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朝廷于偏安之際追求道學上的寄托,玩弄文化上的精致,恰好給出路不多的士人們提供了機會。寧宗時韓侂胄北伐失敗被害,史彌遠掌政,標榜褒崇名節(jié),推崇朱熹,侈談“正心誠意”,假道學以欺世,“凡治財賦者則目為聚斂,開疆捍邊者則目為粗材,讀書作文者則目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目為俗吏”。因而“自義理之學興,士大夫研深尋微之功,不愧先儒,然施之政事,其合者寡矣。是殆以雅流自居,而不屑俗事耳”?!懊恳娝^達官朝士者,必憒憒冬烘,弊衣菲食,高巾破履,人望之皆知為道學君子也。清班要路,莫不如此。然密察之,則殊有大不然者?!辟Z似道專權當國,也高談性理,錄用冬烘先生,以不致分去權勢。這股風氣不僅彌漫朝廷,而且變成社會時尚。葉適說,天下之士雖五尺童子無不自謂知經(jīng),傳寫誦習,坐論圣賢,其高者談天人,語性命,以為堯舜周孔之道技盡于此,雕琢刻畫,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于詞賦。經(jīng)文掛在嘴上,便可能有個好前程,廉恥、義命不大顧得上了。
在這種風習之下,士人的氣質(zhì)品格必當漸漸退化,心術世事日壞。欺世盜名者愈出而愈巧,粉飾涂抹之術越來越精,而不知兵財政刑為何物。“進焉而柔良,退焉而剛方,面焉而唯唯否否,背焉而戚戚喳喳,成焉而挾其所嘗言以夸于人,不成焉而托于所嘗料以議其上?!毕檀揪拍?1273年),由于援軍斷絕,襄陽失陷,元軍主力沿漢水南下,突破長江防線,宋方各地文武百官聞風而逃,投降的官吏們竟無恥地請求先給他們及子弟分封官職,歸還資產(chǎn)和奴婢。以致于后來太皇太后在詔書中大發(fā)悲憤之詞:“我朝300余年,待士大夫以禮,我和當今皇上現(xiàn)在正遭難,你們這些大小官吏同情和對付的話一句都沒有。我哪點怠慢你們了?”照理說,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外族奪了漢家皇權,漢官在心理上是很難接受的,反抗情緒應該很盛才是。但事實則并不然。
趙宋亡國之際,真正以身殉國的不多。大多數(shù)士人選擇隱遁不仕?!斑z民”中確有一批堅守名節(jié)的,后來屢薦不出。但事實上,有不少宋官入元后仍循故習,汲汲求仕。只要是有點兒門道的,便紛紛北上元大都結識官府,投牒以求察舉?!氨毙小蔽禐轱L氣。只是元人對南人嚴重歧視排斥,且科舉廢去,南人的經(jīng)濟地位又大大下降,行賄的資本又多喪失,因而對仕途望而卻步,不得已而隱。在元入仕的漢人大多也得不到重用,位卑無權,升遷極難,像書院山長、州縣學錄等教職其實不大算得上官。各地長次官大多數(shù)是蒙古、色目和北方漢人,他們對江南士族大加凌辱和盤剝。所以南士既無可奈何,又悲憤不滿。
忽必烈盡管對南士戒備較多,但元初各地反元活動頻繁,他知道南士的消極情緒不利于江南的穩(wěn)定,便任命一批北方文臣到江南擔當重職。這些人興學重士,對南士的利益加以保護。忽必烈還有限度地吸納了一些南士充任朝廷或地方官員。這樣便緩和了江南的民族矛盾。但是最起作用的卻是尊儒重學政策的推行。忽必烈對漢文化早已有所認識,建立政權后“遵用漢法”建國立制,他對南宋的儒學風氣也早有察覺,于是便借儒學來穩(wěn)定其政治基礎。他立諸路提舉學校官,興復各地廟學,保留學田,并推行優(yōu)待儒士政策。凡定籍儒戶的,與佛、道、醫(yī)等戶同樣可免科差雜役,雖未恢復科舉,但除了讓南人充任教官外,還開了“歲貢儒吏”之途,據(jù)說名額不亞于宋金的科舉。于是南士們有一種錯覺,以為皇帝尊孔隆儒,是要講文治了,心事上稍稍安定。后來仁宗即位,科舉恢復,南士風聞鵲起,從前不得時的老儒又重操舊業(yè)。咸淳元年(1265年)進士陳大有,仕元時為處州教授,延佑元年(1314年)已74歲,不愿受聘當考官,執(zhí)意參加鄉(xiāng)試。南士對科舉、對皇帝一片頌揚,以為過去的好時光要重來了。這時候,故宋士人所謂“節(jié)義”的堤防已崩潰,不少原來退隱不仕者又重新出來。
一個沒落的時代,必定會有一種遲暮的思潮勉為精神支柱,這種思潮必定具備相當?shù)墓?。盡管道學的性命之理與南士的貧乏思想不是一回事,但道學仍然為南宋士人的空虛靈魂提供了開脫;此外,道學還成為了謀生的手段,這時候的道學就不是吃飽了飯以后的思考抑或談資了。元朝的皇帝一旦廢棄它,就等于毀去了南士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們還有什么路可走呢?或遠離朝政而去,或賣身求榮,此刻再把“稻草”還給他們,他們的心便很容易就被收買了。
在國際上有關中國學的學術界,一直流行一個不成文的觀點:其實自從陸秀夫背著南宋最后一個小皇帝崖山跳海后,真正的中國就消亡了;在外交界日本一直執(zhí)一個說法:我們?nèi)毡救水斎粴J佩你們中國,但我們欽佩的只是宋以前的中國。鄙以為以上兩種觀點有一定道理,因為讀書人的氣節(jié)整體沉淪的緣故,真正的中國氣節(jié)與中國精神趙宋以后就基本消亡了,起而代之的,是追求窮奢極欲的物欲化中國。所以,以色欲廢靡喻世事沉淪的一大奇書《金瓶梅》,這時候出現(xiàn)在商業(yè)經(jīng)濟極度發(fā)達的明中后葉的江南市井之間,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除王夫之、顧炎武以及黃宗羲等少數(shù)幾個外,而這時的讀書人因為在信念的喪失、專制者的緘口、和糊口果腹需要的三重打壓下,已經(jīng)基本上和這個市井渾然一體。只有借《金瓶梅》之類,將沉淪喻明白,呼一口胸中的污濁之氣了。
盡管火滅了,但石頭還在。這塊石頭后來經(jīng)歷史的頭胎兒子李贄的打磨,金圣嘆蘇州街口一腔血的澆灌,傳到章太炎、孫中山、魯迅的手中,終于化成了沖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