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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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八年（1651）辛卯初，詩人吳偉業(yè)寫了一首著名的《圓圓曲》，其中一句“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堪為經(jīng)典。
詩是以一個女人的名字命名，但此句卻在說一個男人為她發(fā)起了一場戰(zhàn)爭。也真是因為陳圓圓的色藝雙絕，傾倒了朱明的總兵吳三桂，迷戀著大順的將軍劉宗敏。
雖然寫了長篇巨制《李自成》的小說家姚雪垠，曾經(jīng)在《文學(xué)遺產(chǎn)》1980年第1期發(fā)表《論圓圓曲》，認(rèn)定李自成攻破北京城時，陳圓圓早就到了寧遠(yuǎn)，不久病死。當(dāng)時的陳圓圓年長色衰，與吳三桂正妻不和，吳三桂妻妾成群，陳圓圓未必還有多受寵愛。
而大多數(shù)觀點還是受《明史》影響，李自成破城時，劉宗敏擄走了陳圓圓，故而有了吳三桂的沖冠一怒，領(lǐng)著清軍入關(guān)報奪妾之恨。
不料，久遠(yuǎn)的歷史一旦被引進(jìn)了有趣的文學(xué)，就有了顛覆式的加花。
李自成愛上了陳圓圓。
陳圓圓為李自成生了一個女兒。
電視劇《誰主中原》（《明末風(fēng)雨》第二部）中的陳圓圓，不單是來自秦淮八艷的絕色美人了，還是崇禎深愛的中書舍人。當(dāng)殺豬的劉宗敏睡了崇禎的袁妃后，遭李巖舉報，干脆把陳圓圓推近了李自成的龍塌。
李自成欲罷不能，半夜擺棋局，輸贏定陪睡，哪曉得被此劇定調(diào)為有治國理政大才的御前中書女舍人，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機(jī)智過人，三下兩下地把李自成弄成了另一個臭棋。
李自成想睡陳圓圓睡不成，斷臂的長平公主主動送上門。長平原為報仇。陳圓圓為救人，再次上門，寬衣解帶，要用身體保住前明公主，李自成卻不干了。
李自成雖是一個草莽英雄，但有幾分可愛，也懂得人性和民生。他為吊死在煤山的崇禎帝叫屈，他要以皇子和公主的待遇恩養(yǎng)崇禎的子女，而不是趕盡殺絕，而不是嗜血殺人。面對陳圓圓，他最想干的，不僅是得到她的身體，而且是她的心。
金庸更直接，在《鹿鼎記》中，讓陳圓圓不但愛上了李自成，還給他生了一個漂亮的女人——阿珂，即后來韋小寶的七老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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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李自成和陳圓圓發(fā)生情感戲，并非違背情理。
《明史·流賊傳》記載：“初，三桂奉詔入援，至山海關(guān)，京師陷，猶豫不進(jìn)。自成劫其父襄，作書招之，三桂欲降，至灤州，聞愛姬陳沅被劉宗敏掠去，憤甚，疾歸山海，襲破賊將。自成怒，親部賊十余萬，執(zhí)吳襄于軍，東攻山海關(guān)，以別將從一片石越關(guān)外。三桂懼，乞降于我?！?/p>
劉宗敏擄走陳圓圓不假，但是自己享樂，還是敬獻(xiàn)主公呢？正史并未載明。
看來是一筆糊涂賬，也留給了后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無限發(fā)揮的空間。
吳偉業(yè)《鹿樵紀(jì)聞》中說“其將劉宗敏者，藍(lán)田鍛工也，最驍勇”，到了電視劇中成了李自成第一次見到陳圓圓，就拿“咱們都是貧苦的三兄妹”來拉攏關(guān)系，說劉宗敏是殺豬的，還特地強(qiáng)調(diào)是“屠夫”。
《明史》記載李自成“不好酒色”，曾下令“妻子外不得攜他婦人”，對于手下戰(zhàn)將妻妾成群很是鄙夷。雖然傳言，李自成入住紫禁城后，瘋狂睡女人，一夜高興了就封宮女竇美儀為妃。但這些，并未寫進(jìn)正史。
注意：“宮女”二字，似可說明此女不是崇禎的后妃，也可證明李自成不是饑不擇食。而陳圓圓，雖然出身煙花之地，遇到過不少男人，但她在當(dāng)時是吳三桂有名分的女人。
劉宗敏是李自成的第一打手，但他是靠拼軍功成為大順政權(quán)的二號人物，并不需要拿一個女人去向李自成邀寵。他主持對明朝官吏拷掠索餉，何其兇狠，掠奪了美艷女人自然不會送到他人的床上。其實，《誰主中原》中，他就是這種性格，率先進(jìn)宮就睡前朝皇妃，哪還顧什么僭越?jīng)]僭越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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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稿·吳三桂傳》記載了吳三桂與李自成、劉宗敏及清朝睿親王多爾袞的糾葛：“順治元年，李自成自西安東犯，太原、寧武、大同皆陷，又分兵破真定。莊烈帝封三桂平西伯，并起襄提督京營，徵三桂入衛(wèi)。寧遠(yuǎn)兵號五十萬，三桂簡閱步騎遣入關(guān)，而留精銳自將為殿。三月甲辰，入關(guān)，戊申，次豐潤。而自成已以乙巳破明都，遣降將唐通、白廣恩將兵東攻灤州。三桂擊破之，降其兵八千，引兵還保山海關(guān)。自成脅襄以書招之，令通以銀四萬犒師，遣別將率二萬人代三桂守關(guān)。三桂引兵西，至灤州，聞其妾陳為自成將劉宗敏掠去，怒，還擊破自成所遣守關(guān)將；遣副將楊珅、游擊郭云龍上書睿親王乞師。王方西征，次翁后，三桂使至，明日，進(jìn)次西拉塔拉，報三桂書，許之?！?/p>
李自成曾多次招降，吳三桂再三猶豫，曾一度有投降李自成的念頭。后來聽說愛妾陳圓圓被李自成大將劉宗敏擄去而作罷。
兩面受敵的吳三桂，對內(nèi)不敵李自成，對外難擋多爾袞。陳圓圓和吳家親人都成了李自成的人質(zhì)。為保全家人性命，吳答應(yīng)與李自成議和，為防李自成有詐，又私下以黃河南北分治為條件向多爾袞求助。
吳三桂最后倒向多爾袞，聯(lián)軍攻擊李自成，也不是為了什么陳圓圓，最大的目的不過裂土自立。
只是，在民族主義的旗幟下，苦命的陳圓圓成了吳三桂復(fù)仇的響亮旗號，成了民族矛盾的紅顏禍水。
《清史列傳》把吳三桂列為首席“逆臣”，對于陳圓圓被劫、吳三桂復(fù)仇一事說得多些文字：吳三桂帶兵“至山海關(guān)，聞流賊李自成陷京師，入衛(wèi)兵已潰，不敢前。自成脅襄，以書招之，乃進(jìn)次濼州。先是，三桂嘗就嘉定伯周奎飲，悅歌女陳沅，以千金購之。聞邊警，遄行，奎送沅于襄所。至是，為賊將劉宗敏掠去。三桂聞之，做書絕父，馳歸山海關(guān)，遣副將楊坤、游擊郭云龍來我朝借師，時順治元年四月”。
吳三桂可以為兒女私情，而不顧父子親情。明王朝封其為伯，領(lǐng)兵數(shù)十萬精銳，防守遼東日益強(qiáng)大的滿清八旗。父親吳襄被抓，他還想投李。寵妾圓圓被掠，他干脆向敵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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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是清人寫的，而《清史稿》與《清史列傳》都是根據(jù)清朝留下來的史料編撰而成。
清軍入關(guān)時，首戰(zhàn)面對的強(qiáng)敵，不是前明殘余的愛國將士，而是李自成的數(shù)十萬義軍。甚至到了康熙年間，史家還拿商紂失德、微子歸周的事例，來禮贊清軍入關(guān)。
楊陸榮在《三藩紀(jì)事本末敘》中說：“昔殷辛失德，微子抱器歸周，夫子刪《書》，不以微子之不正位號為罪，而亟稱之曰仁。當(dāng)是時，取殷之天下者周也，視圣朝之取天下于闖，而且為明之子孫臣庶復(fù)不共之仇也?！?/p>
在楊陸榮等清文人史官看來，清軍入關(guān)，并非在朱明王朝手中奪取了天下，而是給前明復(fù)仇，從李自成手中奪得的江山。在他看來南明諸藩自立抗清，是不“誠思復(fù)仇之大德”。
政治需要，清初的史官將李自成義軍視為流賊草寇，肆虐叛逆。如果李自成真的與陳圓圓有這樣那樣的情感糾葛，清代的史官是絕對不會讓一個劉宗敏來背黑鍋的。
如果陳圓圓真與李自成有什么床戲，史官文人斷然不會只說她被劉宗敏掠走，而沒了后續(xù)情節(jié)。
如果李自成真的愛上了陳圓圓，但在他被吳三桂和八旗兵夾擊下，倉皇出逃時，斷然不會將新寵留給敵人?！妒涝~紀(jì)》記載，吳三桂在兵火中找到了陳圓圓，一直帶在身邊跟輾轉(zhuǎn)征戰(zhàn)。吳三桂平定云南后，圓圓進(jìn)入平西王府，一度“寵冠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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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書于乾隆初年的《明史》，雖把李自成和張獻(xiàn)忠都?xì)w為流賊，“盜賊之禍，歷代恒有，至明末李自成、張獻(xiàn)忠極矣。史冊所載，未有若斯之酷者也”，但對于二人是臧否分明，李自成較之于張獻(xiàn)忠，還算得上一個偉大的農(nóng)民義軍領(lǐng)袖帶領(lǐng)著一支仁義之師。
對于吳三桂在這個歷史拐點的選擇，呂先生也有論述：“山海關(guān)守將吳三桂入援，至豐潤，京城已陷。自成招三桂降，三桂業(yè)經(jīng)允許了。旋聞愛妾陳沅被掠，大怒，遂走關(guān)外降清。‘痛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民族戰(zhàn)爭時惟一重要的據(jù)點，竟因此兵不血刃而失陷，武人不知禮義的危險，真令人言之而色變了。”
最無奈的女人，也在這一場民族戰(zhàn)爭中，成為了一個最悲催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