會動搖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莊子借用孔子的嘴說,當水流動的時候,不能反照到我們自己,當水靜止澄清時,才可以做鏡子用。人的心理狀況永遠像一股流水一樣,自己的心波識浪不能停止,永遠不能悟道,永遠不能得道。要認識自己,必須要把心中的雜念、妄想靜止,才可以明心見性。
我們知道,圣人教主都善于用水做比喻。老子講“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拿水與物不爭的善性的一面,來說明它幾近于道的修為。釋迦牟尼佛說“大海不容死尸”,這就是說明水性至潔,從表面上看,雖能藏垢納污,其實它的本質(zhì),水凈沙明,晶瑩透剔,畢竟是至凈至剛,而不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觀水,卻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進,來說明雖是不斷的過去,卻具有永恒的“不舍晝夜”的勇邁古今的精神。我們?nèi)魪娜?、佛、道三家的代表圣哲來看水的贊語,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進利生,道家的謙下養(yǎng)生,佛家的圣潔無生三面古鏡,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趨向,應當何去何從;或在某一時間,某一地位如何應用一面寶鏡以自照、自知、自處。所以,關于水的比喻我們要深入體會。
“唯止能止眾止。”只有真達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夠停止一切的動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樣澄清,就永遠沒有智能,永遠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遠不能屬于你自己,你就永遠無法自主,無法了脫生死。所以我們修道要了生死,要生來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禪宗許多祖師,明朝好幾個理學家,都有這個本事,要走就走了,學生們跪著一哭,就回來了,過了半個月又走了,這就是生死自在。
這一篇以無腿王駘的學生人數(shù)超過孔子開始,因此常季就問,王駘何以有這樣大的成就,孔子說他已經(jīng)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后,以出世的成就來處世間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還不行,還要修止修定。佛學講止觀修定,其實老子莊子孔子早就傳止觀了。我們由“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這幾句,知道了止的修養(yǎng)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講修養(yǎng)首先講到一個止,儒家更注重,《大學》中先提到的“止于一”,止就是心念如何專一,這是最大的修養(yǎng)功夫。我們?nèi)说囊磺兴枷氲幕靵y、煩惱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內(nèi)在的基本修養(yǎng),然后外在的行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認定人生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一個途徑,止于某一點。譬如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就是止于善;我要做一個壞人,就是止于惡。人生做止于善的好人比做止于惡的壞人更難。道理就是說,善的行為就是停止掉惡,使惡的行為不發(fā)生作用,行為專止于至善,這在《大學》里討論得很多。
莊子這里引出了孔子的話,提到了止,這是止的大要。下面講到了止的原理與修養(yǎng)。
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這是講植物界。松樹與柏樹是在地上長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溫不增華,寒不改葉”。松柏之性永遠是常青的,這個道理就說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個“常道”,我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要向哪一條路上走?就必須要有定力。所以莊子從植物講到人:
受命于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古代講“人受命于天地”,植物礦物等很多東西都受命于天,唯有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氣。堯、舜、禹三代人,為什么這里只提舜而不提堯、禹呢?堯、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們的身世都沒有舜艱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這個不好的家庭環(huán)境中,他能夠始終止定一個人生;走正路,最后能夠“君臨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莊子特別提出舜來說。我們做人也要以舜為榜樣。
“幸能正生,以正眾生。”一個人只有自正才能“正眾生”。這是這一篇重要的關鍵。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則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釋、道三家,這個路線是一樣的。佛經(jīng)上的“眾生”一詞,就是出自《莊子》,后來翻譯佛經(jīng)經(jīng)常借用《莊子》中的名詞。人怎樣才可以做一個正人君子呢?必須能止,心境能夠定,見解能夠定,也就是現(xiàn)在講的觀念要確定,不受環(huán)境影響,一個觀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個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保始”,保持開始的動機、動念。“之征”就是后果。一個人由開始到結(jié)果,有始有終,這很難??鬃右仓v過,“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們做人做事,有時慷慨激昂答應一件事,說一句話很容易,不要過長久時間,只要過幾天,自己把自己講的那一句話,那一個動機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講的話一定做到,有始有終,很了不起。我們平常讀這一句話沒有什么,但人生經(jīng)驗多了,就知道很難。譬如交朋友,男女結(jié)合由朋友變?yōu)榉蚱?,成立了一個家庭,過不多久就發(fā)生了問題,雙方?jīng)Q不是當初愛得要死的那樣,先是可以為你死為你活,后來連半死半活都做不到,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個人不要輕易說一句話,更不要輕易發(fā)一個動機。
“不懼之實。”一個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卻很怕人生。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壓力,生活久了會給人以恐懼,幾乎沒有一個人會對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懼。古人的詩講“世事茫茫難自量”,前途如何,后果怎樣,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懼。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懼,就要“實”,實際做到不懼,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莊子做了一個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在中外的軍事歷史上很多,一個人發(fā)憤之后,千軍萬馬都不怕,一人一馬就沖進去了。這種人為什么呢?“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為了成功,為了勝利,當時憑著一股慷慨捐身,臨死不懼的勇氣,“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他成功了。換一句話說,一個人不顧生死在千軍萬馬中搏殺,博得聲名與成功都還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剮地慢慢走,你會受不了,會起恐懼之念,在這時能不憂愁,不恐懼,不煩惱,有始有終,造就是了不起了。
這一節(jié)講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學》講的“正身誠意平天下”。一個人要想求一個好的結(jié)果,不如有個好的開始,在確定了道德的途徑之后,面對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么挫折,對自己確定了的目的,都要有決心有勇氣地一直向前走,這樣的人沒有不成功的。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前面是講的一般人,在千軍萬馬中,有勇氣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間成功的人更偉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結(jié)果是什么?“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里,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則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萬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響他,他能容納包容萬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宮府任何東西都可容納下來。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則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過來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響,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納了萬物。“直寓六骸,”莊子提出來的“六骸”,是四肢加上頭尾。眼耳鼻舌身意,則是佛學所講的“六根”。一般人情緒好與不好,精神好與不好,都受身體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體支配,身體等于一個空殼子,相當于一個房子租給我們用的,所以身體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東西聽聲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聲色所左右,并沒有被耳目騙了。普通人沒有到達這個修養(yǎng),看東西沒有不被眼睛所騙的,有道之人看東西,覺得像看電視一樣,這個人怎么扮演成這個樣子?就哈哈一笑。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慧高得不得了,學問知識自然淵博。他為什么有那么高的學問?因為他有一個東西,莊子提出來叫“一知”,普通叫悟道,這個“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慧,在佛學的名稱叫“根本智”,一個人得了根本的智慧,宇宙萬有一切學問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后,“之所知”,這是講的差別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別智。“而心未嘗死者乎!”這個“心”了了生死,就永遠沒有死,不生不滅永遠常在,即使肉體死了,他也沒有死。那么,一個人修養(yǎng)到了了生死:
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戲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選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遠很空之意,是向上升華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帝王領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后人不忍說死了,就稱他們?yōu)?#8220;登遐”。“登遐”這個典故出自《莊子》。一般人只看見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間了,但是,他這種人哪里肯把人世間、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莊子借了孔子之口講了王駘的故事。莊子又用同樣一個無腳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另一層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chǎn)同師于伯昏無人。
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zhí)政而不違,子齊執(zhí)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zhí)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zhí)政而后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chǎn)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chǎn)蹴然改容更貌曰:“乃無子稱!”
申徒嘉給子產(chǎn)難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chǎn)同師于伯昏無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沒有腿的人。“鄭”是鄭國,“子產(chǎn)”是鄭國的宰相。殘廢的申徒嘉和鄭國的宰相子產(chǎn)都是同學,老師名叫“伯昏無人”。中國上古的名字從四個字到六個字的都有,后來才變成有固定的姓。
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zhí)政而不違,子齊執(zhí)政乎?”
子產(chǎn)對申徒嘉說,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為子產(chǎn)覺得自己是當朝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同一個缺腿的做同學覺得很丟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課時,古人上課同現(xiàn)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沒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課時,子產(chǎn)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并且說,你看我今天在執(zhí)政,國家所有政治在我手里,而你是老百姓,卻與我平起平坐,一點禮貌都沒有,難道你的地位與我一樣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zhí)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zhí)政而后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申徒嘉這個同學肯定穿得破破爛爛,既殘廢又貧窮。申徒嘉說:老師門下有位同學當了宰相,是那么差勁的嗎?這等于當面給子產(chǎn)難堪。‘鑒明則麈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如果鏡子擦得很明亮之時。隨時都會看到有灰塵,如果鏡子不亮,灰塵堆滿了也就看不見。換句話說,一個人有道,學問好道德高,心如明鏡臺,自己有一點過錯就清楚,你官做得那么大,但你頭腦不清,學問不夠,你沒有得道。一個人長久與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會有錯誤,自然就學好了。現(xiàn)在你在這里跟老師學習,你還講這樣混帳的話,你就犯了最大的錯誤。過去稱老師為“先生”,幾千年都如此,稱老師是近幾十年的事。
子產(chǎn)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產(chǎn)說:你還那么傲慢,那么我不過是個宰相,照你這個氣度看來,堯這些圣人都不及你一樣。你反省估計一下,你的學問道德修養(yǎng)難道比堯還強嗎?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
這是莊子的文章,寫得好極了,同樣一句話,在他筆下寫得那個美。申徒嘉說:“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都是不該死的。該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項羽最后被打敗了,就講是“天亡我也!”把過錯推給別人,這類人世上太多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反省自己過錯,認為自己不當存于世上的人太少了。這兩句話罵人罵得很刻薄,但社會上不知道學問修養(yǎng)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錯的都是你,不是我。該死的都是對方.像我倒霉還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項羽一樣。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狀其過”,自己能夠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這兩種人,一種人認為自己該活著,你們該死,我沒有錯;另一種人反省也不反省,認為自己該活著。我們活在世界上就在這兩種人之間,真是無可奈何。但是有一種人,雖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無所謂,既不認為你高明,也不覺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著,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還要救世;如佛,明知眾生度不完,還是要度眾生;耶穌同樣也是如此。
游于羿之彀中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國上古時射箭射得最準的,是神話中人,活了好幾百年。中華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陸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據(jù)傳說,羿后來去修道,到昆侖山上找西王母。中華民族上古的文化都發(fā)源于西北高原。西王母給了他一顆長生不死之藥,他拿回來沒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飛起來了,就這樣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講這個故事。當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時,美國一個中將在我家里,我們一起看電視轉(zhuǎn)播,看完后他哈哈大笑,我說美國人登月球,沒有什么了不起,月球的主權是我們的。他說這是什么意思?我說我們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陸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帶上去了。說完以后,彼此大笑一場。
“彀”是什么?是箭靶的中心。我們都脫離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來射我,我來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文學家經(jīng)常這么形容。有一個朋友寫信給我,他說我行年七十九了,猶游于羿之彀中。因為他為了生活,七十九了還要做事,還要拿薪水維持生活,沒有超然于物外,沒有跳出這個物理世界,還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們?nèi)藳]有哪一個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稱為“央”,第二個“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隨時要被打中的,被情緒的變化,環(huán)境的壓力所打中,我們?nèi)司褪羌校瑳]有什么了不起。我們要想不被打中,脫離“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飲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這個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從來沒有被打中過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莊子》,是郭象所注,他所處的時代就是所謂“清談誤國”的時候,我對這四個字非常反感,清談沒有誤國,倒是當時的國家誤了清談,我有一千條理由來說明,時代沒有過錯,文化上的發(fā)展沒有過錯,兩晉的人物有過錯,誤了我們的文化。郭象這兩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學的理論高極了,等于第二篇《莊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講一個笑話,我這一輩子投胎是選過了的,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個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來生投胎,還是選父母只生我一個人,不過我要選一個錢又多的,我剛一長大,兩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沒有孩子,把遺產(chǎn)也交給我。(一笑)。這就講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間最痛苦,處理很難!沒有一處不利害。任何一個人,只要變成夫婦家庭之間,有時候是道義是感情,有時候也是利害相共,“則天下皆羿也”,是每個箭頭都來的。
“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于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qū)區(qū)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爾。”人生一輩子,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么辦,但一到老年,回頭一看,自己也活了幾十年,前途就是這么辦,活到老了,還要問怎幺辦?因為要問究竟到哪里去。不過你不要問,“而區(qū)區(qū)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這都是命,命運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而志傷神辱,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聰明人都以為自己安排得很好,覺得自己沒有被射到一箭,認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認為你們很可憐,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辦法,你不要吹了,沒有一個聰明人逃得出這個“羿之彀中”,始終還是免不了中這一箭,然后才知道自己錯了,最后而“志傷”,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沒有了,人很悲觀,“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義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們現(xiàn)在活著,這個我在哪里?身體不是我,身體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則一生之內(nèi),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們活在這個世界,哪一樣都不是我,本來無我。“理自爾耳。”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們一般人沒有悟道,不曉得本來無我,拼命要抓一個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煩惱,“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現(xiàn)在的新詩那么念:“風啊,慢慢地飄過來……”那沒有意思,一點味道都沒有,如果搖頭擺尾,拉長聲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詩好多了。不過給我這么一念,念得沒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煙抽夠了,茶喝飽了,一個人在燈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門,搖頭擺尾這么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我是沒有兩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這樣的人我碰得多了,每當我碰到別人看不起我時,我恨極了。這是當然的,每個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會養(yǎng)成對社會的仇視反感,其實一點也用不著,這一段就是最好的參考。申徒嘉說:我開始也是十分生氣,等到我跟老師學了以后,覺得我當時發(fā)脾氣都是多余的。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我跟老師學了以后,對人心中沒有怨恨,也沒有覺得自己丑陋,也沒有覺得自己是殘廢。那么老師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沒有教我什么,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給我洗澡一樣,把我心里洗得干干凈凈,我受了他的洗禮,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師十九年,在老師眼里,他沒有覺得我是殘廢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師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樣的?老兄啊,你與我都是同學,都是活在這個形體之內(nèi),形體長得漂亮長得丑又有什么關系呢?形體不過是一個工具,你同我一樣,生命都陷在形體之內(nèi),如同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一樣。但你忘記了你同我一樣都被肉體所拘束,已經(jīng)很可悲了,你又在形體上分別好壞。你錯到這個程度,何必到這里來學道呢?
子產(chǎn)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子產(chǎn)很賢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學一罵,大徹大悟了,趕快站起來,“改容更貌”,臉色都變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禮,說:老兄啊,你不要再說了,我全明白了。
這兩個故事非常妙!這一篇的題目叫《德充符》,什么叫道德充滿的境界?莊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殘廢的人,但他們都有道。所以,一個人道德充沛不在于外形美與不美,有的人身體很健康很美,像項羽一樣,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里面沒有靈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個故事又是講一個殘廢人。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鬃釉唬?#8220;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兀者叔山無趾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魯國也有一個殘廢人,少了兩條腿,名字叫“叔山無趾”,“無趾”是外號,腳趾頭都沒有。“踵見仲尼。”大概兩腿鋸掉了,用膝蓋頭走路去見孔子??鬃诱f: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傷變成了這樣。大概叔山無趾本來有兩條腿,因為自己做太保亂搞,所以變成這樣。孔子說:你這樣來看我,“何及矣?”來不及了。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無趾就說了:“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注意這個“亡”,這是他悟了道受傷的。道理就是說,因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體,隨便輕用自己的身體,就把兩條腿玩掉了。
這幾天有年青人吃飽了飯沒事干,就討論一個問題:結(jié)婚好還是不結(jié)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學家庭很苦惱,這幾天正痛苦到極點,我問他怎么個看法,他說還是結(jié)婚好。(眾笑)。很多人都是這樣,認為別人上當,我沒有什么關系。像有人被車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才稀奇。被車子撞了還好,兩個人結(jié)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還受傷得更厲害。你說對不對?我們不去研究。
無趾說:我雖然沒有腿,我今天來,看見有一個人的兩條腿還沒有玩掉。這是講孔子,無趾很會說話。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厲害了??鬃又苡瘟袊?,兩條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務全之也。”我為什么來呢?就為了保全你老兄這兩條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樣。“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天地生萬物,非常仁慈,非常偉大,都希望萬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壞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家都講你孔子的道德修養(yǎng)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樣很仁慈,結(jié)果你還這樣講話。無趾說我失望了,你原來不過如此。這就像普通講的:“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孔子被無趾罵了一頓后說:對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級了,太淺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請講所以聞。”“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稱先生了。老師你請進來,講一點道理給我聽。
那么無趾進了房間后,講了什么話?不知道。大概傳了道,這沒有記錄下來。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走了??鬃訉W生講:你們要努力??!你們看無趾這人,雖然生理外形是殘廢,但心里道德的修養(yǎng)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學問的修養(yǎng)來補自己的過錯,他都懂得這樣,何況我們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學修養(yǎng)自己,那就很慘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體全不算是完全一個人,做一個完全的人很難,不僅是外形的完全,還要精神的修養(yǎng),內(nèi)心道德學問的成就這才是“全德之人”。
天刑之安可解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
“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蘄”是希望;“諔”是講話的巧妙技巧,話要怎樣才說得好,文章要怎樣才寫得好,這就要修辭;“詭”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說些人家不懂的道理。無趾說:我看孔子雖然標榜為圣人,他以學問來教人,講些古里古怪的話,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講話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學修辭。“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學問知識都是多余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腳鐐手銬,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講禮就把自己捆得很厲害,我看孔子沒有道。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為一條”,了了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與死都是一個過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們死時很痛苦,唉喲唉喲地叫,這是形體的生死,那個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響。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來與死去沒有什么兩樣。不要搞錯了,認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后這個世界不來了,不來了你躲到那里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里去了也沒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了了生死的人,“死生為一條”了。處在人世間,可以和不可以,“為一貫者”,都差不多,生活優(yōu)越不優(yōu)越,做人得意與不得意,都是一樣。老子說:你去看了孔子,為什么不接引他教訓他呢?你如果帶他一步,了了生死然后處世,無可無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脫了。
無趾聽老子罵他就講:“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愛做這種事,活該!上天給他的刑罰沒有滿,他愿意周游列國,愛講四書就講四書,愛講五經(jīng)就講五經(jīng)。同我們一樣,在弘法傳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愿意受那個刑,刑期沒滿,不要幫他。
這就是禪!所以《莊子》全篇是禪。
郭象的注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并不是冥頑不靈,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沒有兩樣,都是合于自然。“形者影從,言者響隨。”一個人一走路,太陽一照,影子就出來,一講話,聲音就出來。這兩句既是高深哲學,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則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救世救民并不是為了求名,孔子救世為了一種仁慈,結(jié)果留了萬古的大名,這并不是孔子希望的。每個圣人教主也是一樣,開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后來他的教化變成了宗教.那是后世人假借他的招牌。“名聲者影響也,影響者桎梏也。”我們要明白虛名就是“影”“響”,千萬不要被所謂的知名度騙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個地方不講我是某人,誰也不理你,那個名同我有什么關系呢?毫不相干。人被名聲困住了,在受罪,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厲,則名可以已。”懂了這個道理,虛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則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則圣命可傳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虛名困住了。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wèi)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shù)十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shù),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后應,氾而若辭。寡人丑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zhàn)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屢,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zhí)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