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青衫與青袍：白居易的變相吐槽》系列的第一篇文章：
我們每個人上高中的時候都學(xué)過白居易的《琵琶行》，這首詩作于他由京官太子左贊善大夫出貶為江州司馬期間?！杜眯小分杏楔斪衅抡l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詩句，其中的〝司馬青衫〞后來成了〝受盡委屈〞的代名詞。不僅如此，〝司馬青衫〞也給人一種〝江州司馬這一品階的職事官一定要著青衫〞的可笑錯覺。〝司馬青衫〞一詞，也催生出《青衫濕》這個詞牌，最出名的便是納蘭性德的《青衫濕·悼亡》〝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
白居易初到江州，江州刺史崔能親自出郭（外城）迎接。〝遙見朱輪來出郭，相迎勞動使君公〞，由此可見白居易并沒有受到上官江州刺史崔能的慢待，他在江州過得并不委屈。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寫到江州司馬品列第五（從五品下）。在《祭匡山文》中〝將仕郎守江州司馬〞，告訴我們他的散官官階是從九品下（最低級別）的將仕郎。白居易所擔(dān)任的江州司馬，與劉禹錫、柳宗元等八人擔(dān)任的司馬不同。
劉禹錫等八人在貶所基本上是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不能參與任何政務(wù)，境遇苦不堪言。以柳宗元為例，他的職事官全稱是〝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永州是中州，永州司馬為正六品下。〝員外置〞即正式編制之外的人員，〝同正員〞是指工資待遇同在編的永州司馬一樣。公元806年，唐憲宗改元元和，大赦天下之時，他特別三令五申交待〝八司馬〞不在大赦之列。元稹《駱怡等復(fù)職制》〝敕：前江州司馬員外同正員駱怡等〞，也有〝員外同正員〞的字樣，而白居易的任命制誥中卻沒有。
大家不要忘記《琵琶行》詩前小序〝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謫遷意〞，說明他在江州總體上還算愜意，從〝始覺有謫遷意〞，也可以看出他生活得還算愜意。白居易出貶江州之前，擔(dān)任的職事官是太子左贊善大夫（職事官），這個官職是正五品上階，而他此時擔(dān)任的江州司馬也是五品官，卻是從五品下階。
清代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有〝唐之臣僚章服，不論職事官之崇卑，唯論散官之品制〞的記載，不過這種現(xiàn)象存在于唐代中后期。白居易的散官官階將仕郎屬從九品下，在官服體制中偏偏對應(yīng)青色。他的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濕〞，僅僅只是一個曾經(jīng)的京官被貶地方官后，在自己的貶所江州巧遇京城來的琵琶歌女，發(fā)出的一聲去國離京的喟嘆。
新授銅符未著緋，因君裝束始光輝。
惠深范叔綈袍贈， 榮過蘇秦佩印歸。
魚綴白金隨步躍，鶻銜紅綬繞身飛。
明朝戀別朱門淚，不敢多垂恐污衣。
――白居易《初除官，蒙裴常侍贈鶻銜瑞草緋袍魚袋，因謝惠貺兼抒離情》
我可以負責(zé)地告訴大家，《琵琶行》中的青衫只是碰巧對應(yīng)了散官將仕郎的服色而已。白居易這首詩中的裴常侍指裴堪（唐玄宗時宰相裴耀卿的孫子），當年授裴堪為江西觀察使的制誥――《除裴堪江西觀察使制》『江西指〝江南西道〞』，便出自時任翰林學(xué)士的白居易之手。
白居易初到江州，不僅沒受到上官江州刺史崔能的慢待，還因為貴人裴堪收獲了意外的驚喜，所以他在江州過得一點也不委屈。白居易的散官官階將仕郎雖為從九品下，但是他因為裴堪的緣故，破格獲得了〝借緋〞的機會。白居易之前如隋朝有職事官五品佩銅魚符的先例，再如武則天時期把魚符改為龜符的時候，也是強調(diào)五品佩銅飾。白居易強調(diào)〝新授銅符『銅魚符的簡稱』未著緋〞，意思說他的職事官江州司馬的官階雖為從五品下按照之前的先例是可以佩銅符的，按照當前的規(guī)定卻不能著緋。
此處用〝銅符〞代指五品職事官，〝因君裝束始光輝〞，因為裴堪的幫忙才讓他〝著緋袍佩魚袋〞。〝魚綴白金隨步躍，鶻銜紅綬繞身飛〞，也能夠說明他的正式官服應(yīng)著緋。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貶所江州歸江南西道管轄。裴堪在江西觀察使的任上，順便提攜了一下白居易。白居易與琵琶女相逢的這種場合屬于非正式場合，他當然不能著正式官服（緋袍），此時他應(yīng)該是便服著青了。當然白居易延襲了杜甫〝青袍也自公〞和〝青袍朝士最困者〞中的〝青袍〞，都是相對于正規(guī)朝服而言。
白居易也許還延襲了高適任九品縣尉時寫的〝青袍裹身荷圣朝〞的〝青袍〞，僅僅是官場失意之時的一句牢騷耳語，后來成了低級官吏的泛稱。公元808年，白居易〝新授將仕郎守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翰林學(xué)士不計品階與官署，左拾遺屬從八品上，將仕郎屬從九品下，此時他無論職事官還是散官，都屬著青的范疇了。一個真正處于事業(yè)低谷期的人，絕對會對自己的窘境守口如瓶。此時的白居易反而沒有寫詩，吐槽自己著青衫或青袍。
沒過多久，他便上奏疏向皇帝討要京兆府判司這個官職，事實上，元和五年（公元810年）他的確如愿以償?shù)骄┱赘温毸緫魠④姡ㄕ咂废拢０拙右子懸@個官職的目的，是為了改善〝臣母多病，臣家素貧，甘旨或虧，無以奉養(yǎng)，藥餌或缺，空致其憂〞的窘境。這才是此時白居易境遇的真實寫照，與被貶江州期間任將仕郎守江州司馬時的官俸――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形成鮮明的對比。白居易任職京兆府后立即曬了工資條――俸錢四五萬，月可奉晨昏。廩祿二百石，歲可盈倉囷。
我們查到的一些資料只能證明唐初按散官官階發(fā)俸，由于唐初散官體制并不完善，散官官階高于職事官的并不多見，這樣可以節(jié)約財政開支。以玄宗朝為例，授予最高級別的從一品文散官――開府儀同三司的現(xiàn)象并不多見，如姚崇、宋璟、王仁皎、王毛仲等人。尤其姚崇和宋璟是在罷相（此時宰相職事官為三品）后，被授予開府儀同三司的。其實就是對兩人明升暗降，剝奪兩人宰相議政權(quán)后，讓他們拿著高薪頤養(yǎng)天年。我們沒有足夠證據(jù)能夠證明，中唐以后散官官階仍然決定臣子的官俸。因為散官同為將仕郎的白居易，因職事官不同，官俸截然不同。
我們列舉有關(guān)白居易官職變動的諸多例證，能夠證明唐代中后期散官體制經(jīng)過整頓后，是以散官官階決定官服服色的。起初著青袍的白居易，職事官與散官官階之間的差距并不是很大，所以他沒有吐槽自己著青袍。我們看到白居易的職事官從左拾遺、京兆府戶曹參軍、太子左贊善大夫再到江州司馬，他的散官一直都是將仕郎。由此可見唐代中后期將散官進行整頓后，散官體制相對滯后。
白居易在正式著緋（從五品下階文散官朝散大夫）之前，除了江州司馬〝借緋〞外，還有一次就是忠州刺史〝借緋〞的經(jīng)歷（下一篇詳述）。白居易任江州司馬的時候尚且能〝借緋〞，他在江州明明過得很愜意，在遇到來自京城的琵琶歌女時，僅僅發(fā)出了一聲〝去國離京〞的喟嘆，吐槽自己著青衫，卻被后人誤會他在江州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回到京城后任尚書主客郎中，結(jié)果境遇卻是〝服色恩光盡反初〞。白居易發(fā)了下〝官職不升反降〞的牢騷，一時興起又一次吐槽自己著青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