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奇談醫(yī)
附子為百病之長
(一)
兒時上學住校,周末步行30多里回家。時值盛夏,見路邊有不知其名的“莊稼”,長勢甚好,葉如艾,呈劍齒狀,質(zhì)厚,墨綠色,泛油光。詢之,才知為中藥附子。后來,每到附子采挖之時,經(jīng)濟拮據(jù)的鄰里人家便將一袋袋的附子拎回家,浸洗削皮切片,以獲得一點加工費。不過活得快點干,因為新鮮附子易爛,只有浸在鹵堿水中始不爛。那些天,全縣所有的汽車都要趕去鹽都自貢拉鹵堿。
我作醫(yī)生后,曾數(shù)至大乘寺附近的附子廠考察,親見了附子加工的全過程。江油為附子之鄉(xiāng),至今街上還設店賣附子,1包1kg,色如冰糖,謂是上品,用以饋贈親友。我小時侯身體弱,尿床,每到冬至,幾乎家家戶戶都用附子燉狗肉,這時,父親就帶我去他朋友家喝狗肉附子湯。在我印象里,附子和土豆的味道差不多,久煮之后,嚼著面面的,大概1碗4-5片,約1兩左右。一次,我在上海拜訪姜春華先生,他問我:你們四川人拿附子當菜吃,是真的嗎?我說我就吃過,姜老為之咋舌。
(二)
善用附子者莫過于四川醫(yī)生。明代瀘州人韓飛霞在《醫(yī)通》中說:“附子回陽,霸功赫奕”,但尚不以善用附子著稱。清同治年間,邛崍鄭欽安在成都開創(chuàng)了“火神派”,觀其治病,恒以陰陽為綱,陰證則無論吐血、便血、尿血、喉蛾、失眠、牙痛、口臭、便秘,概投以附子、干姜之類,效如桴鼓。光緒時復有羅定昌者,其治熱病發(fā)熱譫語,舌生芒刺,煩躁不便,而脈尺寸俱無,即用承氣加附子。說非用附子治病,而是借其熱直達少陰耳。傳此派之學者,百余年來不乏其人:吳佩衡南下昆明,云南遂有“吳附子”之名,他尤以善用附子治麻疹逆證而風靡一時。祝味菊東去上海,當時滬上幾無不知“祝附子”者,他治熱病,雖高熱神昏,唇焦舌蔽,亦用附子,說熱病不死于發(fā)熱,而死于心衰。章次公先生于此十分心折,說他治病“心狠手辣”。名醫(yī)徐小圃的兩個兒子俱死于熱病,小兒子又病熱,幾至不救,祝以附子起之。今滬上徐氏兒科仍以用附子見長,即祝公昔年所教也。祝味菊譽附子為“百病之長”,其用附子有每劑3、4兩的。華陽劉民叔懸壺于上海,高僧惠宗病胃癌,吐血不止,劉力阻西醫(yī)輸血,以大劑干姜附子佐甘草、灶心黃土、花蕊石、云南白藥、阿膠,三帖而血全止。近賢重慶龔志賢、成都戴云波諸先生,治風寒濕痹,附子都用60g以上,其中戴氏所擬烏附麻辛姜桂草湯為治痹名方。有一年,四川醫(yī)生帶著計算機痹證軟件到北京義診,處方用附子 30g,川烏30g。竟無人敢服用,中醫(yī)界攻譏者亦復不少,不幾天即門可羅雀,鎩羽而歸。
(三)
附子大辛大熱,通行十二經(jīng),其性剛雄,溫五臟之陽。
心功能不全多見于肺原性心臟病、風濕性心臟病、冠心病等疾病,大率以心陽虛衰為本,血瘀水停為標,證見心悸怔忡,汗出肢冷,喘促,神疲乏力,面色恍白,紫紺,胸悶腹脹,下肢水腫,嚴重者甚至出現(xiàn)胸、腹水,全身浮腫,小便不利,脈沉細或結代,舌淡苔白者,常用參附湯、真武湯、桂枝茯苓丸、防己黃芪湯四方合方,收效甚速。我曾在某部隊醫(yī)院會診一風心病、充血性心力衰竭患者,一劑即效,再劑即可下床活動。韓飛霞說人參回元氣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王道也;黑附子回陽,霸功赫奕,合用于心衰,則相得益彰。心衰之重者,,則非伍用干姜不可,或干姜、生姜同用,附子無姜不熱,附子配干姜、甘草則仲景之四逆湯也,用于心衰之吐利不止,有回陽返本,起死回生之功;陽衰而陰竭者,合生脈飲陰陽兩補。章次公先生治療心衰嘗用《馮氏錦囊》的全真一氣湯,即參、附合麥冬、五味子、熟地、白術、懷牛膝。
附子溫腎陽,李時珍說附子是“補下焦命門陽虛之藥”;《本草正義》說附子“達下元而溫痼冷”,舉凡腎陽不足,證見畏寒肢冷、尿頻、口渴、不食,下利滑脫不禁,腰痛,陽痿、痛經(jīng)諸證,皆可用附子。命火式微,火不暖土,常用右歸丸;脾腎兩虛可用附子配炒山藥、人參、白術;虛寒痛經(jīng),常用小溫經(jīng)湯(附子、當歸);消渴晚期陰損及陽,陰陽兩虛時,渴極而涼潤生津不效者,可用附子、肉桂。唐代王燾《外臺秘要》以釜蓋之干潤作喻:“譬如釜中有水,以火暖之,其釜蓋若以板蓋之,則暖氣上騰,故板能潤也,若無火力,水氣則不上,此板終不可潤也”。至于腎陽衰憊,不能化氣行水之水腫,則非真武湯不可為功。
《珍珠囊》說附子“溫暖脾胃”,脾陽傷而下利不止,腹中冷痛,手足不溫,脈沉遲者,理中湯加附子,即附子理中湯。我年輕時在農(nóng)村作醫(yī)生,經(jīng)常遇到前來求救的因劇烈吐瀉而亡陽的孩子,急用大劑附子配人參、干姜、干草、龍骨、牡蠣回陽固脫救逆,多能挽回。有一左姓老人,寒邪直中三陰,吐瀉不已,神昏煩躁,揚手擲足,鄭聲喃喃,人或疑為陽證議用清下,我力阻之,蓋六脈極沉微故也,用制附子24g,紅人參10g,干姜15g,炙甘草6g,白術 10g,龍骨、牡蠣各30g,一服而瀉全止,酣然入睡,次日易方調(diào)理而安。《傷寒蘊要》說附子有“通陰回陽之力,起死回生之功”,信然。
附子亦溫肺陽、肝陽。肺陽虛則咳喘、咯痰清稀,背冷、形寒;肝陽虛則疲憊乏力,巔頂疼痛,脅肋少腹隱痛陰冷。前者可用附子合干姜、炙草,后者可用附子合肉桂、黃芪。
(四)
附子治痹,古方多用之,仲景桂枝附子湯治風濕相摶,一身盡痛,不能自轉(zhuǎn)側;桂枝芍藥知母湯治歷節(jié)疼痛,腳腫如脫,皆其范例?!稖罕静荨氛f“附子無所不至,味辛大熱,為陽中之陽,故行而不止”。痹證的病機是“閉”,附子走而不守,溫經(jīng)散寒,除濕通閉,實為痹證不可或缺之藥,,痛甚附子合川烏、草烏、細辛,可增強散寒止痛之功,附子合桂枝則溫經(jīng)通脈的作用益佳。不僅風寒濕痹可用附子,即使風熱濕痹舌紅脈數(shù)者,也可在祛風、清熱、燥濕利濕的基礎上酌用小劑量附子以通閉解結。我治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風濕性關節(jié)炎、肩關節(jié)周圍炎、坐骨神經(jīng)痛、腰椎間盤脫出、強直性脊柱炎等,就恒以大劑量附子、川烏同用。《千金方》獨活寄生湯亦治痹名方,用以治療風寒濕久羈之肩、腰、膝、腿痛,陳無擇《三因方》說:如加附子,則其效益佳。
(五)
或曰:川人喜用附子,是盆地多雨濕,地勢使然。此不知附子,亦不知川人之言,仲景就是善用、倡用、多用附子的第一人。仲景用附子與干姜、甘草相配(四逆湯)而為回陽救逆第一方;與茯苓、白術、白芍、生姜相配(真武湯)治水腫;與人參、白術、茯苓、白芍相配(附子湯)溫補元陽;與麻黃、細辛相配(麻黃附子細辛湯)溫經(jīng)發(fā)表;與白術等(桂枝附子去桂加白術湯)相配治風濕骨節(jié)煩疼(術附合用為除濕之圣藥);與半夏、粳米、大棗、生姜配伍(附子粳米湯)溫脾止瀉;與大黃、細辛相配(大黃附子湯)溫下寒積;與大黃、黃芩、黃連相配(附子瀉心湯)扶陽消痞;與生地、阿膠、黃土、白術、甘草、黃芩相配 (黃土湯)溫脾止血;與薏苡仁、敗醬草相配(薏苡附子敗醬散)治腸癰;與烏梅、黃連、黃柏、川椒等相配(烏梅丸)治蛔厥及久利;與地黃、山茱萸、山藥、丹皮、茯苓、澤瀉、桂枝相配(腎氣丸)而為補腎祖方……可以說他已經(jīng)把附子之用發(fā)揮到極致了,而仲景并非川人。
仲景之后,附子的臨床應用更加廣泛,如:《古今錄驗》以附子與麻黃、桂枝、丹參、人參、防風、杏仁、防己、黃芩、生地、甘草相配(小續(xù)命湯)治風寒歷節(jié)痛不可忍,腰痛背痛不可轉(zhuǎn)側,晝靜夜劇?!肚Ы鸱健芬愿阶优浼毿?、防風、干姜、山茱萸、茯苓(三五七散)治大寒中于風腑,頭痛項筋緊急?!督Х健芬愿阶优浒仔g、甘草、大棗、生姜(術附湯)治風虛頭重眩暈?!吨夂蠓健芬愿阶优涮煨邸⒋?三建湯)治元陽素虛,寒邪外入,厥后脈沉?!短绞セ莘健芬愿阶优洫毣?、牛膝、桂心、川芎、赤芍、當歸、桃仁(獨活散)治冷滯風氣攻刺,肢體疼痛?!度蚍健芬愿阶优涓山?、甘草、人參、芍藥、茯苓、桂心、白術(附子八物湯)治歷節(jié)四肢疼痛,如槌鍛不可忍?!毒址健芬愿阶优洳轂酢⑷?、天麻、蒼術、胡桃肉(善腎散)治腎氣虛損,腰腳骨節(jié)疼痛,膝脛不能屈伸;配鹿茸、肉蓯蓉、人參、熟地、肉桂、石斛、五味子、黃芪、茯苓、白芍、白術、半夏、甘草(鹿茸大補湯)治孕婦諸虛不足;配人參、干姜、甘草、肉桂、吳茱萸、麥芽、神曲、枳實、桔梗、細辛(大溫脾丸)治脾胃虛寒,飲食不化,食少傷多?!冻嗨椤芬陨阶?、生半夏、生姜相配(三生飲)治痰眩?!稄埵厢t(yī)通》以附子配白果、橘紅、生姜、甘草(冷香飲子)治夏月中寒,腹痛吐瀉?!夺t(yī)學心悟》以附子配干姜、白術、甘草、茵陳(茵陳術附湯)治陰黃。以上名方,不過隨手寫來,已是掛一漏萬,然從唐宋一直到明清,從官修方書到個人著作,從中可見附子之用廣矣哉!近賢祝味菊更用附子配棗仁,治心動過速及期前收縮(早搏);配知母,治熱病口渴欲飲而心陽不振;配磁石,治神經(jīng)衰弱之失眠。姜春華先生認為許多慢性疑難雜病,特別是許多慢性炎癥用常法清熱解毒不效,原因即在于久病體虛而濕熱火毒病邪不解,他從仲景烏梅丸、薏苡附子敗醬散諸方得到啟發(fā),打破常規(guī),溫清并用,補瀉兼施,體病同治,如他治白塞氏病,用附子配黨參、黃芪、甘草、淫羊藿、黃連、黃芩、丹皮、蒲公英、半枝蓮而效,即其范例。
我用附子也薄有體會。除前已述及者外,腎著,用甘姜苓術湯加附子,其效更捷;肩關節(jié)周圍炎,我常用黃芪、當歸、白術、淫羊藿、威靈仙、希薟草、桂枝、姜黃、海桐皮,然必重用附子,否則不效;虛人易感,用玉屏風散加附子、姜、棗;急性腎炎初起,畏寒、無汗、水腫,用麻黃附子細辛湯;慢性腎炎水腫,用真武湯、實脾飲,皆以附子為主藥;久瀉不止、五更瀉、老人大小便失禁,用理中合四神再加肉桂、附子溫補命火;口腔潰瘍用涼藥不效者,多為陰盛陽浮,可用姜附劑破陰回陽,必陰霾去而火始安其位;慢性咽炎,用附子一片蜜炙,切成小塊含咽;痛經(jīng)寒癥居十之七八,則用附子合當歸。
綜合古今用附子的經(jīng)驗和我的粗淺體會,附子一物,可上可下,可攻可補,可寒可熱,可行可止,可內(nèi)可外,隨其配伍之異而變化無窮,用之得當,療效卓著,在群藥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說它是“百藥之長”,是并不過分的。
(六)
附子的用量,向來爭議很大。仲景方用附子一枚,炮,破八片,則每帖約60g,附子質(zhì)量,一大片即6—8g,曰“炮”,則為生附子,其力更大。所以當用附子時,不必畏忌,初用10—15g,如無問題,完全可以續(xù)增至30g以上。
我治痹證,陽虛畏寒,用量均在30g以上,屢遭藥房拒配,不得不鄭重簽字,但也有簽字后仍不配的時候。我曾治張某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每劑用附子30g,藥房拒配,醫(yī)生也不愿抄方,好在他在海淀藥房有個親戚,這才取了,共服百余劑而愈,前后用附子十幾斤。又治孫某的寒濕痹,每付用附子30g,不應,增至60g,他為省事,兩付藥一起煮,則其用量實為120g矣。我不是說劑量愈大愈好,但對大證、重證,如僅用數(shù)克,則無異于隔靴搔癢,不能解決問題。
附子須先煎,小劑量(9g左右)先煎半小時,中等劑量(15g左右)先煎1小時,大劑量(30g以上)先煎2小時,頭煎如此,二煎小火煮40分鐘即可。煎附子時加生姜一塊(約30g,拍破)、蜂蜜1兩更好,可以減低附子的毒性。
用附子不會蓄積中毒,沈陽有位強直性脊柱炎患者,至今服藥400劑以上,每方皆重用附子至30g,共用附子數(shù)十斤矣,從初診起到現(xiàn)在一直堅持上班工作,已基本痊愈。
古有烏頭反半夏、栝樓、貝母、白芨、白蘞之說,為“十八反”的一組藥,但沒有說半夏、栝樓等反附子。川烏系附子的母頭,但這是兩味藥,如說附子也反半夏、栝樓等,便是“株連”了。何況烏頭半夏同用,在醫(yī)圣張仲景已開先河。
半夏、附子同用的機會很多,如果要我證明,我可以舉出古今100個以上的醫(yī)案醫(yī)方來作證。有一次我處方里半夏、附子同用,某藥店的藥工一看處方,大為不屑,說這是哪兒的江湖醫(yī)生開的方?連常識都不懂。我聽了,不生氣,只是苦笑。當代名醫(yī)姜春華、朱良春、顏德馨諸先生都曾鄭重地撰文駁斥過半夏反附子之說,讀者諸君有興趣的不妨找來看看。
紹奇談醫(yī):由成都人怕麻黃想到的
解放前,有一位老前輩在成都行醫(yī),一次在方中開了三錢麻黃,卻被藥店拒配,說:麻黃用量太大了,吃了要出問題。一而再,再而三。這位前輩只好不再開麻黃了。他從家鄉(xiāng)帶了一大包麻黃粉到成都,到需用時,包成小包贈給病人,說是“藥引子”。1972年,我去成都為一位支氣管哮喘的病人治病,方中用了10g麻黃,不意幾十年過去了,仍遭藥店拒配。雖鄭重注明:“如有問題,由本醫(yī)生負責”,再一次簽了字,仍然不行。可見成都人真是怕麻黃。
南京中醫(yī)學院孟澍江老師來京講學談到:江蘇人怕石膏。高熱,大渴,汗出,脈大,白虎湯本為的對之劑,因方中石膏用量大,病家疑懼,藥店拒配。孟老師便自行準備了石膏粉,拌上青黛,詐稱“秘方”以貽病人。當然,孟老師說的是解放前的事了。
上海人怕附子。當年祝味菊、劉民叔等四川籍醫(yī)生,就在上海以善用附子名聲大噪,祝先生還有個“祝附子”的外號。祝治熱病,雖高熱唇焦色蔽,仍力主用附子,蓋病未去而心陽已經(jīng)不支矣。名醫(yī)徐小圃擅長養(yǎng)陰,幾個兒子卻都死于熱病。某年,一子又病發(fā)熱不退,不得已,請祝會診,祝開方就是附子,服后居然熱退神清,好了。章次公先生因此而稱祝氏用藥“心狠手辣”,徐氏自是為之心折。至今滬上徐氏兒科之用附子,皆昔時祝公所賜也。劉民叔先生治僧惠宗胃癌大出血,脈微欲絕,昏迷不醒,先是阻止西醫(yī)輸血,繼則開方用附子30g、干姜15g配干地黃、阿膠、白芨、伏龍肝、花蕊石、甘草、云南白藥,3日后血即止。然習俗流風,殊難扭轉(zhuǎn),二公長技,竟為空谷足音,且多誹謗之言。知之者,其時惟章次公、姜春華二先生而已。
麻黃、石膏、附子,雖皆猛悍之藥,然用之對證,便真的效若桴鼓。古往今來,例證多多。其實又何限于這三味藥,所有藥物,當用,不當用,皆當由醫(yī)生決定,當然也由醫(yī)生負責。患者疑之,是為流言所惑;藥房拒配,則毫無道理可言。然其始作俑者,又必是醫(yī)生,且必是名重一時者,以一己偏狹之見,遂致覆水難收矣。
以葉天士、王孟英用柴胡、葛根為例,葉天士雖然不像徐靈胎說的“終身與柴胡為敵”,但他治瘧不用柴胡,治溫熱病忌用柴葛,卻是真的?!安窈俑侮?,葛根耗胃汁”,雖是張鳳逵語,但一經(jīng)葉氏引用,影響就大了。于是后世醫(yī)家對柴、葛便存畏忌之心。如《溫熱經(jīng)緯》引沈再平語云:“瘧本非死證,唯概以柴胡治瘧者殺之也?!庇忠羰险Z云:“正瘧必用此湯(小柴胡湯),若似瘧非瘧,妄用柴胡,必提成長熱不退,或兩耳大痛,甚至神昏,更或引動肝風,痙厥立至,生平見之屢矣” ?!吨貞c堂隨筆》引趙菊齋說:“先慈……肝陰不足……患外感,醫(yī)投柴胡數(shù)分,下咽后即兩脅脹痛,巔頂之熱,如一輪烈日當空” 。肝陰不足,當忌柴胡,瘧不可拘于少陽一經(jīng)、小柴胡一方,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平心而論,有他們說的那么邪乎么?王孟英對葛根的偏見也太甚:孫位申患感冒,癥見耳聾,醫(yī)者泥于少陽小柴胡之劑,聾益甚。孟英視之曰:伏暑也,與傷寒治法何涉?改投清肺之劑,聾減病安。將進善后法矣,忽然耳聾,詢悉誤服葛粉一碗,不啻誤服小柴胡一劑,復投肅靖肺胃藥,尋愈。
葛粉,即用葛根加工的淀粉,浙江人常用它來代藕粉。即使不當吃,也不至于如“誤服小柴胡一劑”而致耳聾復發(fā)的地步吧?潘澄濂老師平生最服膺孟英之學,惟于王氏對葛根的偏見有過批評,說是“白璧之微瑕”。
紹奇談醫(yī):糖尿病與瘀血
在古代有關糖尿病的文獻中,尚未見到糖尿病與瘀血關系的明確記載。有之,則始于前年才去世的祝諶予先生。他在臨床實踐中,觀察到糖尿病人多有血瘀表現(xiàn),如面部色素沉著、舌質(zhì)紫暗、舌邊瘀斑瘀點,舌下青筋(靜脈)怒張、肢體麻木、耳廓萎縮晦暗等,結合患者常合并動脈粥樣硬化,胰腺微血管閉塞不通、微血管病變導致的微循環(huán)障礙、血液黏度高等病理變化,倡用活血化瘀的方法治療血瘀型糖尿病,活血降糖方(廣木香、當歸、益母草、赤芍、川芎、丹參、葛根、蒼術、玄參、生地、黃芪)即祝先生自擬之方。
我學習祝先生的經(jīng)驗,初步體會到糖尿病之血瘀現(xiàn)象,是在氣陰兩虛的基礎上繼發(fā)的,蓋氣虛則無力推送血液循行,陰虛則血少而血液留滯,所以其治以益氣養(yǎng)陰為主。氣虛為主者用黃芪、黃精、白術,陰虛為主者重用生地、玄參、麥冬,佐以活血化瘀藥如葛根、丹參、桑寄生、赤芍、鬼箭羽以及清熱藥桑白皮、桑葉、地骨皮、苦瓜、花粉等組成復方,既有助于降低血糖,又可以改善臨床癥狀,使患者面部由晦暗而光潔,黑眼圈漸消除。
南京7212廠的甘憲先生,因20年頑固不愈的全身泛發(fā)性濕疹來京求治,證屬血瘀挾風,我用桃紅四物湯加紫草、丹皮、徐長卿、白蘚皮、蟬衣之類,服20劑后濕疹僅余頭部幾點,再服20劑,基本痊愈。意外的是他驚喜地來電話說,他的血糖在服藥后竟然恢復正常(我不知道他有糖尿病),謝頂?shù)念^部也長出一些黑發(fā)來了。可證活血化瘀藥的確是有助于降糖的。
特別應該指出的是,中醫(yī)藥治療糖尿病,不僅可以有效地控制血糖的指標,更具有整體調(diào)理的優(yōu)點,諸如益氣、養(yǎng)陰、補腎、調(diào)理脾胃、活血降脂等多種方法,因證而施,因人制宜,對于控制或改善臨床癥狀,延緩、預防和治療糖尿病的諸多并發(fā)癥,也是極有意義并且大有潛力可挖的。
紹奇談醫(yī):辛涼解表面面觀
金代劉河間,不滿于醫(yī)人墨守仲景成規(guī)成法,倡用“辛涼、甘寒解表”之法以治熱病。但劉氏之所謂“辛涼之劑”,不同于后來溫熱學家的桑菊、銀翹之類處方,而是苦寒、甘寒藥與辛溫藥配合,寒以勝熱,辛以達表,俾陽之拂郁既除,而表自解、熱自清。例如他創(chuàng)制的防風通圣散一方,就既有苦寒的梔子、黃芩、連翹、大黃,又有甘寒的石膏、滑石,辛溫的防風、麻黃、荊芥、川芎等。此方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晉唐方書。如冉雪峰先生在《八法效方舉隅》中論及葳蕤湯一方時指出:“葳蕤湯一方……乃麻杏石甘湯之變相,加白薇以清上,獨活以清下,皆所以助麻黃解表;玉竹合石膏能清能潤,川芎伍青木香則疏而能清……芳香則化濁,柔潤則益陰。故寒溫夾雜、熱壅氣郁、熱中伏寒、寒中包火,悉可治之。其清涼已開后人銀翹、桑菊之漸,其芳香已開后人香蘇、神芎之漸,其方注一寒一熱已開后人啟毒、雙解之漸” 。不過晉唐時不以“辛涼”名之罷了。
明初王安道《醫(yī)經(jīng)溯洄集》有溫暑當用辛涼,不當用辛溫之論,論者以此說他始能“脫卻傷寒”。“脫卻傷寒”,也就是后來吳鞠通說的“跳出傷寒圈子 ”。陶華《傷寒六書》之說與王氏相近,謂傷寒為殺厲之氣,其性凜烈,故初起者治宜辛溫;溫病則邪熱自里發(fā)外,故首起便當用辛涼。惜乎仲景書非全書,溫暑必別有方,他補了一首“辛涼解表”的方,即張潔古的“九味羌活湯”。此方亦以羌活、防風、白芷、蒼術、川芎等辛溫藥與苦寒的黃芩、甘寒的生地相伍,而名之為 “辛涼”者。大率清代葉天士之前的所謂“辛涼解表”者,皆此類也。
葉氏治風溫初起,主張用“辛涼清上”,“微苦以清降,微辛以宣通”,即《外感溫熱篇》所謂“在衛(wèi)汗之可也”,但他反對“醫(yī)謂六經(jīng),輒投羌防,泄陽氣,劫胃汁”?!杜R證指南醫(yī)案》風溫、溫熱諸案,輕清靈動,足以為后世法。無怪與之同時而稍晚的俞震贊譽他“真足超越前賢,且不蹈用重藥者一匙偶誤,覆水難收之弊也。此翁聰明誠不可及” 。至吳鞠通《溫病條辨》乃大倡辛涼解表之說,力辟“以溫治溫”之非,他大聲疾呼“世人悉以羌、防、柴、葛治四時外感,竟謂天地有冬而無夏,不亦冤哉!”影響所及,醫(yī)人皆以為溫病不可用溫藥,如《溫病四字訣》說:“病以溫稱,顧名思義,熱邪傷陰,與寒迥異,要之溫病,忌用溫藥”。就連一代名醫(yī)張錫純也以為麻杏石甘湯的麻黃、杏仁皆溫,犯了以溫治溫之忌,徑以薄荷換麻黃、牛蒡子換杏仁。我們現(xiàn)在來看吳氏自創(chuàng)的銀翹散,其用藥顯然是師法葉氏《臨證指南》風溫、溫熱醫(yī)案,但也有他自己的經(jīng)驗,例如葉天士治風溫初起,用連翹,卻絕不用銀花。此方對表證明顯而見身痛、惡寒、無汗者,解表之力不足,何廉臣《通俗傷寒論》按語及今人孫純一《溫病一得》于此都主張加少許麻黃,蒲輔周則嘗用蔥白,認為蔥白辛溫而不燥熱,加之原方有豆豉,合蔥白則為蔥豉湯,正是“溫病開手必用之劑”(王孟英語)。其實,吳鞠通也看到了此方存在解表之力不足的問題,但他惑于喻嘉言“微發(fā)于不發(fā)”之論,用了桂枝湯,甚至不惜捏造仲景原文。其方用得不好,其論則無中生有,所以頗遭非議。如里熱明顯而見口渴、壯熱、心煩、咽痛者,銀翹散清熱之力也嫌不足。溫病初起即見里熱,便須早用涼劑直折其熱,不必等到熱邪深入才用苦寒,等到“舌黃、渴甚、大汗、面赤、惡熱”悉具才用白虎湯。張菊人《菊人醫(yī)話》正是有見于此,才主張去荊芥、桔梗,早加黃芩、栝樓。
近20年來,又涌現(xiàn)出一批新型的辛涼解表方,與前述金代、明代的辛涼方相近。如羌活板藍根湯(羌活、板藍根)、羌活黃芩湯(羌活、黃芩)、羌蒡蒲薄湯(羌活、牛蒡子、蒲公英、薄荷)等。這些方,無論解表、清熱,兩方面作用都很強,也不拘于傷寒、溫病,劑量也不再是“治上焦如羽,非輕不舉”,如羌活一般用9~15克,板藍根用15~30克。筆者治外感初起,證見惡寒、身痛,高熱不退,口渴、咽痛,無汗或汗出不暢者,嘗取敗毒散之荊芥、防風,竹葉石膏湯之竹葉、石膏,小柴胡湯之柴胡、黃芩,銀翹散之銀花、連翹,差不多1~2劑即可退熱,屢經(jīng)運用,故敢為讀者告。自謂此方雖雜湊而成,但亦得金元之余緒,名之為“辛涼解表方”亦無不可。蓋辛者,辛以解表;涼者,涼以泄熱也。
紹奇談醫(yī):帶狀皰疹
帶狀皰疹患者最痛苦的是難以忍受的疼痛,其疼痛持續(xù)的時間,可數(shù)月,數(shù)年甚至十余年。
從皰疹分布的部位看,如顳側、眼、耳前后、脅、少腹,皆屬肝經(jīng);皰疹色鮮紅或暗紅,周圍皮膚焮紅灼熱,其脈弦滑數(shù),其痛如針刺刀割,歸結起來,則為肝經(jīng)郁火無疑。
我治帶狀皰疹的方法,系從明代孫一奎《醫(yī)旨緒余》得來。方用大栝樓1、2兩,甘草2錢,紅花5分。常以此為基礎方,酌加大青葉、板藍根、僵蠶、桑寄生、銀花清熱解毒,赤、白芍,延胡索,丹參,七厘散(吞)活血止痛,多年以來,經(jīng)治數(shù)十例患者,多能在幾服藥內(nèi)止痛,皰疹亦隨之消失。病延日久者,則要從久痛入絡考慮,酌加桃仁、當歸須、全蝎、蜈蚣。
在帶狀皰疹兩端拔火罐,也有助于止痛。在皰疹上亦可拔罐,如破潰滋水者,涂以龍膽紫即可,有的疼痛不在皰疹部位,則另在痛點(阿是穴)拔罐。
近案三例:
黃某 男,87歲,因帶狀皰疹住院5天,痛一直未止,入夜更甚,通霄無寐,用過多種止痛藥、抗病毒藥無效,患者曾多次向家人表示不愿活下去了。其女黃以平電話上詢問有什么方法,我即口授一方:栝樓30g,赤、白芍各10g,延胡索10g,僵蠶10g,紅花6g,板藍根20g,桑寄生20g,浙、川貝各10g,服1劑即痛減,至第2劑痛即全止。
朱某 女,70歲,病帶狀皰疹近兩月,曾用過多種抗病毒藥、鎮(zhèn)痛藥(可待因),痛仍不止,或暫止1~2天,又復疼痛,不堪其苦。皰疹在后腰部位,隱伏不現(xiàn),舌紅,脈弦數(shù)。我用栝樓,紅花,丹參,薏苡仁,川、浙貝,桔梗,僵蠶,赤、白芍,甘草,配吞七厘散,1周而愈。
郭某 女,52歲?;紟畎捳?天,位置在左眼,痛不可忍,想撞墻,口苦,心煩,舌紅,舌邊齒痕明顯,脈弦滑數(shù)。用全栝樓30g,黃芩15g,板藍根30g,銀花15g,僵蠶10g,赤、白芍各15g,延胡索15g,龍膽草6g,紅花10g,丹參30g,蒲公英30g。七厘散10支,1日3次,每次1支吞服。2~3劑后疼即減輕,但藥后腹瀉,左眼視力下降到0.5,醫(yī)院診為繼發(fā)病毒性角膜炎。治擬清熱解毒,活血祛瘀,予白花蛇舌草、板藍根、七葉一枝花、黃芩、梔子、野菊花、僵蠶、桂枝、延胡索、赤芍、紅花、丹參、白芷、白蒺藜。三診,停用栝樓后腹瀉仍不止,此脾胃氣虛故也;眼眶周圍夜痛又甚,甚則痛如針扎,眶黑,擬肝脾分治之法,健脾燥濕,疏肝活血,少用苦寒。蒼、白術各10g,陳皮6g,炙甘草3克,車前子10g,柴胡6g,赤芍12g,延胡索15g,川芎30g,丹參30g,珍珠母30g,石決明30g,白芷12g,桃仁10g,紅花10g,僵蠶10g,白蒺藜10g,蒲公英30g。四診,痛止,其面始有笑容矣,視力恢復到0.8,易方調(diào)理而安。
按:用孫氏栝樓方加味治療帶狀皰疹疼痛有卓效,此例初用亦效,但服后腹瀉不止,不得不停用,改用其他清熱活血劑痛不止,腹仍瀉,察患者有明顯齒痕舌,脾胃本虛,于是改用健脾燥濕合活血化瘀法,少用苦寒,果收捷效,不僅痛止,病毒性角膜炎亦在短時間內(nèi)治愈。此棘手之案說明經(jīng)驗方也不是萬能的,還是要辨證論治,對具體情況作具體的分析和處理。
紹奇談醫(yī):宋代文人與醫(yī)藥
前不久,宋代著名書法家米芾的墨寶《研山銘》回歸祖國,轟動了書法界。在醫(yī)言醫(yī),我不禁想到宋代陳無擇《三因方》中關于米芾的一張方來。這張方子叫“應夢人參散”:
米芾于崇寧癸未病痰嗽,如膠有血,更三醫(yī)不退,一日謁太尉蔡元度,取人參散一帖,一服,痰嗽立止,氣色頓快。人參散方:白芷、干姜、青皮、桔梗、白術、人參各三分,炙甘草一兩半,炮姜一錢三分。
以藥測證,其痰嗽當屬脾肺虛寒,癥見咳嗽咯痰,背冷,食少便溏,舌淡脈弱者,所以用人參、炙甘草、白術補脾肺之氣,干姜合甘草、白芷溫脾肺而散寒,炮姜止血,青皮行滯,桔梗祛痰。此痰中有血,當為咳嗽劇烈,震傷血絡,而絕非陰虛內(nèi)熱迫血妄行所致。立方之妙在全不用通套止咳止血藥,也就是前人訓誡的勿見咳止咳、見血止血之意。治病求本,先前更三醫(yī)不效,恐怕就是用的通套治咳藥加上涼血藥,這樣,則虛者更虛(耗散肺氣),寒者更寒(寒涼傷中)矣,所以無效。在用量上,此方也很有特點,炙甘草用量獨重,其次為炮姜,余則數(shù)分而已,擊中了虛寒證的要害,故取效迅捷。吾儕臨床雖未必原方照搬,但極富啟發(fā)性。
《蘇沈良方》曾載歐陽修的一個故事:“公嘗得暴下,國醫(yī)不能愈。夫人云:市人有此藥,三文一帖,甚效。公曰:吾輩臟腑與市人不同,不可服。夫人使以國醫(yī)藥雜進之,一服而愈。公召賣者厚遺之,求其方,久之乃肯傳,但用車前子一味為末,米飲下二錢匕,云此藥利水道而不動氣,水道清則清濁分,谷臟自止矣。
“濕多成五泄”,用車前仁炒研為末,米飲下,正是暴下利常用的分消之法,即前人所謂“利小便,實大便”。王冰注《內(nèi)經(jīng)》亦有語云“治濕不利小便,非其治也?!笨梢娖渲问呛侠淼摹N娜穗m非醫(yī)生,但敘述治驗往往很生動,故得以流傳后世,此即一例。
王安石愛讀醫(yī)書,嘗謂“某自諸子百家之書,至于《難經(jīng)》、《素問》、本草……無所不讀?!彼愿窆掳?,不同俗流,有人勸他服補藥,他說:“余平生不服紫團參(上佳黨參),亦活到今日?!笨梢娝麑o病服藥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有兩首方流傳后世,一是《蘇沈良方》所載偏頭痛方:
裕陵傳王荊公偏頭痛方,云是禁中秘方。用生蘿菔(白蘿卜)汁一蜆殼,仰臥注鼻中,左痛注右,右痛注左,或兩鼻皆注亦可,數(shù)十年患皆一注而愈。荊公與仆言,已愈數(shù)人。生蘿卜汁滴鼻,取其辛散之力,“左痛注右,右痛注左”的方法真了不起,宋代人固不知神經(jīng)為何物,而經(jīng)驗之可貴于此可見矣。
另一首處方即“妙香散”,收載在明人王肯堂《證治準繩》中,葉天士《臨證指南》附方中也有這首方,名之為“王荊公妙香散”:人參、龍骨、益智仁、茯苓神、遠志、甘草、朱砂 。此方為安神定志之方,適用于勞心思慮過度而心悸失眠者,葉氏醫(yī)案中屢用之。
蘇東坡在宋代文人中,不僅文章、詩詞、書法冠絕當代,在醫(yī)藥上的成就也是首屈一指的。介紹他的文章已經(jīng)很多了,這里我只談三件事:
一、創(chuàng)立我國歷史上第一所公私集資合辦的醫(yī)院。據(jù)文獻記載,早在漢唐時代,我國就有醫(yī)院之設了,當時稱作“病坊”。東坡在元佑四年任杭州知府時,適“杭州大旱,饑疫并作”,他動用庫府銀兩,并拿出自己的薪俸黃金50兩來,創(chuàng)辦了“安樂坊”,接納貧苦病人。三年間住院治好的病人數(shù)以千計,真是功德無量,也在醫(yī)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二、蘇東坡對氣功強身卻病也有深入的研究,其《上張安道養(yǎng)生訣論》是公認的名篇。他還有好幾篇《養(yǎng)生論》談到氣功,但他不相信世間有長生不死之法。他的養(yǎng)生觀也堪為經(jīng)典——“善養(yǎng)生者,不過慎飲食起居,節(jié)聲色而已,養(yǎng)慎于未病之前,而服藥于已病之后?!?/p>
三、關于圣散子。這張?zhí)幏绞翘K東坡在黃州得之于家鄉(xiāng)人巢谷的,巢氏是在東坡落難時從眉山到他的住所,任他的家庭教師的。能作東坡的“西席”無疑是飽學之士。圣散子是巢氏的秘方,他傳給東坡,“凡傷寒不問證候如何,一以是治之,無不愈?!睎|坡奇之,為之作序,又傳授給他的朋友名醫(yī)龐安常。適黃州連歲大疫,(用此方)“所全活者,至不可數(shù)”。然而后來永嘉瘟疫,用之,則“被害者不可勝數(shù)”。葉夢得《避暑錄話》說:“天下以子瞻(東坡字)文章而信其言 ”,陳無擇《三因方》也說:“宣和間此藥盛行于京師,太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shù)?!敝嗅t(yī)的特點在辨證論治,圣散子方多辛溫燥烈之藥,用于寒疫固效,用于溫疫,則為禍不可勝言矣。東坡也因此大受后人抨擊(對此方我另有專文)。其實我看龐安常也要負一定責任,因為東坡雖然知醫(yī),但不是職業(yè)醫(yī)生,《傷寒總病論》的作者,是大名醫(yī),卻不加分析地把這張方子收入自己的書中,為之推廣。安常既誤人,又誤東坡,實不能辭其咎。
與蘇軾齊名的黃庭堅不但有病自己合藥吃(如其日記說:崇寧乙酉,正月三十日作平氣丸。二月二十日,累日苦心悸,合定志小丸成),而且與人通函論病,如與王子均書云:“承示尊體多不快,亦是血氣未定,時失調(diào)護耳。某二十四、五歲時正如此,因服菟絲子丸,遂健啖耐勞。……若覺氣壅,則少少服麻仁丸。 ”與曹使君書云:“賢郎癰腫,亦是天氣亢沴,故有熱者先得之,若臟腑秘滯,可用犀角丸服之,得大便流利,則癰自衰殺?!?俱見《續(xù)醫(yī)說》)。論證處方都極合理,非精于醫(yī)藥者不可為之。
陸游就不僅僅是以醫(yī)藥為業(yè)余愛好了?!端问贰酚涊d他有一本醫(yī)書名《續(xù)集驗方》。南宋淳熙二年,他在成都作一個小官,其時疫病流行,他目睹患者貧病交加之慘,便在街頭煮大鍋藥給患者服用,救了很多人。并有詩云:“我游四方不得意,佯狂施藥成都市,大瓢滿貯隨所求,聊為饑民起憔悴。”晚年居山陰,他還親自種藥,配制丸散膏丹,走鄉(xiāng)串戶,為鄉(xiāng)親治病。有詩云:“村西行藥到村東……杖藜到處即春風?!焙芏嗳藶楦兄x他的活命之恩,生下的兒子都起名叫“陸 ”:“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呼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本雇耆且粋€受群眾歡迎的職業(yè)醫(yī)生了。
紹奇談醫(yī):蜂房治尿床有特效
蜂房有強陽起痿、開痹止痛之功,常用來治療陽痿、痹證、鼻炎、齲齒痛、腫瘤、遠年咳嗽。吾師朱良春先生經(jīng)驗,用于頑固難愈的尿床尤具特效。其方法是將蜂房(中藥店有售)100g,剪碎,放鐵鍋中慢慢加熱,直至松脆時趁熱碾成細末,每日早晚各服4g(可混入白糖開水中沖服)。
成人尿床是很痛苦的事,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在甘肅碧口工作時,有一同事,從小患此病,偏偏此君又天生奇懶,尿了床,不洗不曬,以至室內(nèi)尿氣沖天,人皆掩鼻。他自己也是做醫(yī)生的,用過腎氣丸、縮泉丸之類,毫無用處,因此對于治療失去了信心。
我過去治療此病,也頗下過一番功夫,有效者少,不效者多,或暫時有效,停藥又犯。后來在補益脾腎方中加甘草、麻黃、龍骨、效果好一些,但也不理想。后來讀我們四川中醫(yī)耆宿李斯熾先生的一本書,發(fā)現(xiàn)李老有一單方:公雞腸一具,洗凈,加調(diào)料燉湯吃,試用以后,有一定療效,但因為加工麻煩,又要天天吃,除非開飯館的,否則哪有那么多雞腸?加之北方人本來就不喜吃腸雜,所以觀察到的病例很少。
1998年春,我與朱老在廈門海外中醫(yī)培訓中心講學、門診,當談及此病時,朱老說不妨用用蜂房散。一年前,有一高中女生宗某來診,患尿床二年多,花了很多錢都沒治好,心情之壓抑自不待言,且因此而無法住校,學習成績下降。我即用蜂房散,服藥當天即無尿床,觀察至今,其間僅有兩次尿床,基本治愈,患者及其父母均大喜過望。
紹奇談醫(yī):枸杞
枸杞在我國大部分地區(qū),荒野河灘,幾乎處處有之。但吾蜀所產(chǎn),其果實既小,顏色呈橙黃色,也不甜。寧夏產(chǎn)枸杞子,最大者長可近寸,糖分也多,顏色深紅,為正宗產(chǎn)品。中醫(yī)處方中有寫“甘杞子”者,是因為寧夏古屬甘州的緣故。
枸杞屬茄科落葉小灌木,植株高可二、三尺,但也有大者,西苑至頤和園之間同慶街有一家門口栽種的枸杞,就高逾二、三米。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說甘家口有一棵枸杞高一丈多,一到掛果的時候,一大叢綠葉像瀑布般傾瀉而下,枸杞子則如紅寶石般閃爍其間。我在1997年曾寓居甘家口半年多,攜妻女溜彎時曾留心找過,都不曾找到。后來讀沈括《夢溪筆談》,說陜西枸杞竟有“高達丈余,大可作柱,葉長數(shù)寸者”,那恐怕就是“枸杞王”了。
枸杞子性平味甘,《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枸杞“苦寒”,是就整株而言。李時珍說枸杞葉味苦甘而氣涼,根味甘淡而氣寒,子則味甘氣平,誠是。
枸杞子是著名的滋補強壯藥,古方龜鹿二仙膠、左歸丸、右歸丸、還少丹皆用之。以其性平,故為平補之品,凡精血不足者,無論陰虛陽虛皆可用。古有 “去家千里,無食蘿摩、枸杞”之說,遂使人誤以其為壯陽之藥,實不足憑也。今在寧夏,其鮮者可作水果食用,就是明證(當然不能吃得太多)。葉天士說“王道無近功,多用自有益”,枸杞子之補,乃屬“王道”無疑,危急之時,不能拿它救命,但補益精氣,強壯身體,自有其潛移默化之功,所以李時珍把它的作用歸于“ 精不足者補之以味”一類。今日臨床,枸杞子常用于糖尿病、慢性肝炎、肝硬化、萎縮性胃炎、肺結核病、貧血、神經(jīng)官能癥等慢性疾病,證屬肝腎虧虛,癥見頭目眩暈、腰膝酸軟、面色蒼白或萎黃、遺精陽痿、視物昏花者?,F(xiàn)代研究證實枸杞子確有促進免疫功能、增強抗病能力、促進造血功能、升高白細胞、保肝、降糖的作用以及促進生長的作用。
枸杞苗葉,名“天精”,亦供藥用。天精味甘而苦,有清熱毒、散瘡毒、除煩熱、健胃之功。我的家鄉(xiāng)川北一帶,每到春天,人們便采其嫩芽(當?shù)亟凶?“狗地芽兒”)作菜,炒食、涼拌均佳。但為什么叫“狗地芽兒”呢,多年以來我一直不明白,后來才想到這可能是“枸杞芽”的誤讀,再想一想,“枸”是枸杞,“地”則是枸杞的根“地骨皮”。最近有人研制出一種保健藥“仙人杖茶”,即用枸杞葉作茶?!跋扇苏取蹦髓坭街畡e名,但竹筍欲成竹時枯死者也叫仙人杖。我在劉民叔《魯樓醫(yī)案》中見過,但不知他用的是哪一種“仙人杖”?吾當起劉前輩于地下而質(zhì)之。
枸杞根皮,名“地骨”,即中醫(yī)處方中的“地骨皮”。地之骨,似言其根之深也。吾蜀中醫(yī)耆宿熊寥笙老先生說“其(枸杞)根直達黃泉,得地之陰氣甚厚,是以性寒涼,長于去癆熱,退虛熱”。我不明白老先生說的“黃泉”是什么地方,但他說的藥效卻是極對的。地骨皮長于瀉腎火,治有汗之骨蒸潮熱,亦能清肺中伏火,治肺熱咳嗽咯血。近時藥理研究更認為地骨皮除有顯著的解熱作用外,對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均有一定療效。
地骨皮入藥,清肺腎之熱,一般常用量為15~25g。蒲輔周老先生治療陰虛血熱而致的月經(jīng)過多或崩漏,用鮮地骨皮120g(干者減半)燉瘦肉吃。他認為地骨皮涼而不凝,不傷胃氣,所以用大劑量也無妨。
●紹奇談醫(yī):創(chuàng)口不斂
癰疽潰后,或手術后創(chuàng)口久不愈合,膿汁或無,或有而清稀無臭,兼見神疲乏力,自汗出,口干,低熱,脈細弱,舌淡,苔薄等種種虛象,這是因為癰疽本身就耗氣耗血,手術也傷氣血,何況平素氣血不足者乎。所以我對創(chuàng)口不斂的患者,恒用大補氣血之法,以大劑量黃芪(60~90g)為主藥,配當歸、黨參、枸杞子,與血肉有情之品老母雞一起燉湯,1日1劑,空腹多次分服,連用7~10天創(chuàng)口即可收斂,而且患者會感覺周身有力,精神復振。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即載黃芪主“癰疽久敗瘡”,古方也有內(nèi)補黃芪湯,出自《劉涓子鬼遺方》,薛民《外科發(fā)揮》曾引用之,方即十全大補湯去白術,加麥冬、遠志、大棗、生姜。惜乎其方用量太小,如黃芪僅用一錢(3g),當歸僅用五分(1.5g),大棗僅用1枚。揆度其用意,恐怕是因為癰疽潰后,脾胃功能又差,所以用小劑量,意在不傷胃氣。但胃納正常者,上述小劑量就無異杯水車薪了。對胃納差的,我的經(jīng)驗是先調(diào)理脾胃,然后再用大劑量黃芪。例如患者魏素花,女,78歲,住北京市白塔寺白塔巷中樓201室。有糖尿病史多年,因足丫瘙癢,搔破感染,傷口越來越大,足趾全部壞死,遂在武警總院作足趾切除。術后,感染仍不能控制,醫(yī)生決定截肢,家屬及患者本人均不愿意,乃來門診。檢見創(chuàng)口血水淋漓,潰爛延及整雙腳,但口干,不思飲食,舌淡,苔薄膩,脈細數(shù)?!肚Ы鹨健吩f“消渴病人常于大骨節(jié)間發(fā)癰疽而卒”,此其例證也。尤怡說“瘍癥以能食為要”,大劑參芪雖有斂瘡收口之功,而胃納極差者未可遽投。先擬養(yǎng)胃陰,化濕濁,俾胃蘇能食為吉。藥予石斛、北沙參、麥冬、玉竹、藿香、佩蘭、雞內(nèi)金、陳皮、谷芽、扁豆、桑葉三服藥后,口干減,能食知味,即改用芪歸參杞湯,加銀花、天花粉、白術、桔梗、遠志、白芷,入雞湯中燉服,1日1劑,至第4天傷口即開始愈合,從而免卻了患者截肢之苦。
創(chuàng)口不斂患者,確多虛弱之人。如北京劉家窯石榴園小區(qū)趙小燕,男,55歲,身體素弱,因支氣管哮喘急性發(fā)作在朝陽醫(yī)院作氣管切開術,術后病情緩解,但刀口歷4周不愈合,呼吸時漏氣,頗以為苦。我用大劑芪、歸、參、杞,僅4天刀口即完全長攏。又如裴新華,女,30余,留學倫敦,偶然發(fā)現(xiàn)右膝上方外側有一拳頭大包塊,英國醫(yī)生認為是惡性肉瘤,于是回北京在中醫(yī)醫(yī)院手術切除。術后,傷口不愈合,或表皮愈合,肌肉不愈合而又裂開,已3月。我用芪歸參杞湯后,不到10天即完全愈合?;颊唧w質(zhì)素弱,婚后數(shù)年未孕,治療期間竟意外地懷孕,但孕后胎萎不長,雖孕五月而腹部平坦如常人,此氣血不足,不能充養(yǎng)胎兒,囑再用原方燉雞湯常吃,至期產(chǎn)一嬰兒,重七斤半。
紹奇談醫(yī):面癱
面癱多因卒受風寒而致,因此多發(fā)生在嚴冬,或春寒料峭時,或頂風冒雪,或開窗睡覺,風寒之邪襲于陽明之經(jīng)。如今亦多由盛夏開空調(diào)睡覺而發(fā)病,此外,也有因拔牙感染而致者。
古方牽正散(全蝎、僵蠶、白附子)是有效方,但方中有兩味蟲類藥,作散劑效果好,作湯劑則藥力大減,因此我常用僵蠶、全蝎等分研末,裝入 0.25膠囊中,每服2g,1日3次,因風寒外襲者,多兼形寒,湯劑常用祛風散寒藥使邪從表解,藥如荊芥、防風、羌活、葛根、秦艽、白附子、桑枝、赤芍、甘草、生姜,體質(zhì)壯實者,可用葛根湯(麻黃、桂枝、杏仁、葛根、赤芍、甘草、大棗、生姜)。但近年臨床所見,多為外受風寒,內(nèi)蘊痰火者,用上述祛風散寒通絡多無效,此類病人,形體多較肥胖,食多肥甘厚味,吸煙飲酒,痰火阻于經(jīng)隧,癥見多痰,胸悶腹脹,舌紅,苔黃膩,脈滑數(shù),須清痰火,藥如葛根、黃芩、石膏、栝樓、牛蒡子、鉤藤、姜半夏、白芥子、荊芥、防風、羌活、獨活,大便秘結者可酌用大黃、芒硝。因拔牙感染所致者,再加白花蛇舌草、蒲公英、連翹、梔子。面癱不治或失治時間超過半年者,即難以恢復,其治也不能和急性期一樣,多為氣虛血絡瘀滯,宜扶正祛邪,常用黃芪赤風湯(黃芪、赤芍、防風)加桑枝、全蝎、蜈蚣、蟬衣、葛根、紅花、白芥子。
面癱外治法頗多,最有效的是用馬錢子粉、白附子粉等分撒布在膠布或市售傷濕止痛膏(只用半張)上。貼于嘴角地倉穴,向左歪者貼右邊,向右歪者貼左邊,24小時一換。荷蘭埃因霍溫廣東酒樓李老太,8年前在家鄉(xiāng)溫州患左側面癱,已愈,此次卻在右側,我即用馬錢子粉外貼,兼用湯藥、散劑,1周即愈。不到半月,其小孫女又病面癱,因在上學,不愿在面部貼藥,只能服湯藥,1周后也好了。而另一老太太,從埃因霍溫趕來阿姆斯特丹門診,既不愿服藥,更懼怕針灸,我只好用馬錢子、白附子粉給她外貼,很快也好了。
因拔牙感染而致者,大致與痰火同法,如患者肖玉喆,女,30歲。2000年9月11日初診。拔牙一周后出現(xiàn)左側面癱,曾用牽正散、維生素B1注射及針灸,已16天,口歪,舌麻,眼皮跳,耳后疼痛,大便秘結,舌紅,脈滑數(shù)。證屬痰熱阻絡,擬清瀉痰熱,疏通經(jīng)隧:大黃6g,黃芩10g,梔子10g,鉤藤15g,白蒺藜10g,天麻10g,薄荷3g(后下),僵蠶10g,菊花10g,炮南星10g,白芥子6g,赤芍10g,川芎10g,紅花10g,荊芥10g,防風10g,秦艽10g,丹參10g,外用馬錢子粉貼地倉穴,7帖而愈。
談大黃——兼與沈自尹院士商榷
何紹奇
1.關于大黃的別名
沈自尹院士在《北京晚報》2002年12月26日發(fā)表了“宮廷大黃研究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一文,首先提到“大黃古代亦稱黃良,言其療效良好,性質(zhì)良好也;又稱將軍,言其能戡定禍亂,是救民于水火的將帥,并將大黃、人參、附子、生地喻為佛教中的四大金剛”。大黃的確有許多別名,其中也確以“黃良”、“ 將軍”最為人知。為什么別名“黃良”?張錫純說:“《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謂其能'推陳致新’,因有黃良之名?!?《醫(yī)學衷中參西錄·大黃解》),一語破的。如果還可以補充一點,那就是因為大黃雖有推陳致新,祛邪扶正之力,但不若巴豆、甘遂之類峻烈。如果說“黃良”就是“療效良好”,則人參、干姜、附子、石膏…… 用之對證,哪一味中藥不“療效良好”?何得為大黃一藥所獨專?大黃有“將軍”之名,則以其“迅速見走,直達下焦,深入血分,無堅不摧,蕩滌積垢,有犁庭掃穴之功”(《本草正義》);“主通利結毒也,故能治胸腹?jié)M、腹痛及便閉、小便不利,旁治發(fā)黃瘀血、膿腫”(《藥征》);“氣味重濁,直降下行,走而不守,有斬關奪門之力,故號為將軍”(《藥品代義》),“推陳致新,去陳垢而安五臟,謂如戡定禍亂以致太平無異,所以有將軍之名”(《湯液本草》),無非是言其藥性及作用,推陳致新,攻堅破結,俾邪去而正安而已,怎么竟被扯上“救民于水火”來?至于說古人將大黃、人參、附子、生地喻為佛教中的“四大金剛”,不免有望文生義之嫌,不知出于何人何書?我讀書不多,只知道明代張介賓曾稱大黃、人參、附子、熟地為“藥中四維”,以大黃、附子為藥中良將,言其攻邪之力;人參、熟地為藥中良相,譽其扶正之功(《景岳全書·本草正》)。良將良相何時竟和佛教中的“四大金剛”扯上關系的?請沈院士有以教我。
2.大黃是補藥還是瀉藥
這本來不算個問題,不懂醫(yī)的老百姓也能答出來,但是,大謬不然,例如前些年,有位中國在英國劍橋大學的訪問學者,當李約瑟夫人問他大黃的作用是補還是瀉時,他的回答居然是:“有一點補”。這個小故事后來還收在他寫的一本書里。沈自尹院士則寫道:“宋代名醫(yī)張之河也是應用大黃的能手,他提出'養(yǎng)生當論全補,治病當論藥攻,通下才可以補虛的觀點,并明確指出陰虛則補之以大黃硝石’”。宋代沒有名醫(yī)叫什么張之河的,倒是金代有位名醫(yī)叫張子和,他確實提出過“養(yǎng)生當論食補,治病當用藥攻”的觀點,也確實說過“陰虛則補之以大黃硝石”。但是,張子和的本意是因為世俗喜補而畏攻,但病是由邪氣強加于人而起,所以“先論攻其邪,邪去則元氣自復”,如果邪盛之時畏攻用補,那就等于資寇助糧;只有攻邪,才是有效保護元氣的方法。所以這種“不補之補”,才是“真補 ”。也就是說,張子和之論,是為了補偏救弊。不過他的話失于偏激,“陰虛則補之以大黃硝石”是因為熱邪劫爍津液,用硝黃撤去其熱,陰即受到最有效的保護,但這并不是說大黃芒硝真有補陰的作用。我們評介古人學術觀點,要有分析,要有批判,而不是不負責任地照抄出來,否則還叫什么“研究”?只能是誤導。
3.大黃治疫
有關“疫”的記載早出于《傷寒論》,《素問遺篇·刺法論》說“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焙退畈欢嗤瑫r的曹植在其名篇《說疫氣》里說“建安二十二年,疫氣流行,家家有彊尸之痛,戶戶有號泣之哀,或沿門而殪,或覆族而喪”,聯(lián)系到仲景原序中說的“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紀年以來,未及十稔(不到十年),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可知《傷寒論》的主要內(nèi)容是疫病即急性熱性傳染病的證治。
《傷寒論》陽明篇的白虎承氣二方,就是疫病(當然也包括感染性疾病、雜病)的有效處方,白虎湯是清法代表方,承氣湯是下法的代表方,疫病到了陽明階段,得清下二法而解者,柳寶詒說“十之六七”,實際上恐怕還不止此數(shù)。也就是說,疫病治法是包含在《傷寒論》中的。但后世明確提出“疫病”的概念,還是一種進步,是對仲景之學的繼承和發(fā)揚。
現(xiàn)在再回到大黃的話題上來:
用大黃治疫,始見于《元史·耶律楚材傳》。其時元軍南下,軍旅中出現(xiàn)疫病,耶律楚材讓大家服大黃得愈。是什么樣的疫病?《元史》說是“土疫”,五行中脾胃屬土,可知是消化系統(tǒng)染病。其后若干年,在《丹溪心法》中,有“人間治疫有仙方,一兩僵蠶二大黃”的記載,丹溪不以外感病見長,這張方子,是否與《元史》上述記載有關,就不得而知了。
明代吳又可在《溫疫論》中提出,大黃之用,本為逐邪,邪熱是疾病的本質(zhì),結糞只是邪熱內(nèi)結的現(xiàn)象,所以不能等到結糞形成才用下法,貴乎早用大黃,頻用大黃。當然他也分表里,但溫疫熱變甚快,初起一二日,服達原飲一服,早晨還苔如積粉,中午苔就可能變成黃色,這是邪毒傳胃,這時就要在方中加大黃了;午后舌黑生刺,鼻如煙煤,便當急投大承氣湯。這樣的認識,別開生面,是寶貴的實踐經(jīng)驗的總結。我在農(nóng)村、工地工作時,多用此法。
石某,男,40余歲,在春耕會議期間患流行性感冒,發(fā)作性憎寒發(fā)熱,身痛如被杖,無汗,舌紅,舌苔白膩,脈滑數(shù),曾自服中成藥及湯劑荊防敗毒散未得汗。病屬風寒挾濕,邪伏募原,予達原飲(厚樸、草果、檳榔、知母、黃芩、赤芍、甘草)一劑,當晚服藥1次,次日晨突發(fā)寒戰(zhàn),舌苔由白膩轉(zhuǎn)為焦干,厚如積粉,此熱盛劫津之象,加入大黃15g,葛根、柴胡各15g,羌活12g,一服即腹中雷鳴,再服即得暢便2次,汗出如瀋,臭穢難聞,寒熱身痛皆愈,表解里和而安。
但是,需要指出,吳又可治疫,并非如沈先生所說“有邪必逐,除寇務盡”,更不是只知道一味用大黃猛攻,而是視具體情況而定,表里虛實還是要分的,不能攻者即不攻。如他說初起“邪不在里,下之徒傷胃氣”,“愈后大便數(shù)日不行,別無它證,此是三陰不足,此致大腸虛燥,此不可攻”。強調(diào)逐邪,然亦必因證而施,這才是“符合科學道理的”。
近至近代,江西肖俊逸(人稱肖大黃)善用大黃治療腸傷寒,上海聶云臺的表里和解丹、葛苦三黃丹亦都以大黃為主藥。肖氏治腸傷寒,主以攻下,應下即下,以大黃、黃芩、黃連為主,且一直服至熱退為度,若熱雖退而黃苔未化,亦須繼續(xù)服用以防“再燃”。20世紀50年代陜西米伯讓治療鉤端螺旋體病,對鉤體溫黃(黃疸型)熱重于濕,高熱持續(xù),黃疸不退之重證,主張用清瘟敗毒飲重加茵陳、大黃,獲得顯著療效。南京周仲瑛、江西萬蘭清等治療流行性出血熱病中最為棘手的“少尿期”,以大黃配合芒硝、枳實、生地、麥冬、白茅根、豬苓、桃仁、牛膝,一般2~3天即可進入多尿期甚至躍過多尿期進入恢復期。這些也都是大黃用于疫病所取得的新成績。
4.大黃用于急性感染性疾病
大黃可用于多種急性感染病疾病,如肺炎、膽囊炎、膽石癥、急性胰腺炎、急性闌尾炎、敗血癥、尿路感染以及細菌性痢疾等,用得恰當,效如桴鼓,茲就肺炎言之:
今人治肺炎,主張早用大黃,如江蘇省中醫(yī)院用麻杏石甘湯加生大黃、大青葉、金銀花、紫草、蒲公英等,北京西苑醫(yī)院用清肺液(大黃、黃芩、赤芍),友誼醫(yī)院用肺炎瀉熱方(大黃、玄明粉、甘草、玄參),據(jù)大宗病例報告,效果很好,尤其對病毒性肺炎及耐藥菌株產(chǎn)生的細菌性肺炎,往往可以有抗菌素起不到的治療效果。以上這些經(jīng)驗都是具有突破性的。
我學習這些經(jīng)驗之后,有些膚淺的領悟。肺炎一般多歸屬于中醫(yī)學“風溫”范圍,初起病在肺衛(wèi),“衛(wèi)之后,方言氣,營之后,方言血”,其中一部分可以依照這樣的證治規(guī)律而獲效,但更多的患者,初起衛(wèi)分證多不明顯或極短暫,一開始就出現(xiàn)喘、憋、高熱、口渴、煩躁不安等里熱證,這顯然不是“在衛(wèi)汗之可也 ”能解決問題的,這是溫熱伏邪又挾痰熱的表現(xiàn),因此不同于一般的風溫肺熱,一開始就要用苦寒直折,佐以清熱化痰,甚至通腑瀉熱,這時及時合理地使用大黃,就是合符辨證論治原則的,是“有是證,用是藥”的,而不是把大黃視作抗生素,在抗生素療效不佳時尋找到的一味替代藥。這些認識是否有當?盼同道指正之。
茲錄我的一例重癥肺炎治驗:
林衛(wèi)儀,女,8歲,住荷蘭埃因霍溫大學醫(yī)院,因肺炎病危進入監(jiān)護室。各種管子插了一大堆,病不見輕,其家長征得荷蘭醫(yī)生同意試用中藥。頃診:高熱,神昏,抽搐,痰聲如曳鋸,隔著玻璃窗也能聽見,顏面潮紅,額有微汗,舌紅,苔黃膩,脈滑數(shù),此痰熱壅肺之重證,擬通腑清熱豁痰定驚。藥用生大黃 10g,黃連6g,黃芩6g,焦梔子6g,全栝樓10g,猴棗粉0.3g(二次沖),鉤藤10g,川貝3g,石膏30g(先煎),羚羊角絲10g,前胡 3g,石菖蒲3g,桔梗3g,魚腥草10g,1日1服,分3次鼻飼。服1劑后得暢瀉3、4次,再劑加蘆根30g,魚腥草加倍,熱退喘平,抽搐亦止,患兒第 3天即進入普通病房。
5.止血圣藥
大黃止血,早見于仲景《金匱要略》瀉心湯證,此方實即大黃黃連黃芩瀉心湯,治療熱邪內(nèi)熾,迫血妄行之吐血衄血,方中主藥即是大黃,不僅可用于吐衄,咯血、便血、尿血、婦女崩漏,只要是實熱出血,大黃皆有殊功,且大黃止血而不留瘀,故唐容川《血證論》稱之為“圣藥”。
我多年來用大黃治療支氣管擴張或肺結核大咯血、鼻出血、胃潰瘍吐血、便血、痔血,也都收到較為理想的效果。
患者陳林,男,18歲。因肺結核進展期、肺出血,住某醫(yī)院。每天早、中、晚都要咯血1次,每次約50~100ml,已5天,總失血量約 1800ml,曾用維生素K、維生素C、仙鶴草注射液、云南白藥、腦垂體后葉素及養(yǎng)陰清熱止血中藥,血未能止。我診其脈,弦數(shù)有力,舌紅苔薄黃而干,面赤,口鼻氣熱,干咳,脅痛,大便色黑而硬。證屬木火刑金,用大黃黃連黃芩瀉心湯加味,1劑血止。
由這個病例可以看出:大黃止血,用之對證,其效立見,然必“先議證,后議藥”,不是什么樣的出血都可以一概地用大黃。例如陽氣大虛即“陽虛者陰必走”(楊仁齋語)的出血、脾失統(tǒng)攝的出血,均非大黃的適應證,誤用之則禍不旋踵。
6.大黃是氣分藥還是血分藥
判斷一味藥是氣分藥還是血分藥的標準,除了一般的形、色、氣、味外,主要還在于藥的功效,而藥的功效又主要來自醫(yī)者的經(jīng)驗。李時珍提出并強調(diào)大黃是一味入血分的降火要藥,“凡病在五經(jīng)血分者宜用之”(李說的“五經(jīng)”即足太陰、手足陽明、手足厥陰)。他還說“若在氣分用之,是謂誅伐無過矣”。沈先生對李說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細思之,大黃入血分固然有理,如仲景名方大黃 蟲丸、下瘀血湯都可以作為依據(jù),但三承氣湯、大陷胸湯及丸、厚樸三物湯、大黃甘草湯及后世名方如礞石滾痰丸,主治皆在氣分??贾T文獻,《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既謂大黃“下瘀血,血閉寒熱,破癥瘕積聚”,又謂大黃“主留飲宿食,蕩滌腸胃,推陳致新,通利水谷,調(diào)中化濕,安和五臟”,明明白白地表明大黃既入血分,又入氣分,李時珍所言未必恰當。為什么“在氣分用之”就“誅伐無過”?無非強調(diào)大黃是血分藥,故在氣分者不可用也。如果真如他所說,那么大、小、調(diào)胃三承氣湯將置于何地?攻下熱邪與燥屎又怎么會是“誅伐無過”?胃火上沖,食已則吐,仲景用大黃甘草湯,你說是治氣還是治血?滾痰丸用大黃黃芩瀉火,礞石墜痰,沉香行氣,與血分竟完全無涉,也是“誅伐無過”嗎?
讀古人書,不要作古人的奴隸,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也就是這個道理。
7.葉天士治溫病不輕用大黃
葉天士是清代溫熱學派的領袖,惜生平無著述,《外感溫熱篇》、《三時伏氣外感篇》皆其門人記錄而傳世者,反映了葉氏的溫熱學理論和經(jīng)驗。
葉天士治溫病不僅用大黃非常謹慎,就是其他苦寒藥,也反復告誡,不可輕投。他雖然指出“三焦不從外解,必致里結,里結于何,在陽明胃與腸也,亦須用下法”,但溫病與傷寒不同,特別是“吾吳濕邪害人極廣”,“多濕邪內(nèi)搏”,故下之不宜猛而宜輕?!靶耙讶肜?,表證必無,或存十之一、二”,當下者“亦要驗之于舌,或黃甚,或如沉香色,或如灰黃色,或老黃舌,或中有斷紋,皆當下之,如小承氣湯,用檳榔、青皮、枳實、元明粉、生首烏等,說“如”,而不言“ 與”、“宜”或“主之”,所用的藥中也不提小承氣湯的主藥大黃,都可以看出他在用不用大黃上的態(tài)度,而其之所以反復論舌,也在表明哪些情況可用,哪些情況不可用。我們再看他的《臨證指南醫(yī)案》,溫、暑、濕溫、燥、疫諸門所有醫(yī)案,竟無一例用大黃者。沈自尹先生說:“清代名醫(yī)葉天士,在我國醫(yī)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應用大黃的重要體征之一是'最要緊者莫過于驗舌’,'若黃苔或如沉香色或灰黃色或中有斷紋者均可用大黃’,他認為'濕熱病者不論表邪罷與不罷,但兼是證,即可用大黃瀉之’”。葉天士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不知沈先生是在葉天士的哪本書上看到的?
正是因為葉氏治療溫病用藥輕淡,即當用大黃等苦寒藥時也不用,所以遭致姜春華先生尖銳的批評,他說:“我們看清代許多名醫(yī)醫(yī)案,治療溫病(包括濕溫)險證百出,令人驚心動魄,其效果之所以不佳,正是受此老之教,清淡如兒戲?!睋?jù)說,沈院士曾經(jīng)和姜老共事過,不知他聽到過這些話沒有?要是知道,那就不會把上述“均可用大黃”,“即可用大黃下之”這些話加在葉天士頭上了。
8.大黃的用法用量
大黃的用法有很多講究:單味開水浸泡或只煎一、二分鐘,則力銳,與其他藥同煎則力鈍。腦出血昏迷病人,水入則吐,腹脹,不大便,舌紅,苔黃而干,即用前法,分作2杯,先服1杯(約100ml),腑氣若通,另一杯即不用,不通,再服第2杯,無不在二、三小時內(nèi)排出稀溏便,久煎則無此作用。此類病人,雖屬邪實,畢竟正虛,用大黃要謹慎,正所謂“偷營竊寨,可一而不可再”。肺胃實熱,咯血吐血,用大黃粉吞服效果優(yōu)于湯劑。大黃用酒炒則利于行。頭面之病,亦多用酒炒,《用藥法象》說“大黃之性沉降,酒炒則可上升,如鳥巢高巔,射而去之”。大黃用醋炒,緩消瘀血,且服后無腹痛之弊。小劑量(2g以下)醋制大黃裝膠囊中吞服,有通便、健胃降脂、輕身減肥作用,氣虛人、老人、婦女可配以一定比例的生曬參或紅參須。1992年我在馬來西亞工作時,曾擬此方,許多華僑朋友服后反映不錯。
至于大黃炒炭用,實無深意,古方十灰散用之,大黃炭的作用無非收斂止血。而吐血、衄血、咯血之由氣火上沖莫制者,用大黃炭則無效,必得生大黃苦寒沉降以直折之;陽明里結痞滿燥實,也不用大黃炭,必得生大黃配枳實、厚樸、芒硝,通利蕩滌;至于癥瘕積聚、惡血瘀滯、黃疸、癲狂、瘡癰、跌打損傷,亦皆宜生用,或酒制、醋制,炒炭則氣味俱失,欲用它撥亂反正,豈能有效?曾治一人大咯血,用生大黃得效,改用制大黃后,其火又熾,血不得止,不得不再用生大黃。
大黃用量,因人而異,因證而異,有的人用15~20g可能毫無動靜,有的用3~5g即大瀉。如本市農(nóng)科院劉仁玉老太太,患急性闌尾炎,我用大黃牡丹皮湯加減,大黃用10g,即腹瀉不止;另一例張姓闌尾炎老人,用30g卻腹?jié)M如故。血證用散劑,1日3次,每次3g為宜;一般感染性疾病,每劑湯藥常用量為6~15g,急腹癥、疫證用量可達15~30g,甚至更多一些。一般說,用大黃都要中病即止,即《內(nèi)經(jīng)》所謂“大毒治病,十去其六”,“衰其大半而止”,如急腹癥大便秘結者,可重用大黃、芒硝,而得效后大便溏泄者,就要減少大黃之量,泄得厲害的,則停用大黃。膽囊炎、膽石癥患者當用大黃,一般也多采取“打打停?!钡膽?zhàn)術,片面地強調(diào)“除惡務盡”,其實很不科學,不顧正氣,一味蠻干,肯定會出問題的。B18.3
紹奇談醫(yī)——半夏
在我家鄉(xiāng)的麥地里,半夏(俗稱“麻芋子”)甚多,三葉,莖長不及尺,半夏其塊莖也。拔起,去莖葉,在淘洗時撞去粗皮,曬干,即生半夏。麥黃在舊歷五月,正值夏季的一半,故有“半夏”之名。
半夏的傳統(tǒng)加工方法,是用米泔、石灰、明礬、甘草加水反復浸泡,或僅用明礬水浸泡,不僅費時費工,更重要的是損失了半夏的藥效。曹穎甫《金匱發(fā)微》說半夏久經(jīng)浸泡,是去精華而留渣滓,如欲立止嘔吐,豈能得哉。我治嘔吐、惡阻、痰飲、痰核、癭瘤、失眠、痞滿、眩暈,當用半夏者,都用生半夏,在四川工作的十數(shù)年間,從沒出過問題,只有一次,我的學生把生半夏另包,囑病者加生姜一塊先煮半小時,病者是個老太太,回去以后竟然忘了,且誤以為是貝母(半夏去粗皮后潔白如玉,故又有“水玉”的別名),自作主張,沖而吞之,咽喉旋即發(fā)麻,指天劃地罵了我半天。我也親自嚼過生半夏,起初淡而無味,只覺得有些粘牙,繼則咽喉發(fā)麻,約一、二小時始緩解。
我用生半夏的方法是:將生半夏與茯苓、生姜一起搗爛如泥,文火先煎半小時,嘗一嘗,不麻口了,再下余藥。
生半夏的用量一般在10g左右。我在北京曾治療一例潰瘍病兼幽門梗阻的患者劉念,嘔吐得很厲害,我在處方中用生半夏15g,病家去同仁堂取藥,藥師說:哪有生半夏用這么大量的,一定是醫(yī)生忘了打小數(shù)點,徑自改為1.5g,服后效果居然也不錯。
生半夏用于妊娠劇吐有卓效,而且并不礙胎。我家鄉(xiāng)縣醫(yī)院有一位年輕的西醫(yī)外科大夫,其妻妊娠劇吐,吃食吐食,飲水吐水,經(jīng)多方治療仍不止,一籌莫展,已數(shù)日矣,看到我的一篇題作《半夏小識》的文章(當年縣科委編印的一本小冊子),遂用生半夏10粒,打碎,加灶心黃土60g,濃煎與服,結果藥未盡劑,嘔吐立止。如今他的孩子已經(jīng)上大學了。
1993年春夏,我在馬來西亞色蘭半州泰安堂坐堂,有位婦女叫山色拉的,28歲,妊娠二月余,惡心嘔吐,食不下,食后腹脹,左脅痛,脈弱滑,舌淡,我用六君子湯少加柴胡、芍藥,方中用生半夏10g,三服后吐止,脅亦不痛矣。乃去柴芍,并停用生半夏,又吐,乃再用之,三服吐止,易方調(diào)理而安。
20世紀70年代初我在甘南碧口采藥時,曾采到過與三葉半夏不同品種的掌葉半夏與水半夏,掌葉半夏的塊莖大如芋艿,我們也當半夏使用。最近見到上海有人用掌葉半夏治療腫瘤,并已初見成效,北京的大小藥店卻沒有這味藥。
紹奇談醫(yī):石膏淺識
一、熱病金丹
石膏是治療外感熱病極重要的一味藥,自張仲景創(chuàng)立白虎湯、麻杏石甘湯、大青龍湯諸方之后,千百年來,用之對證,如響斯應。
仲景之后,善用石膏者,代不乏人。如明之繆仲淳,清之顧松園、吳鞠通、余師愚,近人張錫純、郭可明等。顧氏曾治醫(yī)人汪纘功,傷寒發(fā)呃、肢厥,顧斷為熱深厥深,毅然投以大劑白虎湯,石膏每劑用至三兩,數(shù)日內(nèi)終于使患者轉(zhuǎn)危為安。郭氏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用白虎湯治療乙腦,使病死率降低至5%以下,皆其例也。由于石膏在熱病治療中的顯著療效,所以被譽之為“熱病金丹”。
淺學如我,在四十多年的醫(yī)療生涯中,也常用石膏,其中,有經(jīng)驗,也有教訓。本文僅就熱病用石膏這個話題,與同道交流。
二、石膏的性味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石膏“(味)辛,(性)微寒”;繆仲淳《本草經(jīng)疏》、李時珍《本草綱目》直到張錫純《衷中參西錄》,都說石膏味辛,并由“味辛”而推論出石膏“涼而能散”,有“透表解肌之力”,“具發(fā)表之性”。吳鞠通更稱白虎湯為“辛涼重劑”。我年輕時讀過的一部本草書,還說石膏是一絲一絲的連在一起,像人的肌肉,所以它能解肌透表,云云。實際上,石膏并無一點兒辛味,這只消煮點石膏來喝喝就知道了。我覺得《醫(yī)學啟源》說它“味淡,性寒”倒是實事求是的。
說石膏味“辛”,是為石膏有“達熱出表”的功用編造理論根據(jù)。的確,傷寒也好,溫病也好,當用石膏時,用后往往可收汗出熱解之效,但這個熱,是里熱,是在肺胃的無的熱邪。猶記我在鄉(xiāng)下作醫(yī)生時,盛夏奔走于烈日長途是常事,口鼻吸受暑熱之氣,于是煩躁,心跳,氣喘,口渴,無汗。迫不及待地走向農(nóng)家水井,舀一瓢新汲水喝下,頓時周身大汗出,煩熱立解。這不就是達熱出表么?所以我體會,石膏是沒有辛散解肌的作用的。外感疾病初起,其病在表,如無里熱,是不能用石膏的。石膏雖說不像大黃、黃芩、黃連那樣苦寒沉降,但如果病在表,不從表解,一見發(fā)熱,就投以石膏,也會造成涼遏而冰伏其邪。仲景說:“ 傷寒,脈浮,發(fā)熱無汗,其表不解,不可與白虎湯?!?《傷寒論》170條)就是這個道理。
三、仲景熱病方中石膏的配伍
1.石膏配麻黃:麻杏石甘湯即其范例。麻黃、石膏兩味藥為方中主藥,麻石相配,其治在肺,而不在胃。麻黃在此方中的作用,不在發(fā)汗,而在宣肺平喘,石膏則用以清肺經(jīng)之熱,降肺氣之逆。輔藥杏仁,其性通利,既能助麻黃宣肺,又能助石膏肅肺,于是共收宣肅并治之功。
越婢湯亦麻黃與石膏同用,粗看與麻杏石甘湯相差無幾,不過是麻杏石甘湯去杏仁加姜棗而已,仔細比較,越婢湯麻黃用6兩,約合今12g,石膏用半斤,約合今50g,故用于風水惡風,發(fā)熱,全身浮腫,旨在發(fā)越水氣;麻杏石甘湯麻黃之量僅為越婢湯的三分之二,目的就在宣肺泄熱了。
2.石膏配麻桂:首見于大青龍湯。麻黃與石膏相配之理已為上述,此方更有桂枝的介入,則因風寒束表,所以麻、桂并用,且麻黃的用量較麻黃湯增加了一倍,故解表發(fā)汗之力增強?!盁┰辍保抢餆釣橥夂?,不得發(fā)越,故用石膏。如此,則外寒可散,里熱可透,一汗而表里兩解。
麻桂并用,麻黃量大,即是為表實證重而設,但寒涼的石膏會不會阻礙麻黃桂枝解表之力?我想仲景在這一點上有所考慮,所以多用麻黃,而石膏的用量相對于白虎純是里熱者也打了點折扣,而生姜大棗,過去注家泛泛而言是調(diào)和營衛(wèi),實際上我看是為了減弱石膏之寒涼,使不致遏表。對石膏且如此,遑論大苦大寒了。
小青龍湯之用石膏,也在于清泄里熱。張錫純說,在北方干燥之地,無論有無煩躁,都宜加石膏,是因為石膏可減桂麻辛之燥熱。此中道理,殊堪玩味,以見前人的匠心。
3.石膏配知母:即白虎湯法。知母苦寒瀉火,得石膏之力,能大清氣分或陽明經(jīng)熱而見身熱汗出、煩躁者。石膏配麻黃,專清肺熱,石膏配知母,則偏重在胃經(jīng)了。
外感風寒,化熱入里,外感溫邪,或伏邪其熱自里發(fā)外,而見汗出熱熾,脈洪大滑數(shù)者,投白虎湯即效。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白虎湯被總結為“四大”,即“身大熱、汗大出、口大渴、脈洪大?!崩蠋熯@么教我們,我們又這樣教學生。及至到北京讀書后,才漸有所悟:身大熱固傷寒陽明經(jīng)證、溫病氣分病之證;口大渴,而非一般的渴,則其陰已傷;汗大出,陰必傷;脈之洪大,雖貌似有余,來盛去衰,卻已透露出不足的信息來了。因此“四大”畢現(xiàn),應該是白虎加人參湯證。誠如張錫純說,石膏、知母與人參、甘草同用,可救焚復陰于頃刻之間,此仲景配伍之絕妙處。
4.石膏配半夏:見于竹葉石膏湯。石膏得半夏之辛溫,則不僅能清熱瀉火,而且能降逆墜痰。
5.石膏配桂枝:見于《金匱要略·瘧病篇》白虎加桂枝湯。主治壯熱煩渴,頭痛時嘔而骨節(jié)煩。后世多用此方治療熱痹關節(jié)煩熱腫痛,發(fā)熱,汗出,舌紅,脈洪數(shù)者。
6.石膏配竹葉:見于竹葉石膏湯。為邪熱未清,氣陰已傷者立法,取竹葉清心除煩之長,協(xié)助石膏清瀉余熱。
竹葉石膏湯原書載“傷寒解后,虛羸少氣,氣逆欲吐?!贬屨呓砸詿岵『笥酂嵛幢M,氣陰兩傷作釋,此固一說也。但熱病中期,高熱不退,汗出,面赤,煩躁,神昏,舌絳,脈滑數(shù),持續(xù)發(fā)熱而邪熱仍盛,氣陰又傷者,此方亦頗對證:人參、麥冬、炙甘草、粳米養(yǎng)陰益氣,石膏、竹葉清熱瀉火,半夏化痰降逆。麥冬配半夏,潤燥互補,可收清金潤肺,降逆化痰之功;竹葉配石膏,可清可透,大可清氣瀉熱。我曾治朱麗的兒子,肺炎入院8天,高熱不退,神昏譫語,煩躁面赤,痰聲如拽鋸,汗出溱溱,心率180次/分,證屬氣陰兩傷,熱痰壅肺,即投以此方加減。病房大夫看過處方,以用人參為慮。我說心衰你們用強心劑不用?她說用。我說這里的人參就是中藥最佳的強心劑。藥后,一劑知,二劑已,熱退,心率亦減至正?!,F(xiàn)在這個孩子已經(jīng)上大學了。猶憶30年前,我在甘肅工作時,姚渡一張姓小學教師的孩子患肺炎,在當?shù)刂委熑奶?,熱不退,乃來碧口水電醫(yī)院兒科住院治療,用過多種抗菌素仍不退燒,加用麻杏石甘湯依然無效。我以病已八九日,持續(xù)高熱,氣陰大傷,熱邪仍熾而改用竹葉石膏湯,一劑即熱退喘平。
7.石膏配甘草、粳米:見于白虎湯。王旭高說“石膏清火,知母滋陰,甘草緩陽明之津氣,因石膏質(zhì)重,知母性滑,恐其急趨于下,另設專法,以米熟湯成,俾辛寒重滑之性,得粳米、甘草,載之于上,成清肅肺胃之功?!?br> 我認為:甘草、粳米有助于石膏的溶解,煮成米湯之后,石膏微粒在煎煮中混于其間,不僅可有效地發(fā)揮石膏的作用,同時也保護了胃氣,使之不為石膏的寒涼沉降所傷。張錫純用山藥代粳米,實際意義也差不多。
8.石膏配人參:見于白虎加人參湯、竹葉石膏湯。持續(xù)高熱,必然傷陰耗氣,故一面用石膏清熱瀉火,一面用人參益氣救陰。張錫純說石膏得人參,可使高熱后的真陰頓復而余熱自消。姜春華老師指出:石膏內(nèi)服后,其所含的鈣素經(jīng)胃酸作用,部分可變成可溶性鈣鹽而發(fā)揮解熱作用。但鈣離子抑制心力,所以老人、心功能不全者用石膏宜慎,而白虎加人參可顧護心力。
四、后世熱病方石膏的配伍
仲景之后,治療熱病的處方中,石膏的配伍亦有值得玩味者。
1.石膏配蒼術:即《類證活人書》蒼術白虎湯。這張方子的資格比較老了,用于濕溫、暑溫挾濕,身熱胸痞,汗多身重,舌紅苔膩者。實際運用的體會,以用于暑濕或濕溫,熱重于濕者為佳。
2.石膏配銀花連翹:即新加白虎湯。白虎大清肺胃之熱,加入銀花、連翹,增強清熱解毒之力。中醫(yī)研究院已故名老中醫(yī)趙錫武老師就常用白虎湯合銀翹散治療肺炎獲效。
3.石膏配生地:即玉女煎(石膏、熟地、牛膝、知母、麥冬),景岳此方原為腎陰虛胃火牙痛而設,葉天士《外感溫熱篇》移用以治溫熱病“斑出熱不解”,石膏清氣,生地涼血,兩清氣血之燔。但葉氏只說是“如玉女煎法”,后人不解,刪去“如”字,遂變活法為死方。王孟英說用于溫熱病,地黃宜生,牛膝宜刪,實際上就是白虎加地黃湯。
4.石膏配柴葛:為柴葛解肌湯(柴胡、葛根、黃芩、羌活、白芷、赤芍、桔梗、甘草、姜棗槌法加石膏)。此明代陶節(jié)庵之名方,用于太陽表邪未解(惡寒發(fā)熱無汗,頭痛,身痛)漸次傳入陽明(鼻干,不眠,煩躁),疏解而不過于辛溫,以免助肌腠之熱;清解而不過于寒涼,以免阻礙外邪之表散,深得仲景用大青龍湯的心法,而用藥則大大變通,改猛峻之劑為平實之方。嘗用此方治感冒、流感,取效甚捷。槌法,即陶氏“殺車槌”法,我在拙著《讀書析疑》中曾經(jīng)論及“槌法”的用藥乃其不傳之秘。所以我用此方時恒加石膏,但量不宜大。
5.石膏配犀角玄參:為化斑湯,亦即白虎湯合犀角、玄參。白虎大清氣熱,犀、玄涼血解毒透斑,為清氣涼血之劑,適用于身熱不退,發(fā)斑,吐血衄血,譫妄躁擾者。
6.石膏配大黃:石膏配大黃、杏仁、栝樓皮,見宣白承氣湯。用于溫熱下后,喘促,痰證壅滯,肺氣不降。此方石膏、杏仁、栝樓皮清熱,宜肺氣之痹;大黃通腑,去腸胃之結。實際是白虎合承氣之法。《溫病條辨》方。
7.石膏配桑葉、菊花:桑菊飲本為身熱咳嗽風溫輕證而設,如邪在衛(wèi)分不解,已入陽明,而見熱盛,煩躁,口渴者,則加石膏?!稖夭l辨》方。
8.石膏配滑石、寒水石:即三石加杏仁、銀花、竹葉、金汁、通草。用于濕溫蔓延三焦,熱盛于濕者。此亦《溫病條辨》方。
9.石膏配麥冬、玉竹、地黃:地黃、地骨皮、天冬、麥冬、栝樓根、玉竹、茯苓、知母、竹葉,為千金“生地黃湯”。雖化裁自竹葉石膏湯,但養(yǎng)陰生津,制火撤熱,兩擅其長,又有別于竹葉石膏湯。
五、石膏的用量
石膏質(zhì)重,故當用石膏清熱者,其用量應該比草木之藥大,少則30g,多則60g。曾見前輩名醫(yī),有用石膏三錢(10g),麻桂數(shù)分至一錢 (1~3g)而仍稱用大青龍者,用石膏10g,知母10g,而稱用的是白虎湯的,真無異于隔靴搔癢。無怪乎張錫純要大發(fā)浩嘆:七、八錢石膏僅一大撮耳!
看歷來醫(yī)生用石膏,仲景白虎湯每劑用石膏一斤(約合今50~60g),麻杏石甘湯用半斤,大青龍湯用雞子大一枚;余師愚清瘟敗毒飲用 240g,吳鞠通也用過這樣的量;余無言用過500g;廣東名醫(yī)黃某,成人每服起碼用90~120g,較重劑量180~240g,小兒起碼30g,較重則 45~90g。《北京文史資料》曾載:抗戰(zhàn)時期,北京某名醫(yī)給吳佩孚治牙痛,每帖用石膏120g。
鄉(xiāng)前輩蒲輔周先生昔年對我說過:即使藥證相符,石膏也不必用過大的量,不要動不動就半斤、一斤的,藥罐子有多大?用那么大量怎么煎?姜春華先生也指出:石膏的飽和溶解度應有一定的范圍,超過此范圍即加大量也無濟于事。我是贊同兩位前輩的意見的。
六、石膏入藥的劑型
石膏入藥的劑型,以湯劑為好。特別是像白虎湯這樣用甘草、粳米的配方,即因甘草、粳米與石膏同煎時,微小顆粒的石膏會混懸于微黏稠的液體中,也就是說,患者會吃下少量石膏,使石膏更好地發(fā)揮作用,又可保護胃,不致為質(zhì)重而寒涼沉降的石膏所傷。
但古人也有許多方用石膏作散劑的,如紫雪丹、防風通圣散中就有石膏,當然用量很??;河間桂苓甘露飲(實際上是散劑)也用石膏,他還有一張方子叫雙玉散,用石膏、滑石為末吞服,治熱痰上涌。張錫純深知石膏之用,他有用梨子切片沾石膏細末吃來退熱的經(jīng)驗。但石膏質(zhì)重,性涼,有礙消化,平素胃弱的人吃不得。1976年,我到一個土藥廠去參觀,正遇見他們用土制壓片機制藥。藥就兩味,石膏、大青葉。剛好我牙痛,就討了幾片來吃,吃下去以后,胃部沉甸甸地,難受得很,幾天都不想吃飯。
七、石膏八證
1.身大熱(溫病由衛(wèi)入氣,氣分大熱,風寒入里化熱;中暑;病位在上中焦肺與胃,身大熱為石膏的必具藥證)。
2.不惡寒反惡熱(表已解,里熱熾) 。
3.汗出而熱不退(無論傷寒、溫病,不汗出都是病在表未解,為衛(wèi)分證、太陽證,應予解表透達外邪。表寒未罷,里熱已熾者,用石膏兼用解表,以表里同治) 。
4.口舌干燥,唇焦口渴,渴欲飲冷,口鼻氣熱(渴甚或飲不解渴,是陰分為熱邪所傷,宜加人參、麥冬) 。
5.脈滑數(shù)、洪大:舌紅絳,苔薄而干焦(如見脈重按無力或見芤脈重證,必加人參;輕證可加麥冬、玉竹、百合、北沙參) 。
6.肢厥,而胸腹撫之如烙(屬熱厥陽郁,但要區(qū)別于用下法之承氣湯證) 。
7.煩躁不安,甚則昏迷、譫妄(由熱擾心神所致,同是煩躁不安,須區(qū)別于陽氣欲脫證) 。
8.牙齦腫痛(齦為陽明所絡)。
八、石膏八禁
吳鞠通在《溫病條辨》中曾提出“白虎四禁”,石膏為白虎湯君藥,因此白虎湯之禁實際上也就是石膏之禁。茲結合個人臨床體會而擴充之。
1.無汗(熱病初起,病邪在表,不得用石膏;而見惡寒發(fā)熱無汗、頭痛身痛、脈浮,雖有身熱,亦當從表而汗解,即里有郁熱,客寒包火,當用石膏者也須兼用解表。也有胃虛營弱不得汗之虛證,更非石膏證) 。
2.口不渴(無里熱,若口中和而不渴,非表證即為里寒) 。
3.無煩躁(肺胃無郁熱) 。
4.脈浮(病在表)、芤遲虛細(虛寒)、沉實(腑實)或結代(多為陰陽兩虛)。
5. 舌苔白膩、黃膩而厚(濕寒或濕熱。濕熱證濕重于熱者不可用石膏,蓋石膏寒涼,有助濕之弊,前人用白虎加蒼術、三石湯,皆熱重于濕者) 。
6.食少便溏(素體脾虛,即使肺胃大熱當用石膏者亦須酌減其量,或加健脾助運藥,否則大瀉) 。
7.老人、心力不健者(此吾師姜春華先生所諄諄告誡者。非用石膏不可時,宜加人參、麥冬保護心力) 。
8. 虛證發(fā)熱(陰虛發(fā)熱、氣虛發(fā)熱,均非石膏可退) 。
九、從病例看石膏的宜忌
1.沈陽史堪,女,66歲。前年寓居北京期間,常來賜教,其中有兩次感冒發(fā)熱,我都用解表清熱劑,一、二劑即愈。去歲回沈陽后,罹感冒,時在夏秋之交,用過多種中成藥及西藥,發(fā)熱不退,更加胸悶腹脹,不思食飲。自取我過去開的藥方,二劑后亦不見效,乃來電話咨詢:發(fā)熱,但體溫不高,一般在 37.5℃左右,下午4、5點鐘38℃左右,心煩,胸悶,脘痞,惡心,納呆,舌苔厚膩微黃,舌質(zhì)紅。此濕郁發(fā)熱也,囑用三仁湯合梔子豉湯,不盡劑而熱退。
按:拙擬感冒八味方(荊芥、防風、竹葉、石膏、柴胡、黃芩、銀花、連翹),石膏一般用30g,對于普通感冒、流感,身痛加羌活;咽痛加牛蒡子、蒲公英;挾濕加滑石、蘆根;頭痛鼻塞加薄荷、辛夷(后下);發(fā)熱重加葛根,屢用不爽。此例病人過去用過有效,此次卻無效,原因即在于此非風寒郁熱,而是濕熱,法當微苦微辛,通利三焦,分消濕熱??梢娛嗖皇鞘裁礋岫伎梢酝说摹S檬嗖荒芡藷?,不是石膏的問題,而是用石膏的人的問題了。
2.三十多年前,在家鄉(xiāng)治過一些乙型腦炎病人,雖系散發(fā),但差不多每年都有。病人在發(fā)病后多送縣醫(yī)院,我曾多次參加會診,用大劑白虎湯為主,使不少患者轉(zhuǎn)危為安。白長梓之女,廿余歲,某年夏天在當?shù)卦\斷為乙腦(暑溫)后立即送縣醫(yī)院。患者高熱(體溫42℃)、神昏,汗出,嘔逆,煩躁,渴甚,唇蔽舌干,脈大,我即投以白虎湯加味,石膏用至120g。一帖后體溫即下降至38℃左右,渴、汗均減。我以為爐煙雖熄,灰中有火,囑再進一帖。不意藥后四肢厥冷,胸腹亦欠溫,冷汗,體溫驟降至36℃以下,脈細如絲,狀若不支,呈厥脫之象。倉卒之間,用四逆湯是來不及了,急用紅人參1支(約15g),急火煎湯頻服,2小時后才緩過來,調(diào)理數(shù)日始愈。
按:此即鄉(xiāng)前輩蒲輔周老先生批評的“始為熱中,末為寒中,粗醫(yī)之用藥也?!笔嘤昧刻?,用藥時未慮及患者系女性,體質(zhì)素弱以及壯熱已傷氣陰,又照搬過去成功病例的經(jīng)驗,險些釀成大禍。
3.郝俊英,女,63歲,北京軍區(qū)小營干休所。2001年9月23日?;颊咭蚰X瘤在北京某醫(yī)院神經(jīng)外科接受手術治療,手術成功,但術后高熱持續(xù)不退,至來診已12天(最高溫度達39.5℃),曾用過多種抗生素無效,院方為退燒,讓患者睡上冰床,頭枕冰袋,熱仍不退??淘\:身灼熱,膚干燥,畏寒,無汗,口大渴,需不停地飲涼水,牙痛,喉痛,口瘡,舌紅,苔少,脈滑數(shù)。此復雜病情,乃陽明熱熾傷陰在先,復為冰床冰袋涼遏在后,亟治擬瀉火養(yǎng)陰,透表散寒,用白虎湯為主方:生石膏30g(先煎)、知母15g 、炙甘草5g、粳米30g、百合30g、玄參15g、麥冬15g、銀花15g、連翹15g、柴胡15g、黃芩12g、荊芥10g、防風10g、薄荷3g(后下)、西洋參10g(煎湯代茶)、竹葉6g。3劑,2天服完,1日4次。
二日后復診,當晚服藥后即有微汗,24日上午體溫已由38.9℃下降到36.6℃,中午曾一度上升至38.5℃,晚上即又恢復正常。表已解,當專意于清里。原方石膏增至45g,加大青葉15g、升麻10g,去荊芥、防風、薄荷。3劑,1日3次。
9月29日體溫已完全正常??谇粷兲弁?。仍用原方,另用人中白、枯礬為散劑外抹。10天后出院。
按:此案口大渴,身大熱,脈滑數(shù),無疑為白虎湯證,但以無汗為異耳。里熱須清,涼遏須透,故石膏開始用小劑量,表解后始用較大劑量清里,牙痛、喉痛、口瘡,為熱被冰,伏化為毒熱上攻,故復入銀、翹、柴、芩清熱解毒,術后又加高熱傷陰,故用玄參、百合、西洋參,辨證用藥,尚合理法,故12日之高熱遂得一藥而退。
4.劉采,女,11歲,北京東城區(qū)麒麟碑胡同4號。1998年6月7日因發(fā)熱咽痛,頸淋巴結腫大,肝脾腫大入某大學兒科醫(yī)院,入院后確診為傳染性單核細胞增多癥。用青霉素、強力寧、肝泰樂、維C及中藥白虎湯加味,清開靈注射,體溫一直未見減退。刻診:發(fā)熱(一日之內(nèi)低則38.5℃,高則 39.2℃),無汗,鼻塞,鼻涕黃稠,咽痛,雙側扁桃體腫大,惡心嘔吐,不食,不渴,精神萎靡,嗜睡,夜間煩躁不寧,尿黃,舌尖紅,苔薄黃膩。證屬溫毒夾濕夾表,擬清熱解毒,兼以透達通利,藥用:黃芩10g 、梔子10g、七葉—枝花15g、僵蠶10g、連翹10g 、生薏仁20g、杏仁6g、白豆蔻 3g、青蒿10g、柴胡10g、蘆根30g、滑石20g、荊芥6g(后下)、薄荷3g(后下)、防風10g、甘草3g。3服,1日1服,水煎4次分服。
藥后,體溫下挫至37.2℃,咽痛,有少許鼻血,原方加茅根15g、玄參10g,去柴胡、白豆蔻、苡仁、杏仁,尋愈。
按:此案在會診前用過白虎湯、清開靈,而發(fā)熱不退、無汗而熱,此乃當從表解,早用涼遏,以至諸多病變紛呈。所以會診時一面透表(荊、防、薄、蒿),一面清熱解毒(梔、芩、七葉一枝花),兼以化濕、通利三焦(三仁及滑石、蘆根)。錄此以見:石膏雖有良好的解熱作用,但不是什么熱都解,如此溫毒夾濕夾表之證,即顯然非其所長了。
前不久,宋代著名書法家米芾的墨寶《研山銘》回歸祖國,轟動了書法界。在醫(yī)言醫(yī),我不禁想到宋代陳無擇《三因方》中關于米芾的一張方來。這張方子叫“應夢人參散”:
米芾于崇寧癸未病痰嗽,如膠有血,更三醫(yī)不退,一日謁太尉蔡元度,取人參散一帖,一服,痰嗽立止,氣色頓快。人參散方:白芷、干姜、青皮、桔梗、白術、人參各三分,炙甘草一兩半,炮姜一錢三分。
以藥測證,其痰嗽當屬脾肺虛寒,癥見咳嗽咯痰,背冷,食少便溏,舌淡脈弱者,所以用人參、炙甘草、白術補脾肺之氣,干姜合甘草、白芷溫脾肺而散寒,炮姜止血,青皮行滯,桔梗祛痰。此痰中有血,當為咳嗽劇烈,震傷血絡,而絕非陰虛內(nèi)熱迫血妄行所致。立方之妙在全不用通套止咳止血藥,也就是前人訓誡的勿見咳止咳、見血止血之意。治病求本,先前更三醫(yī)不效,恐怕就是用的通套治咳藥加上涼血藥,這樣,則虛者更虛(耗散肺氣),寒者更寒(寒涼傷中)矣,所以無效。在用量上,此方也很有特點,炙甘草用量獨重,其次為炮姜,余則數(shù)分而已,擊中了虛寒證的要害,故取效迅捷。吾儕臨床雖未必原方照搬,但極富啟發(fā)性。
《蘇沈良方》曾載歐陽修的一個故事:“公嘗得暴下,國醫(yī)不能愈。夫人云:市人有此藥,三文一帖,甚效。公曰:吾輩臟腑與市人不同,不可服。夫人使以國醫(yī)藥雜進之,一服而愈。公召賣者厚遺之,求其方,久之乃肯傳,但用車前子一味為末,米飲下二錢匕,云此藥利水道而不動氣,水道清則清濁分,谷臟自止矣。
“濕多成五泄”,用車前仁炒研為末,米飲下,正是暴下利常用的分消之法,即前人所謂“利小便,實大便”。王冰注《內(nèi)經(jīng)》亦有語云“治濕不利小便,非其治也?!笨梢娖渲问呛侠淼?。文人雖非醫(yī)生,但敘述治驗往往很生動,故得以流傳后世,此即一例。
王安石愛讀醫(yī)書,嘗謂“某自諸子百家之書,至于《難經(jīng)》、《素問》、本草……無所不讀?!彼愿窆掳?,不同俗流,有人勸他服補藥,他說:“余平生不服紫團參(上佳黨參),亦活到今日?!笨梢娝麑o病服藥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有兩首方流傳后世,一是《蘇沈良方》所載偏頭痛方:
裕陵傳王荊公偏頭痛方,云是禁中秘方。用生蘿菔(白蘿卜)汁一蜆殼,仰臥注鼻中,左痛注右,右痛注左,或兩鼻皆注亦可,數(shù)十年患皆一注而愈。荊公與仆言,已愈數(shù)人。生蘿卜汁滴鼻,取其辛散之力,“左痛注右,右痛注左”的方法真了不起,宋代人固不知神經(jīng)為何物,而經(jīng)驗之可貴于此可見矣。
另一首處方即“妙香散”,收載在明人王肯堂《證治準繩》中,葉天士《臨證指南》附方中也有這首方,名之為“王荊公妙香散”:人參、龍骨、益智仁、茯苓神、遠志、甘草、朱砂。此方為安神定志之方,適用于勞心思慮過度而心悸失眠者,葉氏醫(yī)案中屢用之。
蘇東坡在宋代文人中,不僅文章、詩詞、書法冠絕當代,在醫(yī)藥上的成就也是首屈一指的。介紹他的文章已經(jīng)很多了,這里我只談三件事:
一、創(chuàng)立我國歷史上第一所公私集資合辦的醫(yī)院。據(jù)文獻記載,早在漢唐時代,我國就有醫(yī)院之設了,當時稱作“病坊”。東坡在元佑四年任杭州知府時,適“杭州大旱,饑疫并作”,他動用庫府銀兩,并拿出自己的薪俸黃金50兩來,創(chuàng)辦了“安樂坊”,接納貧苦病人。三年間住院治好的病人數(shù)以千計,真是功德無量,也在醫(yī)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二、蘇東坡對氣功強身卻病也有深入的研究,其《上張安道養(yǎng)生訣論》是公認的名篇。他還有好幾篇《養(yǎng)生論》談到氣功,但他不相信世間有長生不死之法。他的養(yǎng)生觀也堪為經(jīng)典——“善養(yǎng)生者,不過慎飲食起居,節(jié)聲色而已,養(yǎng)慎于未病之前,而服藥于已病之后?!?br>三、關于圣散子。這張?zhí)幏绞翘K東坡在黃州得之于家鄉(xiāng)人巢谷的,巢氏是在東坡落難時從眉山到他的住所,任他的家庭教師的。能作東坡的“西席”無疑是飽學之士。圣散子是巢氏的秘方,他傳給東坡,“凡傷寒不問證候如何,一以是治之,無不愈。”東坡奇之,為之作序,又傳授給他的朋友名醫(yī)龐安常。適黃州連歲大疫,(用此方)“所全活者,至不可數(shù)”。然而后來永嘉瘟疫,用之,則“被害者不可勝數(shù)”。葉夢得《避暑錄話》說:“天下以子瞻(東坡字)文章而信其言 ”,陳無擇《三因方》也說:“宣和間此藥盛行于京師,太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shù)?!敝嗅t(yī)的特點在辨證論治,圣散子方多辛溫燥烈之藥,用于寒疫固效,用于溫疫,則為禍不可勝言矣。東坡也因此大受后人抨擊(對此方我另有專文)。其實我看龐安常也要負一定責任,因為東坡雖然知醫(yī),但不是職業(yè)醫(yī)生,《傷寒總病論》的作者,是大名醫(yī),卻不加分析地把這張方子收入自己的書中,為之推廣。安常既誤人,又誤東坡,實不能辭其咎。
與蘇軾齊名的黃庭堅不但有病自己合藥吃(如其日記說:崇寧乙酉,正月三十日作平氣丸。二月二十日,累日苦心悸,合定志小丸成),而且與人通函論病,如與王子均書云:“承示尊體多不快,亦是血氣未定,時失調(diào)護耳。某二十四、五歲時正如此,因服菟絲子丸,遂健啖耐勞?!粲X氣壅,則少少服麻仁丸。 ”與曹使君書云:“賢郎癰腫,亦是天氣亢沴,故有熱者先得之,若臟腑秘滯,可用犀角丸服之,得大便流利,則癰自衰殺?!?俱見《續(xù)醫(yī)說》)。論證處方都極合理,非精于醫(yī)藥者不可為之。
陸游就不僅僅是以醫(yī)藥為業(yè)余愛好了?!端问贰酚涊d他有一本醫(yī)書名《續(xù)集驗方》。南宋淳熙二年,他在成都作一個小官,其時疫病流行,他目睹患者貧病交加之慘,便在街頭煮大鍋藥給患者服用,救了很多人。并有詩云:“我游四方不得意,佯狂施藥成都市,大瓢滿貯隨所求,聊為饑民起憔悴。”晚年居山陰,他還親自種藥,配制丸散膏丹,走鄉(xiāng)串戶,為鄉(xiāng)親治病。有詩云:“村西行藥到村東……杖藜到處即春風。”很多人為感謝他的活命之恩,生下的兒子都起名叫“陸 ”:“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呼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本雇耆且粋€受群眾歡迎的職業(yè)醫(y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