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錦瑟》解人難
——話說如何讀詩
題目很大,要說的問題很多,為了說明的方便,把它縮小到《錦瑟》這個點?!耙黄跺\瑟》解人難”,也許正因為“難”,所以解人也便特多。越是艱險越向前,這也體現(xiàn)了我們民族的一種精神。我們從這里出發(fā),對于破解如何讀詩這個難題,也許會有好處。
本文不是湊熱鬧參與解讀,而是要研讀前人和長輩們的解讀,從他們的解讀中學會讀詩的基本方法。讀這種做學問的解釋,除長知識長見聞外,別有一種博大精深、心曠神怡的心智享受。
我們在下面先介紹幾種代表性的解釋,請你細細斟酌,想一想:我們的前人和長輩是怎樣解讀詩歌的?這些解讀對我們鑒賞詩歌有什么啟發(fā)?你是怎樣賞讀《錦瑟》的,通過學習李商隱的詩作,你在詩歌鑒賞方面有什么新的體會?
1.懷人說:這是最早的一種解說,見于北宋劉攽《中山詩話》:“李商隱有《錦瑟》詩,人莫曉其意?;蛑^是令狐楚家青衣也?!鼻濉ね跚宄?、陸貽典《唐詩鼓吹箋注》:“謂錦瑟為貴人愛姬者,劉貢父(劉攽)也;謂為令狐楚之妾者,計敏夫(北宋學者)也?!泵鞒缆。ㄗ珠L卿)亦云:“義山嘗通令狐楚之妾,名錦而善彈,故作以寄思?!边@是說,“錦瑟”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兒,善彈錦瑟,李商隱年少時在令狐家受學,曾與“錦瑟”相愛,后無果而終?!跺\瑟》就是懷念這段戀情。從李商隱的身世來看,這種說法有它的合理性,但卻未見有什么依據(jù),可能是人們的一種猜測,而最大的缺陷是,對中間四句的具體涵義難以圓說。
2.詠瑟說:此說代表人物是蘇軾。北宋黃朝英《靖康緗素雜記》記述:“義山《錦瑟》詩……山谷道人讀此詩,殊不曉其意,后以問東坡,東坡云:‘此出《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薄碧K軾的意思是: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是奏出使人感到舒適的音調(diào)。望帝化為杜鵑鳥,他的悲哀托杜鵑啼鳴,是彈奏出哀怨的音調(diào)。南海外有鮫人,他的眼淚化為珠,指音調(diào)像珠的清圓。藍田出玉,比喻音調(diào)像玉的和潤。蘇軾之說在宋朝影響很大,清·王清臣、陸貽典在《唐詩鼓吹箋注》中說:“自東坡謂詠錦瑟之聲,則有‘適怨清和’之解,此說詩家多奉為指南?!钡@個說法也受人質(zhì)疑,誠如王、陸二人指出:一、以分配中兩聯(lián),固自相合。但首尾兩聯(lián)“則又何解以處此?”二、“適如莊生之曉夢,怨如望帝之春心,清而為滄海之珠淚,和而為藍田之玉煙。不特錦瑟之音有此四者之情已?!?/p>
3.悼亡說:最早啟示此詩是悼念亡妻王氏的是明末清初的錢龍?zhí)?。他在《玉溪生詩箋》箋《錦瑟》云:“義山《房中曲》有‘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之句,此詩落句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蛴兴?,未可知也。”后來朱鶴齡的《李義山詩集箋注》采錄錢氏箋并指出:“此詩寓意略同”于《房中曲》,“此悼亡詩也”。清朝著名學者朱彝尊對此進行了全面闡釋:“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喪妻)之意也?!幌乙恢印既A年’,二十五而歿也?!霹N’,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瘞(yì)玉也。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只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保ā独盍x山詩集》評語)朱彝尊的解讀將題目“錦瑟”與所悼亡妻平日“善彈此”結(jié)合起來,從而比較順理成章地得出首聯(lián)是“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的結(jié)論。這個說法之所以有較強說服力,還在于:一、李商隱開成三年(838)二十七歲娶王茂元女兒為妻,兩人感情篤深。王氏去世后,他寫下《房中曲》等悼亡詩篇,情感真摯,語意沉痛。二、王氏善彈錦瑟。這有李商隱的詩句為證:除《房中曲》“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二句外,《寓目》(系憶內(nèi)詩)有“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同樣可以作為其妻善彈瑟的證明。正因為如此,所以此說一出,即為當時多數(shù)學者接受。但朱氏“斷弦”的說法有望文生義之嫌。李商隱開成三年與王氏結(jié)婚至大中五年王氏去世,夫婦共同生活的時間首尾十四年。如果王氏年二十五歲而歿,開成三年結(jié)婚時王氏才十二歲,這種可能性極小。而其他六句的解說,也有牽強支離之處,無法將“悼亡”與中間兩聯(lián)所用的典故、所構(gòu)成的象征境界很好地契合。
4.自傷說:最早提出此說的當屬金代詩人元好問,他《論詩三十絕句》(十二)云:“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指李商隱詩)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注解)?!痹脝栒J為此詩主旨是“怨華年”,詩人借《錦瑟》這首詩來寄托他的華年之思、身世之悲。他的一生心事,都寄寓在這如杜鵑泣血般哀怨悲惋的詩作中,可惜后人沒有作出正確的解讀。但元好問的說法并未引起詩壇重視,直至清朝著名學者何焯才對此作出詳細解讀:“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疁婧!{田’言埋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薄案心耆A之易逝,借錦瑟以發(fā)端?!既A年’三字,一篇之骨。三四賦‘思’也;五六賦‘華年’也。末仍結(jié)歸‘思’字?!薄f生’句,言其情歷亂;‘望帝’句,訴其情哀苦?!闇I’、 ‘玉煙’,以自喻其文采。”(摘自《李義山詩集輯評》) 自傷說因其與詩的文本較為切合,一經(jīng)明確提出,便為許多注家評家所接受。汪師韓亦評:“錦瑟乃是以古瑟自況……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為時尚,成此才學,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無端’,猶言無謂也。自顧頭顱老大,一弦一柱,蓋已半百之年矣。‘曉夢’喻少年時事。義山早負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夢?!盒摹撸瑝研囊?。壯志消歇,如望帝之化杜鵑,已成隔世。珠玉皆寶貨,珠在滄海,則有遺珠之嘆,惟見月照而淚?!鸁煛?,玉之精氣,玉雖不為人采,而日中之精氣,自在藍田。追憶,謂后世之人追憶也;可待者,猶云必傳于后無疑也?!敃r’指現(xiàn)在言?!弧療o所適從也。言后世之傳,雖自可信,而即今淪落為可嘆耳。”(摘自《詩學纂聞》)
5.詩序說:《錦瑟》作于李商隱晚年,但在《李義山詩集》中卻是排在篇首,據(jù)此有人認為《錦瑟》就是詩集的序言,李商隱借以闡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最早提出此說的是清朝學者程湘衡。何焯《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曰:“亡友程湘衡謂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次聯(lián)言作詩之旨趣,中聯(lián)又自明其匠巧也。”姜炳璋《選玉溪生詩補說》也認為這是李商隱“自評其詩”:“此義山行年五十,而以錦瑟自況也。和雅中存,文章早著,故取錦瑟。瑟五十弦,一弦一柱而思華年,蓋無端已五十歲矣。此五十年中,其樂也,如莊生之夢為蝴蝶,而極其樂也;其哀也,如望帝之化為杜鵑,而極其哀也。哀樂之情,發(fā)之于詩,往往以艷冶之辭,寓凄絕之意。正如珠生滄海,一珠一淚,暗投于世,誰見之者?然而光氣騰上,自不可掩,又如藍田美玉,必有發(fā)越之氣,《記》所謂精神見于山川是也。則望氣者亦或相賞于形聲之外矣。四句一氣旋折,莫可端倪。末二言詩之所見,皆吾情之所鐘,不歷歷堪憶乎?然在當時,用情而不知情之何以如此深,作詩而不知思之何以如此苦,有惘然相忘于語言文字之外者,又豈能追憶乎?此義山之自評其詩,故以為全集之冠也。”當代著名學者錢鐘書對“詩序說”闡述最為詳細:“‘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新詩近玉琴”,或劉夢得《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錦瑟、玉琴,正堪儷偶?!璐宋锇l(fā)興,亦正睹物觸緒,……首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開卷歷歷。三四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藏,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于飛蝶,望帝沉哀之結(jié)體為杜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zhì)言。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李仲蒙(宋代學者)謂‘索物以托興’,西方舊說謂‘以跡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即其法耳。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猶司空表圣(司空圖字,唐朝詩人)之形容詞品也……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稀,尚帶酸辛,具寶質(zhì)而不失人氣?!张裆鸁煛舅究請D《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家之景’語;……唐人以此喻詩文體性,義山前有承、后有繼。 ‘日暖玉生煙’與‘月明珠有淚’, ……喻詩雖琢磨光致,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于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珠淚玉煙,亦正詩風之‘事物當對’也。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乃與首二句呼應作結(jié)。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既已覺世事無常,摶沙轉(zhuǎn)燭,黯然于好夢易醒,盛筵必散,登場而預為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保ā墩勊囦浹a訂》)錢氏的解說最具說服力者有二:一、論述“錦瑟”喻詩,引杜甫、劉禹錫詩為旁證,將題目與對詩意的理解統(tǒng)一起來。二、據(jù)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論“詩家之景”語,謂“滄海”“藍田” 一聯(lián)乃言詩成后之風格或境界。義山在這里襲司空圖語,說明他是在論詩,論自己的詩。由于以上兩點,再加以錢氏博引旁征的論證、細密的分析和對詩語的妙悟,此說為當代許多學者首肯。
6.混沌說:這是當代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王蒙對《錦瑟》作出的最新解讀。他認為解讀《錦瑟》要在“無端”二字入手,詩人創(chuàng)作這首詩的緣起和詩表達的情感都是“無端”的。這種“無端”就是“惘然”,是詩人經(jīng)歷了人世間種種種磨難之后的別人無從明曉的情感經(jīng)驗和內(nèi)心體驗?!耙话阕x者喜愛這首詩、閱讀吟哦背誦這首詩,應該說首先還是由于美的吸引。它的意境美、形象美、用事美、語言美、形式美,而這種美詩是充滿魅力的。其次會著迷于它的惘然之情,它的迷離之境,它的蘊藉之意。‘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兩句上口,文字幽雅卻絕不艱深。從錦瑟起興回憶起過往的年華,這個基本立意實在并不費解?!f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回憶之中產(chǎn)生了(或彌漫了、籠罩了)類似莊生化蝶不知己身何物的迷惑,回憶之中又萌發(fā)了類似化為杜鵑的望帝的春心?;蛘呓鉃榛貞浲漳欠N類似莊生夢蝶杜宇化鳥的內(nèi)心經(jīng)驗,也可以。就是說,這里表達的是一種失落感與困惑感,更是一種幻化感:莊生化蝶,望帝化鳥,幻化不已。失什么惑什么化什么?詩人沒有說,一般讀者亦不必強為之說。華年之思化為詩篇,生化為死,青年化為老年,胸有大志化為一事無成,愛情的追求化為失卻悼亡都說得通?!疁婧T旅髦橛袦I,藍田日暖玉生煙’,神游滄海藍田,神交明月暖日,神察珠淚玉煙,又寥闊又寂寞,又悲哀(淚嘛)又溫暖。又高貴(珠、玉、月、日)又無奈(有淚生煙,都是自在的與無為的啊)。又闊大(海、田)又深幽(淚也煙也轉(zhuǎn)瞬逝去也終無用場也)。又艷麗,又迷離又生動(孤立地解釋中間四句其實是生動的),又阻隔(神秘)又親切。這是什么呢,當然不是詠田詠海,詠珠詠玉,不是詠瑟詠物而是吟詠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內(nèi)心不過方寸之地,所以此詩雖有海田日月字樣并不令人覺得詩人在鋪陳擴張,此詩并無宏偉氣魄。內(nèi)心又是包容囊括寬泛的,叫作‘思接千載’而‘視通萬理’(《文心雕龍》神思篇)此篇詩作中不但有莊生望帝,蝴蝶杜鵑,海田日月珠玉,而且有愛情,有藝術(shù)有詩,有生平遭際,有智慧有痛苦有悲哀,其核心是一個情字,所以結(jié)得明明白白:‘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寫惘然之情。為什么惘然?因為困惑、失落和幻化的內(nèi)心體驗,因為仕途與愛情上的坎坷,因為漂泊,因為詩人的詩心及自己的詩的風格。更因為它把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寫得太幽深了。一種淺層次的喜怒哀樂是很好回答為什么的,是‘有端’可講的:為某人某事某景某地某時某物而愉快或不愉快,這是很容易弄清的。但是經(jīng)過了喪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艱、詩家的嘔心瀝血與收獲的喜悅及種種別人無法知曉的個人的感情經(jīng)驗內(nèi)心體驗之后的李商隱,當他深入再深入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再深處之后,他的感受是混沌的、一體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而是略帶神秘的。這樣一種感受是惘然的與“無端”的。這種惘然之情惘然之感是多次和早就出現(xiàn)在他的內(nèi)心生活里,如今以錦瑟之興或因錦瑟之觸動而追憶之抒寫之?!保ā兑黄村\瑟〉解人難》)“蓋此詩一切意象情感意境,無不具有一種朦朧、彌漫,干脆講就是‘無端’的特色……此詩實際題名應是‘無端’?!疅o端的惘然’,就是這一首詩的情緒。這就是這一首詩的意蘊?!保ā丁村\瑟〉的野狐禪》)“含蓄與隱晦……其實質(zhì)是對于感情的深度與彌漫的追求?!鼈兊馁M解不是由于詩的艱深晦澀,而是由于解人們執(zhí)著地用解常詩的辦法去測判詩人的寫作意圖……而沒有適應這些詩超常的深度與泛度。”(《對李商隱及其詩作的一些理解》)
上面這些解說,從創(chuàng)作緣起到詩的內(nèi)容意蘊、藝術(shù)手段、篇章結(jié)構(gòu)、語言表達,對《錦瑟》及與之類似的詩作進行了極富創(chuàng)意的理論闡釋,是我們的前人和長輩嘔心瀝血的結(jié)晶,他們用自己的才學和智慧,給我們指點了讀詩的基本方法。我們從這些解讀中,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概括起來,至少有下面幾點:
第一、讀詩需要激發(fā)我們的想象力。人們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錦瑟》也是如此。“從北宋到清代至今,許許多多學人詩家討論李商隱的《錦瑟》,深鉤廣索,宏論遐思,互相引用,互相啟發(fā),互相駁難,雖非汗牛充棟,亦是洋洋大觀。一首僅僅五十六個字的‘七律’,生發(fā)出這么多聰明智慧學問考證來,在詩歌研究領(lǐng)域確實并不多見,堪稱中華文學的一點奇觀。”(王蒙《一篇〈錦瑟〉解人難》)為什么出現(xiàn)此類奇觀呢?這是因為詩是以形象說話,而形象是開放的,具有多義的特征。比如錦瑟,因為它是樂器,當然可以喻樂曲,但也可以喻彈瑟的人,而在古人的詩作中,錦瑟玉琴也用來喻詩,而“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在這里詩人則似乎又用來喻青春年華、美好歲月。更多的情況是,同一個形象,把它置于不同的語境之中,用不同的背景來襯托,其象征的意義也會不同。例如“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如果引用鮫人泣淚,紫玉化煙的典故,則可能是隱喻一段傷心的戀情。如果關(guān)注“珠有淚”“玉生煙”,則又可能是喻美好的東西遭受毀滅而化為烏有。如果引用戴敘倫:“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眲t可能是喻詩的那種朦朧的意境。但我們?nèi)绻贀Q一個思路,把它置于“日”“月”的背景之下,這個句子又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解釋。在封建社會里,日、月不是常常用來喻君王嗎?日暖、月明,則是喻清明盛世;珠、玉這些貴重之物,則當然可以是喻人才了。明月能照見大海中的一粒珍珠,太陽使埋在地下的寶玉“生煙”,這不是象征在清明盛世,即使處于社會最低層的人才也能被國家發(fā)現(xiàn)而得重用?但是反過來,珠、玉不在華堂供人觀賞,而是遺棄在滄海,深埋在藍田,不是使人聯(lián)想到王勃:“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李商隱也許是在感嘆自己雖然生在盛世,卻“無端”懷才不遇,不禁為之“惘然”。所以,王蒙說:“《錦瑟》為讀者、為中外后人留下了極大極自由的藝術(shù)空間”,“八句詩如八根柱子,八根柱子間留下了一片一片的空白”(王蒙,同上),讀者完全可以在這八根柱子中間添加適當?shù)慕ㄖ牧?,建造起屬于自己的殿堂,在此流連徘徊,自得其樂。情種從《錦瑟》中痛感情愛,詩家從《錦瑟》中深得詩心,不平者從《錦瑟》中共鳴牢騷,久旅不歸者吟《錦瑟》而思鄉(xiāng)垂淚;這都是鑒賞者與作者的合作成果。一個作家的寫作緣起可以很具體很微小很確定,但是一篇成功的作品卻往往包含著巨大深刻得多的內(nèi)容,其內(nèi)涵甚至大大超過作家自己所意識到的。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所以,要說讀詩,這頭一條便是如同我們的前人和長輩,開動腦筋這個機器,激發(fā)自己潛在的想象能力。
第二、解讀詩歌既有法,又無定法。
所謂有法,就是“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前人解詩,無不是遵循這一規(guī)律。根據(jù)李商隱在令狐楚家的經(jīng)歷,得出《錦瑟》乃是懷念舊人的情詩。根據(jù)李商隱對亡妻王氏的深情眷戀,得出《錦瑟》乃悼亡之作。根所李商隱一生仕途的坎坷,得出此乃自傷之作??傊@些解讀無一不是力圖從李商隱的人生之途中去尋求答案,因而這些解讀也就都有其合理性。但是,這些解讀卻又都有其不能自圓其說之處。這是什么原因呢?難道是“知人論世”的方法不適用于《錦瑟》嗎?不是,而是“由于解人們執(zhí)著地用解常詩的辦法去測判詩人的寫作意圖……而沒有適應這些詩超常的深度與泛度”(王蒙,同上),就是說人們陷入了習慣思維的模式,具體來說,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凡提到“知人論世”,便總是從作者的社會背景、政治背景去分析,從仕途進退、生死病痛去探討作者的心靈軌跡,這樣就把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和精神世界簡單化。二是,凡運用“知人論世”的方法分析作品,只顧及作者某時某地某個側(cè)面,所以,對作品的解讀容易顧此失彼。因此,王蒙說,對《錦瑟》這樣的詩必須用“超?!钡姆椒?,必須從詩人整個的一生,從詩人人生各個方面的總和去解讀作品,這首詩乃是“詩人經(jīng)歷了人世間種種種磨難之后的別人無從明曉的情感經(jīng)驗和內(nèi)心體驗”,這里既有失戀之痛,亡妻之悲,失志之苦,也有得志之喜,吟詩之樂,有酸甜苦辣,有喜怒哀樂。總之,是詩人的全部人生體驗的高度概括。三是,凡強調(diào)知人論世,便執(zhí)著實事考證,用讀歷史的眼光讀詩。因此,解讀時,陷入了對李商隱生平的考證。一部《錦瑟》研究史,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對李商隱行事考證史。但詩畢竟不是歷史文獻,不是敘事文學,不是科學著述,從李商隱的生平中無法找到與詩完全契合的實事,于是就出現(xiàn)了各種互相矛盾互相排斥互相否認的解說??v觀《錦瑟》的各種解讀,凡是比較成功的解讀,都是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上述習慣思維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
這說明“知人論世”固不可少,但不可拘泥于一時一事,實時實事。同樣“以意逆志”,也不可死扣文字,以辭害意。
“以意逆志”要求解讀詩歌“披文入情”,也就是從文本出發(fā),緊扣詩歌語言。脫離詩歌語言的架空分析,只能導致胡亂猜測,“懷人說”沒有說服力,原因在這里?!霸伾f”說服力不足,就是它只能解釋中間兩聯(lián),而不能解釋首尾兩聯(lián)。但又不能因此死扣文字,這里要防止兩種情況:一是望文生義,例如,“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喪妻)之意也?!幌乙恢印既A年’,二十五而歿也”。二是先入為主,例如“錦瑟”本有多種含義,但劉貢父先入為主,認定它只是歌女的名字。蘇軾拓寬了它的意義:“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钡K軾沒想到他又重轍了劉貢父的錯誤,因為“不特錦瑟之音有此四者之情已”,它可能是人名,可能是樂音,也可能是詩作,因此,錢鐘書用來證明這是李商隱自序其詩。但是錢先生也許又忽略了:這“適、怨、清、和”,也可以象征人生體驗出來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肚f子?外物》篇中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薄把浴钡哪康脑谟凇暗靡狻保旧聿⒉坏扔凇耙狻?,如果拘泥于“言”,意盡在此,反而不能真正“得意”。所以,死扣文字,只是膠柱鼓瑟,以辭害意。
既要堅持從文本出發(fā),又不要死扣文字,那么應當怎樣解讀詩作呢?從前人的經(jīng)驗來看,下面的方法對我們很有啟發(fā):
(1)查出處:例如錢鐘書先生考證出:“‘日暖玉生煙’本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家之景’語;……唐人以此喻詩文體性,義山前有承、后有繼?!倍爸橛袦I”同“玉生煙”相對,所以也可解釋是講詩。由此證明《錦瑟》乃是自敘其詩。同樣“莊子”“望帝”句,各家都非常重視它的出處,并且力圖從中作出合理的解讀。
(2)找旁證:說《錦瑟》乃悼亡之作,有什么依據(jù)呢?于是注家從李商隱的詩中尋找旁證:義山《房中曲》有“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之句?!对⒛俊罚ㄏ祽泝?nèi)詩)有“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之句,這些悼亡詩不僅證明了其妻善彈瑟,而且證明了李商隱與其亡妻感情篤深。說“錦瑟”喻詩,有什么依據(jù)呢?于是錢鐘書先先從唐詩中尋找旁證: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有“朱紱猶紗帽,新詩近玉琴”,劉夢得《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有“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痹谶@些詩作中,玉琴喻詩,“錦瑟、玉琴,正堪儷偶”,因此,錦瑟喻詩。但這不是文本本身提供的證據(jù),所以這是間接的證據(jù),只能有參考的價值。
(3)抓眼字:篇有篇眼,句有句眼,對這些眼字的分析,是解讀詩歌的一個很重要的方法。咬文嚼字,實際上主要指的是這些字。何謂眼字?各人理解不同,對詩的解讀也因此不同?!板\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有人認為“錦瑟”是全篇之眼,詩的主旨是詠錦瑟;有人認為“思華年”是全篇之眼,詩的主旨是自敘身世;有人認為“無端”是全篇之眼,“無端”即“惘然”,因此詩是抒寫“詩人經(jīng)歷了人世間種種種磨難之后的別人無從明曉的情感經(jīng)驗和內(nèi)心體驗”。再如“莊周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有人把重心放在“莊周**蝴蝶,望帝**杜鵑”,句子的意思則是“言已化去也”;有人把“眼”字落在“蝴蝶”“杜鵑”,“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是奏出使人感到舒適的音調(diào)。杜鵑啼鳴,是彈奏出哀怨的音調(diào)”;有人把“眼”落在“夢”字,則“莊生”句言此生“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有人把“眼”落在“曉”“春”:曉夢,少年時的理想;春心,雄心勃勃的抱負。由是,句子則是寓意理想和抱負的破滅。(有人據(jù)義山詩《井絡》“堪嘆故君成杜宇,可能先祖是真龍”句,對“望帝春心托杜鵑”做了如下解釋:“春心”寫的是詩人自己,“望帝”化為“杜鵑”指唐武宗死亡。由于武宗死亡,而作者“欲回天地”的豪言壯語,成為了徒“托”的空言。)由此看來,詩歌的解讀真是五花八門,不同的人,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場合,完全有可能作出不同的解釋。解詩有法而無定法。
(4)析形象:詩和散文不同,作者不是把自己的想法直截地呈現(xiàn)給讀者,而是通過形象的描寫暗示出來。詩是靠形象說話。解讀詩歌非分析形象不可。錢鐘書先生的解說為什么有很強的說服力?就是因為他著重于形象的分析。著名學者周振甫先生評論說:“《錦瑟》詩也是寫形象和寫自己思想感情的結(jié)合。……錢鐘書先生的說法,是同形象思維結(jié)合起來談的。這首詩前六句是寫形象,即寫錦瑟,后兩句是寫自己的感嘆?!f周夢為蝴蝶,望帝化為杜鵑,都是形象。前者表示舒適,后者表示哀怨,通過形象來表達情思,就是形象思維。用形象來表情思,情思寄托在形象中,所以說‘托’;這種寄托比較含蓄隱蔽,所以說‘迷’。那末‘托’和‘迷’是互文,即‘迷蝴蝶’也是托蝴蝶,‘托杜鵑’也是迷杜鵑,即蝴蝶、杜鵑既用來寄托情思,也用來隱寓情思。‘珠有淚’‘玉生煙’也是形象,也是借來寄托情思和隱寓情思的,所以也是形象思維。這樣前六句是借錦瑟以寄托情思。后兩句專寫自己的情思,‘此情可待成追憶’,即‘思華年’之情;雖可待追憶,但當時已惘然,則現(xiàn)在更難追尋了。”(《詩詞例話》)當然,由于形象有多義的特征,所以,錢先生的說法也只能是一家之言。
第三、讀詩的要義不在解讀而在感受。讀詩是必須解讀的。毛澤東指出:“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感覺只解決現(xiàn)象問題,理論才能解決本質(zhì)問題?!闭J識問題如此,讀書讀詩也是如此。解讀的過程,就是對作品加深理解的過程。但是,詩是抒情的文學,主要是以情動人,以情感人。所以,讀詩不能停在抽象的理性的層面,而必須潛入詩的內(nèi)里,潛入詩人的心靈,感受其情感的熏陶。
梁啟超曾經(jīng)談過他讀李商隱的詩,他說:義山的《錦瑟》、《碧城》、《圣女祠》等詩,講的什么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飲冰室文集·中國韻文內(nèi)所表現(xiàn)的情感》)
梁啟超這么讀詩,也是這么講詩。聞一多先生有一次談到自己學生時代在清華聽梁啟超講授古樂府箜篌引《公無渡河》。他說,梁任公先把那首古詩寫在黑板上,然后搖頭擺腦地朗誦一句:“公、無、渡、河”,接著大聲喝彩,叫一聲“好!”然后再重復地念:“公、無、渡、河”,“好!”“公、竟——渡、河,”“好!”“渡河——而死——,當奈——公何!”“好,真好,實在是好!”梁任公這樣自我陶醉地一唱三嘆,一聲高似一聲,并無半句解釋,朗誦贊嘆過后,就高呼道:“思成,抹黑板,快抹黑板!”思成是任公的兒子,也在班上聽講。黑板擦過,這首古詩就算講完了……聞先生這一陣熱烈激昂的表演過后,把聲音壓低,兩手一攤,說:“大師講學,就是這樣!”
梁先生為什么這樣讀詩,這樣講詩呢?這是因為讀詩說到底是一種情感的體驗,只追求總體上的感覺,領(lǐng)受,穎悟,融通,而不是斤斤于字句的詮釋,詞義的解析,要旨的體認,典故的實證,寧可失之于細部的推敲而獲得整體,寧可失之于枝節(jié)的深入而把握詩歌的情感。當你被作品的美學意境所感動,所吸引,所共鳴,所呼應,那么閱讀任務也就完成了,閱讀目的也就達到了。
你會讀詩了嗎?那便問一問自己:你像梁啟超一樣大聲朗讀詩了嗎?你的心被詩打動了嗎?隨著詩行的推進,你心潮起伏,激情澎湃,或喜或悲,或笑或哭,或叫或跳,或癲或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嗎?你是這樣讀李白《蜀道難》、杜甫《登高》、白居易《琵琶行》、義山《錦瑟》……的嗎?果如是,則你已經(jīng)獲得了一種精神上的“新鮮的愉快”,進入“神秘”的藝術(shù)殿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