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虎 攝影┃阮傳菊
吳永旦18歲時,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成為華東地區(qū)赫赫有名的古建看護人。
如果他沒有出生在著名的古董村,少年時沒有放棄讀書,跟著親戚出來闖蕩古董生意場,甚至他沒有把業(yè)務的方向放在收購東陽木雕上,他可能不會去拜東陽木雕匠人為師,不會萌生自己用木雕做古建修復的方向。窮其一生,他也想象不出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古建的看護人,想象不出自己能成立華東最大的古建修復公司,能夠承接地方、區(qū)域標志歷史建筑修復。
商人牟利為生,但跟著一條看不見的線,在岔路口的隨心選擇卻永遠改變吳永旦命運的走向。這一根線,就是東陽木雕技藝。
浙江東陽的公路兩邊,到處都是在建的樓盤,這里是婺派建筑的發(fā)源地,但小城和中國絕大部分城市并無兩樣。聲名顯赫的東陽木雕,似乎并未在這座城市的建筑上留下任何痕跡。直到車輛駛入一個不知名的村莊,幾棟木質的亭臺立在荒煙蔓草間,像是身臨拆遷現(xiàn)場。
在村委會前的小廣場前,景制終于顯現(xiàn)出這村莊的“天賦異稟”:荷花池邊有一個石磨主題小公園,路面以及桌椅都是由大小不一的石磨做成,小廣場前立著型態(tài)各異的石人像,煢煢孑立的石人像立馬讓這小村莊變得鶴立雞群。
石像之后是一處灰墻宅院,透過大門依稀可見小院中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古董石雕和木刻。院子后面的第二重門大門緊閉,門后不斷有窸窸窣窣的雕琢聲傳出。大門打開了,一位手上拿著一只木雕觀音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便是我們專程拜訪的東陽木雕藝人、古建筑修復師吳永旦。
吳永旦并不急著向我們介紹東陽木雕,而是向我們“顯擺”院子里的石器:這些都是他從全國各地收集的古董。他從事古建筑修復這一行,正因為這些古董——吳永旦出生的村莊名叫高大村,是附近有名的古董村。村里以前不出木雕匠人,只出最善于鑒賞木雕的古董商販。
東陽自唐代以來就是全國有名的木雕之鄉(xiāng)。吳永旦十多歲在親戚影響下做古董生意時,東陽木雕自然就成為了主要的業(yè)務方向。但那時附近村落中的木雕早已被收購一空,他只能走出東陽,到蘇浙皖這些受東陽木雕影響的傳統(tǒng)區(qū)域做游方古董貨郎。在吳永旦20歲左右時,蘇浙皖的東陽木雕古董也被掃完了。高大村做古董生意的同鄉(xiāng)開始去更遠的地方淘古董時,他卻選擇拜東陽的木雕匠人為師,成為了一名木雕手藝人。在吳永旦看來,古董木雕是不可再生資源,但做一名手藝人,卻能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木雕。當代精美的作品,上百年后就能成為傳世的古董。
吳永旦見識過歷朝歷代無數(shù)木雕精品。古董商販在各地拆遷的古建筑上收來木雕,賣給古董木雕愛好者。日久天長,各地存世的古建筑越來越少,但古建筑愛好者手上卻積累了大量木雕構建。古建愛好者收購木雕構件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這些木雕構件能重新組合起來,最終達到修復古建的目的。但古建筑在一拆一裝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發(fā)生損壞。因而要修復古建,不僅對木雕要有高超的鑒別能力,更需要有強大的雕刻技法。
于是,吳永旦便萌生了自己用木雕做古建修復的想法。從藝東陽木雕20年間,木雕從最初謀生的生意漸漸變成了傳承文化的技藝。
很多古建筑都有這個現(xiàn)狀:掛個文保單位的牌,卻塌得只剩下地基了。
說到古建筑,很多人的觀點是:得保護,絕不能拆?,F(xiàn)實是,保護得花錢,還得花巨資。國家級、省級文保單位還有些經(jīng)費。但市級的那點經(jīng)費,每年檢漏換瓦都不夠。一旦掛了文保單位的牌子,外人覺得會背鍋,沒膽子動。戶主住得不舒服,沒動力修。甚至有戶主主動搞破壞,只等老房子一塌,就蓋新房。
近20年,是中國城市化進程最快的時期,也是是中國古典建筑破壞最嚴重的時期。國家財力和精力有限,絕大部分古建夠不上文保單位的級別,在拆遷時就直接被挖掘機掀了。吳永旦花幾萬塊錢把房子買下來,但在運回修復上,他卻要花好幾百萬元。
在吳永旦看來,古建修復,就像是給老人治病療傷。人越老,越要人照顧,一直好好照料,就能存活得久。沒有人照顧,就會從漏雨破瓦到積重難返,然后就沒救了。
吳永旦要帶我們看他的古建修復現(xiàn)場。本以為是某處古典園林或者深山古剎。但沒想到他卻走到村口荒草叢生的空地上。原來先前路過那幾棟煢煢孑立的木質亭臺,便是正在修復的古建筑。
“倉庫中放了700多棟老宅,但像這棟建于元代的老宅,我也僅這一套。雇傭了20多個木工師父,修復了6個多月,也只修復了其中1/3。”吳永旦指著眼前一棟不起眼的建筑說,“這就是我給古建修的養(yǎng)老院?!?/p>
中國古建大多都是純木結構。一般都是通過刷桐油或油漆來防腐,從誕生開始,就會被時間的風雨腐蝕。既容易被蟲蛀,還不耐火,所以古代建筑一般保存期限不長。要讓這些風燭殘年的建筑好好“活”下去,必須運用一種獨特的防腐技術——批麻掛灰。“麻”是指麻布,“灰”是一種豬血調制的灰泥。其做法是,先用白麻纏裹在木胎上,再在白麻上抹上一層灰泥,最后在灰泥上涂大漆。
“這種方法防腐效果好,但成本太高,已經(jīng)很久沒人用了。因而批麻掛灰,通常被用來作為一種斷代方法。當然,即使不用這個方法,從木雕上的刀工和圖案我還能指出無數(shù)種方法來做鑒定?!眳怯赖┲灰匆谎?,就能大致確定這古建的產(chǎn)地和年代。
吳永旦走進存放構建的倉庫,掀開一塊膠布,下面整整齊齊地堆放著他收藏的老木頭,每塊木頭上都用墨水做了不同的標記。
修復古建要會拆還會裝。在拆古建之前,先要把房子的每塊構件都分門別類編好號,統(tǒng)計出都有何種損傷,才能根據(jù)損傷的程度制作木雕,修補損壞和缺失的構件;做好所有構件后,在基地先試組裝一次,再拆下來做到重建基地組裝。
一棟房子上面的構件動輒上萬個。對這些老宅的“關節(jié)”看多了,對中國建筑的的結構自然而然就熟記于心了;用木雕修補構件久了,中國木雕工藝不同年代和地域的特點也一目了然。
每天和這些“老弱病殘”的老木頭為隊,常人難以想象其枯燥。而吳永旦成了最有耐心的人:“每一棟古建都是歷史,你看見老,我看見故事。我在修復這些古建的過程中,都會把自己想象成古代的工匠,看見一棟宅子,一個院子,甚至是一座城池在我的手中興起。這些建筑存在千百年,就會有數(shù)以萬計的人在里邊發(fā)生故事,世間最美妙的事情莫過于此?!?/p>
吳永旦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被人罵是文物販子了。
這的確很容易被誤會,吳永旦多年來走街串巷收房。有人問:“你為什么要收房子?”“做古建修復?!薄袄厝シ拍膬喊??”“把它們編號后,放進倉庫?!薄笆裁磿r候修復呢?”“時機成熟再說?!薄笆裁垂沤ㄐ迯停铱茨闶瞧茐?、是褻瀆、是騙子?!?/p>
這樣的懷疑可能是每個古建修復者的遭遇。2013年,香港演員成龍因為找不到易地重建的場地,把收藏的幾棟徽派古民居捐給新加坡,結果引起輿論的軒然大波。
造成這樣的誤會,源于古建修復的特殊。
最大的難題是修復古建的材料越來越難找。吳永旦把我們帶到他的另一個修復基地,這里是他專門用來堆放木料的料場。料場上堆滿放的木料直徑都在一米以上,都是花重金去東南亞購買的。這些木料將來都會被用在古建修復當中做主梁用。古時的宅子,用的主梁都十分巨大。這些主梁用的木頭,往往都成長了上百成甚至上千年。如果主梁損壞,國內很難找到替代。找不到好的主梁,修復古建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此古建修復不能說干就干,還得屯到材料齊全、匹配,才能動工。
古建修復的另一個難題是精通古建筑營造技藝的匠人越來越少。2016年底,媒體就有“故宮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將人去藝亡”的報道:據(jù)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透露,成立于20世紀50年代的故宮古建筑修繕隊,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接近或達到退休年齡?!肮蕦m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將面臨“人去藝亡”的嚴峻局面。
官辦的故宮古建修復尚且如此,那民間的古建修復會怎么呢?吳永旦把我們帶到他的木雕車間。上千平米的木雕車間,有上百個工匠在伏案做雕刻。眼前人頭攢動的景像和古建修復“人去藝亡”的印象相去甚遠。
吳永旦說,這只是他古建修復公司的木雕車間,但古建修復早就不是以往一個工匠一把刀就能勝任的了。如今他的團隊有600多人,除了這些傳統(tǒng)的木雕工藝,3D打印、大數(shù)據(jù)等全新的技藝也融合進來,才能讓古建修復做到“修舊如舊”。
吳永旦創(chuàng)辦的古建修復公司是華東地區(qū)古建筑行業(yè)叱咤風云、享譽業(yè)界的著名企業(yè),有612名專業(yè)東陽木雕匠人,老工匠平均年齡在60歲以上,這些手藝精湛的藝人分布在他的6大古建修復基地里:雕花基地、珍藏精品古宅基地、修復基地、打樣基地、木雕制作基地、石雕家居博物館基地。
這些基地也代表了東陽木雕匠人的生存市場。雕梁畫棟今猶在,小廊回合曲闌斜,古建修復的不僅僅是房子的梁宇,也是中國人的悠然懷古之情。
對于吳永旦而言,選擇收購東陽木雕古董是為了賺錢,選擇學習東陽木雕技藝也是為了更好地通過木雕來鑒別各地的老宅,賣出更高好的價錢,選擇收藏那么多古建更是為了在賺錢的路上派上用途。這樣的求利之路,就像蝴蝶為追逐花蜜而起舞,本來就是理所應當?shù)摹?/p>
換個角度來看,如果東陽木雕行業(yè)和古建修復行業(yè)的修復只有情懷而沒有價值,只會凋敝得更快。正因如此,吳永旦少年時期那一次懵懂的選擇,才能走到能夠為中國故事搭建舞臺的今天。
在安徽潁上的明清苑,被稱為“民間版故宮”,占地38畝,建筑面積13 000平方米,有大小13分院落組成,分為8大外院,5大內院,是目前皖北地區(qū)迄今保存修繕最完整規(guī)模最大的古建筑群。而這一建筑,也是三賢樓歷經(jīng)2年多時間,投入600名匠人完成的搶救性修復。
上海曉園,原址在蘭溪市鄉(xiāng)下,是一棟清中期的江南四合院,這棟房子曾是進士宅邸,但被收購時整體已經(jīng)遭到強烈破壞。三賢樓工匠依照修舊如舊的原則,把宅子搬到東陽基地,參考年代、歷史、風格,歷經(jīng)3年修繕完成,現(xiàn)已在上海朱家角被重新復建出來,重新煥發(fā)出了生機。
如今,他的倉庫中存放的古建筑已經(jīng)有700多棟。每個倉庫基地規(guī)模超過了百畝,按照目前的儲存量,這些原汁原味的古建筑足以輕松造出一個烏鎮(zhèn)規(guī)模的古建筑群。
吳永旦坦誠,他還能用這些古建筑帶來什么樣的成果,為自己的路途和古建行業(yè)帶來什么樣的連鎖反應,他不得而知。但他愿在其中努力展翅,用一生把這些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中國古代建筑都修復好,讓每一棟樓都變成演繹中國故事最美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