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康，楊潔
山西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
【原刊于《史學(xué)史研究》2017年第2期】
摘要：金世宗完顏雍通過政變上臺之后，利用纂修實錄和起居注的機會，掌握了重新書寫歷史的話語權(quán)。他通過夸大、捏造海陵的惡行，將之塑造成比桀紂還要荒淫的昏君；通過美化、潤飾自己的德行，把自己打扮成堯舜一樣的明君。此舉就是為了證明完顏亮的敗亡是天怒人怨，咎由自?。蛔约喝《畡t是人心所歸，順應(yīng)天命。金世宗系統(tǒng)篡改歷史，編造出海陵無道昏君和金世宗“小堯舜”的形象，影響甚大。
關(guān)鍵詞：無道主；小堯舜；海陵庶人；金世宗
金代歷史上有兩位帝王形象反差極大，一位是海陵庶人完顏亮，被認(rèn)為是比桀紂還要暴虐的無道昏君；另一位是金世宗完顏雍，被認(rèn)為是罕見的圣明之主，史稱“小堯舜”。兩位帝王都是以政變起家，何以后世對二人的評價會有如此大的差別？筆者認(rèn)為，金世宗作為政治斗爭的勝利者，系統(tǒng)地篡改了歷史，丑化了完顏亮，美化了自己。他對史學(xué)話語權(quán)的控制，影響了歷史的書寫以及后人的判斷。
一
金世宗對實錄纂修活動的控制
金世宗完顏雍是通過發(fā)動政變登上皇位的。正隆六年十月，正值完顏亮厲兵秣馬南伐宋朝之際，東京留守完顏雍在舅父李石的謀劃下趁機稱帝，改元大定，下詔廢除完顏亮。同年十一月，完顏亮被嘩變的部下殺死。十二月，完顏雍抵達中都，開始了長達二十九年的統(tǒng)治。金世宗即位之后，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政權(quán)的合法性問題。以儒家的價值觀來看，完顏雍以臣取君，以下犯上，其廢兄自立的行為顯然是篡逆，其政權(quán)的合法性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如何將自己的叛亂行為粉飾成天與人歸的正義行動？控制官方修史活動，系統(tǒng)篡改歷史，自然成為最好的選擇。
金世宗一朝總共纂修過四部實錄?！督鹛趯嶄洝罚赐觐侁傻膶嶄?，初修本進呈于大定七年。《金睿宗實錄》，即世宗父親完顏宗堯的實錄，完顏宗堯在世時并未做過皇帝，他的皇帝稱號是世宗追封的，世宗為其修實錄意在歌功頌德，借以突出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初修本進呈于大定十一年?！督鹞踝趯嶄洝?，即世宗堂兄完顏亶的實錄，熙宗為完顏亮所弒，被降封為“東昏王”，世宗即位后回復(fù)了他的帝號，修實錄意在恢復(fù)其正統(tǒng)地位，揭露完顏亮的篡逆行為?！逗Ａ晔藢嶄洝罚词雷谔眯滞觐伭恋膶嶄?，從書名對完顏亮的稱謂不難看出，該書徹底否定完顏亮的正統(tǒng)地位，全面抹殺他的歷史功績?！督鹞踝趯嶄洝放c大概同時修成于大定二十年?！逗Ａ晔藢嶄洝酚直环Q為《海陵實錄》，原因在于完顏亮封號的變化，大定二年完顏亮被降封為海陵郡王，大定二十年才被徹底廢為庶人。由此看來，完顏亮的實錄在大定二十年之前官方正式的稱謂為《海陵實錄》，大定二十年之后才被改為《海陵庶人實錄》。
金世宗對這四部實錄極為重視，始終掌控著纂修進程。《金太宗實錄》與《金睿宗實錄》初修之后，世宗并不是十分滿意，又令史官進行了一些修改。大定十五年，金世宗命史官修撰溫迪罕締達前往北京，向彀英征求意見，對這兩部實錄多有更定。此時，《金熙宗實錄》與《海陵庶人實錄》尚未完成，四部實錄在時間、人物、事件上有重疊之處，因而需要不斷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立場。完顏亶、完顏亮與金世宗同輩，且事涉敏感，如何處理三者的關(guān)系必然是十分棘手的事情，因而后兩部實錄遷延十?dāng)?shù)年才得以最終完成。由此亦可見金世宗篡改歷史之全面與細(xì)致。
完顏亮像
因為直接關(guān)系著對自己和完顏亮的歷史評價，金世宗尤為重視《海陵實錄》的纂修，全程監(jiān)控著它的纂修活動。首先，金世宗否定了海陵起居注的價值。大定八年，世宗對宰臣說：“海陵以近習(xí)掌記注，記注不明，當(dāng)時行事，實錄不載，眾人共知之者求訪書之。”又說：“海陵時，修起居注不任直臣，故所書多不實?？稍L求得實，詳而錄之。”海陵起居注為完顏亮近臣所修，其主旨必然是美化完顏亮，《海陵實錄》的宗旨是暴露完顏亮的惡行，二者存在結(jié)構(gòu)性的矛盾。金世宗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關(guān)鍵，徹底否定了起居注中對完顏亮有利的材料，要求史官搜集完顏亮的其他罪證。其次，金世宗對史官進行了精心的安排。金世宗選擇與海陵有私怨的史官參與修史，避免有人為完顏亮說好話。張景仁曾因忤旨被海陵杖責(zé)二十，世宗令其纂修海陵實錄，然而沒過多久他就被撤換下來，原因是沒有將“海陵弒熙宗，血濺于面，沾及衣袖”的場景寫入實錄，招致世宗的猜忌。后來世宗又任命鄭子聃負(fù)責(zé)纂修《海陵實錄》，主要原因在于海陵曾經(jīng)戲弄過文采過人的鄭子聃。從《金史》的相關(guān)記載來看，鄭子聃無疑貫徹了金世宗丑化海陵的修史宗旨。
金世宗對海陵庶人的過分丑詆也引起了時人的不滿，賈益謙曾云：“然我聞海陵被弒而世宗皇帝立，大定三十年，禁近能暴海陵蟄惡者，得美仕。史官修實錄誣其淫毒狠鷔，遺臭無窮。自今觀之，百可一信邪？”賈益謙曾在大定朝做官，對海陵實錄的纂修情況比較了解，因而發(fā)出了“百可一信”的感嘆。元代史學(xué)家蘇天爵曾經(jīng)親眼見到過海陵實錄，他也批評說：“海陵被殺，諸公逢迎，極力詆毀，書多丑惡?！睙o論是賈益謙還是蘇天爵都是從史學(xué)求真的學(xué)術(shù)角度批評海陵實錄的，金世宗則是站在政治角度看待這一問題的，他清楚地意識到修史事關(guān)天命正統(tǒng)，事關(guān)自己繼統(tǒng)的合法性，越是丑化海陵庶人，他的滅亡就越是天怒人怨咎由自取。
二
“無道主”：金世宗對完顏亮形象的丑化
《海陵庶人實錄》今已亡佚，不過它的主要內(nèi)容大都保存在元修《金史》之中?！督鹗贰ずＡ瓯炯o(jì)》主要的觀點和材料，大都因襲了《海陵庶人實錄》。通過對《海陵本紀(jì)》文本的分析，我們還是可以揭發(fā)出《海陵庶人實錄》是如何系統(tǒng)丑化完顏亮的。
有學(xué)者認(rèn)為《海陵實錄》對完顏亮的丑化主要依據(jù)金世宗所下的兩個詔書。第一個是正隆六年十月，金世宗在東京發(fā)動政變大赦天下時發(fā)布的詔書，詔書歷數(shù)海陵過惡：“弒皇太后徒單氏，殺太宗及宗翰、宗弼子孫及宗本諸王，毀上京官室。殺遼豫王、宋天水郡王、郡公子孫等數(shù)十事?！贝嗽t完整地被保留在《三朝北盟會編》之中，詔書列舉海陵除弒君以外的十七條罪狀。第二個是金世宗命呂宗翰起草的《降海陵庶人詔》。此詔內(nèi)容不得而知，但其進一步數(shù)落海陵的過惡則可想而知。此說不夠嚴(yán)謹(jǐn)?！督岛Ａ晔嗽t》發(fā)布的時間在大定二十年，《海陵庶人實錄》的成書也在大定二十年，二者時間極為接近，盡管詔書頒布在前，史官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盛加其罪了。比較合理的推測應(yīng)該是，大定二十年《海陵實錄》即將修成，金世宗命呂宗翰依據(jù)《海陵實錄》數(shù)落完顏亮的罪行，將之由海陵郡王再貶為庶人。呂宗盛未能將實錄所載海陵罪行全部寫入詔書，故“點竄再四，終不能盡朕意”。這樣看來，《海陵庶人實錄》所列完顏亮罪行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東京詔書》所列的條數(shù)。事實也的確如此。比較《東京詔書》與《金史·海陵本紀(jì)》的相關(guān)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東京詔書》所列十七條罪狀全部可以在《海陵本紀(jì)》中找到。除此之外，《海陵本紀(jì)》、《后妃傳》還增加和補充了完顏亮更多的惡行。《后妃傳》對完顏亮淫亂事跡的描述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詔書所載。
《金史》書影
綜合《東京詔書》以及《金史》的相關(guān)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海陵庶人實錄》對完顏亮失德的指責(zé)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弒君奪位。金熙宗末期，酗酒妄殺，完顏亮被迫發(fā)動政變，也是為了自保。官方史書卻累書海陵早有不臣之意，圖謀篡位：“海陵久蓄不臣之心，嘗與懷貞各言所志，海陵曰：‘吾志有三：國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帥師伐國，執(zhí)其君長問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絕色而妻之，三也?！薄八?，海陵與辯語及廢立事，曰：‘若舉大事，誰可立者？’辯曰：‘胙王常勝乎？’問其次，曰：‘鄧王子阿懶?！猎唬骸袑偈瑁驳昧?？’辯曰：‘公豈有意邪？’海陵曰：‘果不得已，舍我其誰!’于是旦夕相與密謀?！毕襁@種兩人之間的私密對話，史官由何而知？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此書法無非就是為了證明海陵皇位來路不正，否定其合法性，為自己的篡奪行為找借口。
其次，嗜殺成性。完顏亮不但屠戮宗室，還殺死嫡母徒單氏，因為徒單氏阻止其南下伐宋。海陵還屠殺被俘虜?shù)倪|、宋宗室，“殺亡遼耶律氏、宋趙氏子男凡百三十余人”。不唯如此，“太醫(yī)使祁宰上疏諫伐宋，殺之”，“子矧思阿不死，殺太醫(yī)副使謝友正及其乳母等”，普通的官吏和百姓也難以幸免。然而，其中也有不實之詞?！督鹗贰け聜鳌访靼子涊d完顏亮殺完顏秉德和他兩個弟弟特里、乣里，“及宗翰子孫，死者三十余人，宗翰之后遂絕?！倍凇督鹗贰ぷ诤矀鳌酚终f完顏宗翰有“孫秉德、斜哥”，斜哥“大定初，除刑部侍郎?！雹灛伂姶蠖ㄊ墙鹗雷诘哪晏?。一面說宗翰家族滅族，另一面又說宗翰的孫子在金世宗朝為官，前者顯然是《海陵庶人實錄》有意捏造。
再次，淫亂無恥?！稏|京詔書》指責(zé)完顏亮淫亂的惡行只有一條，至《金史·后妃傳》則演繹出十?dāng)?shù)條，多荒誕不經(jīng)，絕不可信。其曰：“上命諸從姊妹皆分屬諸妃，出入禁中，與為淫亂，臥內(nèi)遍設(shè)地衣，裸逐為戲。”“海陵嘗對仲軻與妃嬪褻瀆，仲軻但稱死罪，不敢仰視?！贝祟愑涊d純屬模仿桀、紂、隋煬帝故事，乃有意誣蔑。
又次，營建南京?！爸翣I南京宮殿，運一木之費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后間以五采，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萬計，成而復(fù)毀，務(wù)極華麗?！敝肛?zé)完顏亮遷都南京，營造宮殿，奢靡無度。
最后，南下侵宋?！捌淠险髟鞈?zhàn)艦江上，毀民廬舍以為材，煮死人膏以為油，殫民力如馬牛，費財用如土苴，空國以圖人國，遂至于敗。”指責(zé)海陵勞民傷財，發(fā)動對宋戰(zhàn)爭，最終招致敗亡。
上述罪行加諸一身，完顏亮無道昏君的形象自然就被樹立起來?！督鹗贰返木幾胝咴@樣評價完顏亮：“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欲為君則弒其君，欲伐國則弒其母，欲奪人之妻則使之殺其夫。三綱絕矣，何暇他論。至于屠滅宗族，剪刈忠良，婦姑姊妹盡入嬪御。方以三十二總管之兵圖一天下，卒之戾氣感召，身由惡終，使天下后世稱無道主以海陵為首?！蓖觐伭恋幕囊借罴q，上升為天下首惡！很顯然，元代的史官們將《海陵庶人實錄》的材料都當(dāng)作信史來看待，金世宗對完顏亮的丑化基本被全盤接受。清代著名的史學(xué)家趙翼基本沿襲了元人的看法：“海陵荒淫，最為丑穢，身為帝王，采取美艷，何求不得？乃專於宗族親戚中恣為奸亂，甚至殺其父、殺其夫而納之，此千古所未有也。海陵在位，蓋兼齊文宣、隋煬帝之惡而更過之?！怨糯蟊笠?，未有不民怨沸騰、喪國亡身者，海陵既竭天下之力，先筑燕京，次營汴京，工役甫畢，又興此大眾，以極無道之主，行此大肆虐之事，豈有不自速其斃者。”趙翼沒有意識到《金史》中的海陵形象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金世宗的改造，在很大程度上是天下之惡歸之焉的結(jié)果。
《金史》的纂修者將完顏亮視為天下第一無道昏君，但是如果我們細(xì)讀《海陵本紀(jì)》就會發(fā)現(xiàn)，《海陵本紀(jì)》之中還存在著另一個完顏亮，這個完顏亮的形象完全與無道主不沾邊，相反還很英明。請看下面的材料：
三年正月甲午，謂御史大夫趙資福曰：“汝等多徇私情，未聞有所彈劾，朕甚不取。自今百官有不法者，必當(dāng)舉劾，無憚權(quán)貴。”乙未，上出獵，宰相以下辭于近郊。上駐馬戒之曰：“朕不惜高爵厚祿以任汝等，比聞事多留滯，豈汝等茍圖自安不以民事為念耶？自今朕將察其勤惰，以為賞罰，其各勉之?！?/p>
三月己亥，謂侍臣曰：“昨太子生日，皇后獻朕一物，大是珍異，卿試觀之?！奔闯鲋T絳囊中，乃田家稼穡圖?！昂笠馓由顚m之中，不知民間稼穡之艱難，故以為獻，朕甚賢之?！彼脑卤纾t遷都燕京。辛酉，有司圖上燕城宮室制度，營建陰陽五姓所宜。海陵曰：“國家吉兇，在德不在地。使桀、紂居之，雖卜善地何益。使堯、舜居之，何用卜為?！北?，罷歲貢鷹隼。沂州男子吳真犯法，當(dāng)死，有司以其母老疾無侍為請，命官與養(yǎng)濟，著為令。閏月辛未朔，命尚書右丞張浩調(diào)選燕京，仍諭浩無私徇。丙子，命太官常膳惟進魚肉，舊貢鵝鴨等悉罷之。丁丑，罷皇統(tǒng)間苑中所養(yǎng)禽獸。歸德軍節(jié)度使阿魯補以撤官舍材木構(gòu)私第，賜死。戊戌，詔朝官稱疾不治事者，尚書省令監(jiān)察御史與太醫(yī)同診視，無實者坐之。
貞元元年十一月丙戌朔，定州獻嘉禾，詔自今不得復(fù)進。
三年三月壬子，以左丞相張浩、平章政事張暉每見僧法寶必坐其下，失大臣體，各杖二十。僧法寶妄自尊大，杖二百。
九月乙卯，上謂宰臣及左司官曰：“朝廷之事，尤在慎密。昨授張中孚、趙慶襲官，除書未到，先已知之，皆汝等泄之也。敢復(fù)爾者，殺無赦?！薄∶?，上親迎梓宮及皇太后于沙流河，命左右持杖二束，跽太后前，曰：“某不孝，久失溫凊，愿痛笞之?！碧笠雌鹬唬骸胺裁裼凶涌思?，猶愛之，況我有子如此。”叱持杖者退。
正隆五年八月辛未，謁山陵，見田間獲者，問其豐耗，以衣賜之。
十二月癸丑，禁中都、河北、山東、河南、河?xùn)|、京兆軍民綱捕禽獸及畜養(yǎng)雕隼者。戊辰，禁朝官飲酒，犯者死，三國人使燕飲者罪。
這個完顏亮對大臣嚴(yán)格約束，要求御史大夫監(jiān)督百官，不畏權(quán)貴，要求百官勤于政事，心系民事。他愛惜百姓，深知民間疾苦，重視農(nóng)耕，卻貢獻，生活簡樸。他不喜祥瑞，也不進迷信，對僧人干政保持警惕。他對母親也很孝順。為什么《海陵本紀(jì)》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就需要從《海陵本紀(jì)》的史料來源來分析。如前所述，《海陵本紀(jì)》是由《海陵庶人實錄》刪削而成。雖然金世宗對完顏亮進行了過度丑化，增加了不少海陵的惡行，這些惡行或者是事實，或者是夸張，或者為捏造，但這只是《海陵庶人實錄》的部分史料來源，大部分史料還要依靠海陵起居注。雖然金世宗已經(jīng)對海陵起居注美化完顏亮的傾向給予了否定，但是《海陵庶人實錄》的纂修無法完全拋棄海陵起居注，只能在海陵起居注的基礎(chǔ)上進行改造。這個英明的完顏亮形象是對海陵起居注改造不徹底的遺留物。完顏亮靠弒兄上位，必然會在起居注當(dāng)中把自己打扮成勵精圖治之主。
《海陵起居注》對完顏亮存在著過度美化的問題，《海陵庶人起居注》對完顏亮存在著過度丑化的問題，那么完顏亮真實的面目應(yīng)該是怎樣的？金元之際學(xué)者劉祁《歸潛志》曾這樣記載：“金海陵庶人讀書有文才，為藩王時，嘗書人扇云：‘大柄若在手，清風(fēng)滿天下。’人知其大志。正隆南征，至維揚，望江左賦詩云：‘屯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渲練庖嗖粶\。”又云：“至海陵庶人，雖淫暴自強，然英銳有大志，定官制、律令皆可觀。又擢用人才，將混一天下。功雖不成，其強至矣。”應(yīng)該說劉祁對完顏亮的評價還是相對公允的。英銳有大志，然功未成，身敗亡，身后只能任金世宗評說。
三
“小堯舜”：金世宗對自身形象的美化
金世宗在丑化完顏亮的同時必然也會對自己進行美化?！盎侍鞜o親，惟德是輔”的天命觀是儒家政治倫理最核心的部分，通過暴力手段上臺的統(tǒng)治者總是試圖以此說明自己皇位的合法性，在指責(zé)對手失德失去天命的同時，也會不厭其煩地宣揚自己如何有德，如何應(yīng)該享有天命。完顏雍在世時，就有“小堯舜”的稱號。大約與金世宗同時代的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就聽說過這種說法：“葛王懲逆亮之?dāng)?，一向以仁政自居。先生喟然嘆曰：‘某要見復(fù)中原，今老矣，不及見矣!’或者說：‘葛王在位專行仁政，中原之人呼他為小堯舜。’曰：‘他能尊行堯舜之道，要做大堯舜也由他。’又曰：‘他豈變夷狄之風(fēng)？恐只是天資高，偶合仁政耳。’”以仁政自居也就是以堯舜自居，金世宗“小堯舜”的稱號少不了自我宣傳。
官方修史最重要的職責(zé)之一就是宣揚功業(yè)，世宗時期的起居注一定會大書特書完顏雍的治績?！督鹗雷趯嶄洝酚墒雷谥畬O金章宗完顏璟敕修，世宗在世時立其為皇太孫，《金世宗實錄》也一定會沿用起居注的說法和材料，而不會說完顏雍的壞話?！督鹗贰な雷诒炯o(jì)》主要依據(jù)《金世宗實錄》刪節(jié)而成，其取材也基本沿襲了世宗起居注?！妒雷诒炯o(jì)》記載世宗嘉言善行極多，讓人有讀《貞觀政要》的錯覺?！妒雷诒炯o(jì)》之贊語全面地概括出金世宗“小堯舜”的完美形象：“世宗之立，雖由勸進，然天命人心之所歸，雖古圣賢之君，亦不能辭也。蓋自太祖以來，海內(nèi)用兵，寧歲無幾。重以海陵無道，賦役繁興，盜賊滿野，兵甲并起，萬姓盼盼，國內(nèi)騷然，老無留養(yǎng)之丁，幼無顧復(fù)之愛，顛危愁困，待盡朝夕。世宗久典外郡，明禍亂之故，知吏治之得失。即位五載，而南北講好，與民休息。于是躬節(jié)儉，崇孝弟，信賞罰，重農(nóng)桑，慎守令之選，嚴(yán)廉察之責(zé)，卻任得敬分國之請，拒趙位寵郡縣之獻，孳孳為治，夜以繼日，可謂得為君之道矣。當(dāng)此之時，群臣守職，上下相安，家給人足，倉廩有余，刑部歲斷死罪，或十七人，或二十人，號稱‘小堯舜’，此其效驗也。然舉賢之急，求言之切，不絕于訓(xùn)辭，而群臣偷安茍祿，不能將順其美，以底大順，惜哉?！焙Ａ隇闊o道主，世宗為有道君；海陵為“桀紂”，世宗為“堯舜”。一丑一美，一貶一褒，形象分明。海陵弒君奪位，世宗則為眾人推戴；海陵嗜殺成性，世宗則崇教化慎刑罰；海陵荒淫無恥，世宗則孳孳為治；海陵奢靡無度，世宗則節(jié)儉愛民；海陵興兵侵宋，世宗則南北講好。即便大定政治略有瑕疵，史官也將原因推到偷安茍祿群臣身上。真實的世宗果然如此完美嗎？當(dāng)然不是。
金世宗一再標(biāo)榜自己沒有篡奪之意，自己是受人擁戴才登上帝位。事實上，完顏雍政變之前進行了精心策劃。也正是因為完顏亮對他比較信任，東京政變才得以成功。就這一點而言，世宗有負(fù)海陵。不僅如此，有學(xué)者認(rèn)為世宗還參與了之前的海陵弒君事件?！笆雷谂c海陵同為太祖一系的重要成員，世宗至少是海陵奪權(quán)事件的知情者，或者可以說，在海陵弒君奪權(quán)的過程中，世宗是支持者，參與者?！庇捎谑虑檫^于敏感，《金熙宗實錄》、《海陵庶人實錄》、《金世宗實錄》進行過系統(tǒng)的篡改，《金史》之中僅留下了只言片語：“及弒熙宗，使葛王召宗敏。葛王者，世宗初封也。宗敏聞海陵召，疑懼不敢往，葛王曰：‘叔父今不即往，至明日，如何與之相見?！诿羧雽m?！憋@然，世宗是知情人。結(jié)合世宗在海陵朝受到重用的情況來分析，世宗無疑是海陵弒君事件的支持者和參與者。
大定一朝號稱治世，但是臣民因叛亂、反抗被誅之事卻史不絕書。大定三年二月，趙景元等以亂言伏誅。東京僧法通以妖術(shù)亂眾，都統(tǒng)府討平之。四年五月，窩干余黨蒲速越伏誅。七月，故衛(wèi)王襄妃及其子和尚以妖妄伏誅。五年四月，西京留守壽王京謀反，獄成，特免死，杖之，除名，嵐州安置。八月，前宿州防御使烏林答剌撒以與宋李世輔交通，伏誅。六年十二月，泰州民合住謀反，伏誅。九年正月，契丹外失剌等謀叛，伏誅。六月庚寅，冀州張和等反，伏誅。十一年四月，歸德府民臧安兒謀反，伏誅。十二年三月，北京曹貴等謀反，伏誅。四月，西北路納合七斤等謀反，伏誅。九月，鄜州李方等謀反，伏誅。十一月，同州民屈立等謀反，伏誅。十二月，冀州王瓊等謀反，伏誅。德州防御使文以謀反，伏誅。十三年正月閏月，洛陽縣賊聚眾攻盧氏縣，殺縣令李庭才，亡入于宋。九月，大名府僧李智究等謀反，伏誅。十八年三月，獻州人殷小二等謀反，伏誅。十九年七月，密州民許通等謀反，伏誅。八月，濟南民劉溪忠謀反，伏誅。二十年九月，蒲速宛群牧老忽謀叛，伏誅。二十一年三月，遼州民朱忠等亂言，伏誅。閏月，恩州民鄒明等亂言，伏誅。二十二年十一月，東京留守徒單貞以與海陵逆謀，伏誅。妻永平縣主，子慎思并賜死。二十三年正月，大邦基伏誅。三月，潞州涉縣人陳圓亂言，伏誅。海陵在位時屠戮之人大多是宗室大臣，世宗時期誅殺的多為平民百姓。大定年間社會矛盾如此激烈，世宗還被美化成有道明君，可見“小堯舜”的稱號名不副實，更多的是官方的宣傳與美化。
因為“小堯舜”形象的巨大影響，金世宗被視為治國理政的模范君主，受到后世的重視。元人極為推崇金世宗，曾編撰《大定治績》、《大定政要》、《世祖實錄節(jié)文》，輯錄金世宗嘉言善行，作為政治教科書供皇帝、東宮學(xué)習(xí)。至元二年二月，翰林直學(xué)士、同修國史王磐等人編成《大定治績》，其序曰：“金有天下，凡九帝，共一百二十年，其守成之善者，莫如世宗，故大定三十年間，時和歲豐，民物阜庶，鳴雞吠犬，煙火萬里，有成康、漢文景之風(fēng)。夫有以致之，必有所以致之者，蓋不徒然也。謹(jǐn)就實錄中摭其行事一百八十余件，名曰《大定治績》，以備乙夜之覽，其于圣天子稽古之方，不無萬分之一助云?！鼻迦伺c女真同源，清代皇帝對金世宗更為推崇，皇太極曾令王公大臣讀《金世宗本紀(jì)》，他這樣稱贊完顏雍：“世宗者，蒙古、漢人諸國聲名顯著之賢君也。故當(dāng)時、后世咸稱為‘小堯舜’。朕批覽此書，悉其梗概，殊覺心往神馳，耳目倍加明快，不勝嘆賞。朕思金太祖、太宗法度詳明，可垂久遠(yuǎn)。至熙宗合喇及完顏亮之世盡廢之，耽于酒色，盤樂無度，效漢人之陋習(xí)。世宗即位，奮圖法祖，勤求治理，惟恐子孫仍效漢俗，豫為禁約，屢以無忘祖宗為訓(xùn)。衣服言語，悉遵舊制。時時練習(xí)騎射，以備武功?！鼻〉垡捕啻巫髟娢谋碚眠^金世宗，他說：“金世宗他政茲不論，獨嘉其不忘故風(fēng)、禁習(xí)漢俗，拳拳以法祖宗、戒子孫為棘。蓋自古帝王，未有不以敬念先業(yè)而興，亦未有不以忘本即慆滛而亡者。是以《書》稱《無逸》，《詩》詠《豳風(fēng)》，周之所以過其歷也。夫金世宗述祖業(yè)之艱難，示繼繩之不易，叮嚀反覆，一再嘆惋，使數(shù)百年下有志永命之君為之感泣。及繼世之孫，不數(shù)年而遂易漢服，又不數(shù)十年而遂以屋社。吁，可不畏哉，可不懷哉!”乾隆從金世宗那里學(xué)習(xí)到了不忘故風(fēng)、禁習(xí)漢俗的治國經(jīng)驗，清代中期“國語騎射”之風(fēng)的興起深受金世宗的影響。
綜上所述，金世宗完顏雍通過東京政變登上皇位，統(tǒng)治穩(wěn)定之后他所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如何向天下和后世解釋自己的篡奪行為，因為這個問題關(guān)系到其政權(quán)的正義性和合法性。金世宗利用纂修歷朝實錄和大定起居注的機會，掌握了重新書寫歷史的話語權(quán)，他通過夸大、捏造海陵的惡行，將之塑造成比桀紂還要荒淫的昏君；通過美化、潤飾自己的德行，把自己打扮成堯舜一樣的明君，其背后的動機不言而喻——完顏亮的敗亡是天怒人怨，咎由自取，自己取而代之則是天與人歸，順應(yīng)天命。金世宗系統(tǒng)篡改歷史的行為對后世影響很大，由于金實錄在《金史》纂修過程之中具有無可替代的史源地位，完顏亮天下第一無道昏君的形象，金世宗“小堯舜”的形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