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六年(1667)，清初著名詞人陳維崧來到蘇州拙政園。拙政園雖是江南名園，他此行的目的卻并非游覽賞景，而是為了看一棵山茶樹。
今日游覽拙政園，皆會被告知此園以夏日荷花聞名，然而在晚明清初，園中最令人神往的是寶珠茶。吳偉業(yè)就曾去拙政園專訪此樹，言：“交枝合抱，花時巨麗鮮妍，紛披照矚，為江南僅見?！辈①x詩贊道：“拙政園內(nèi)山茶花，一株兩株枝交加。艷如天孫織云錦，赪如姹女燒丹砂?！保ā对佔菊@山茶》節(jié)選）吳偉業(yè)來訪山茶已是許多年前了，陳維崧這次來，竟也是為了這名滿江南的山茶，他的眼中又看到了什么？
拙政園中一株樹，流鶯飛上無朝暮。
艷質(zhì)全欺茂苑花，低枝半礙長洲路。
路人指點說山茶，瀲滟交枝映晚霞。
此日卻供游人折，當(dāng)年曾屬相公家。
（《拙政園連理山茶歌》節(jié)選）
從節(jié)選的末兩句來看，陳維崧來拙政園時，此園已沒有主人，花枝可以被人隨意采折，這無人管理、肆意破壞的場景令陳維崧深感惋惜，不由想起了拙政園曾經(jīng)的主人，即詩中提到的“相公家”。無獨有偶，當(dāng)年前輩吳偉業(yè)來拙政園，也提到了這位前主人：
近年此地歸相公，相公勞苦承明宮。
真宰陽和暗回斡，長安日日披熏風(fēng)。
花留金谷遲難落，花到朱門分外紅。
一去沈遼歸未得，百花深鎖月明中。
看園剩有灌花老，為道此花吳地少。
《詠拙政園山茶》節(jié)選
從吳偉業(yè)與陳維崧的語氣中可以看出，兩人皆對這位曾擁有拙政園的相公懷有深沉的感情，不但如此，兩人更頻頻暗示相公失去拙政園后，園中的山茶花枝愈發(fā)緊密纏繞，仿佛懼怕分離：“雙棲雙宿何時已，從此花枝亦連理”（陳維崧《拙政園連理山茶歌》節(jié)選），“宋代經(jīng)今六百年，虬干成圍更成抱”（吳偉業(yè)《詠拙政園山茶》節(jié)選）。詩人詠物往往以物喻人，如果說兩位詩人借寶珠山茶而懷念曾經(jīng)的園主人，那么“花枝亦連理”與“成圍更成抱”則暗示了園主人曾擁有的愛情與婚姻。
小車長戟春城度，內(nèi)家復(fù)道工詞賦。
賦就新詞易斷腸，銀箏鈿笛小秦王。
鏡前漱玉詞三卷，篋里簪花字幾行。
陳維崧《拙政園連理山茶歌》節(jié)選
雖然未道名姓，但可以從這短短六句中推測詩中所言是一位飽讀詩書的才女，且能作妙詞，才氣堪比宋朝的李清照。有如此才智的女子究竟是何人？能娶到她的這位園主人又是何人？他們?yōu)楹尾涣糇@中，又去了哪里？他們還會回來嗎？
關(guān)于拙政園的來歷，吳偉業(yè)在詩作《詠拙政園山茶》的小序中曾有簡要的交代：
拙政園，故大弘寺基也。其地林木絕勝。有王御史者，侵之以廣其基。后歸徐氏最久。兵興，為鎮(zhèn)將所據(jù)，已而海昌相國得之。
到吳偉業(yè)時，拙政園已三易其主，其變遷本身就是一番紅塵離亂。那位詩中的“相公”就是“海昌相國”。隨著主人的變更，園林風(fēng)貌也經(jīng)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改變，清人吳衡照的《蓮子居詞話》中曾有這樣一段記載：
余獲見文待詔為王御史所作拙政園圖，設(shè)色細(xì)謹(jǐn)，筆法縱橫變化，極經(jīng)營慘淡而出之。凡三十有一葉，葉各系以古今體詩，最后有記，皆待詔書。王宰一生，鄭虔三絕，萃干斯矣。圖成于御史始創(chuàng)，厥后輾轉(zhuǎn)易主，迨夫人時，花木臺榭，已非復(fù)從前位置。
文中所說的“夫人”便是“海昌相國”之妻，即陳維崧詩中那位令人景慕的才女。相國名陳之遴，他的妻子姓徐名燦、字湘蘋，是晚明時期享有盛譽的女詞人，其詞集便是以拙政園命名，稱《拙政園詩余》。但令人意外的是，兩人雖與拙政園有如此深厚的淵源，卻從未在此居住過，恰如吳偉業(yè)所說：“相國自買此園，在政地十年不歸……此花從未寓目?！睆墓胖两?，這樣的情況是非常少見的，古人購置園林多半在辭官歸隱之后，是后半生頤養(yǎng)性情，享受家居生活的地方。而陳之遴夫婦卻恰恰相反，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刻購置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園林，終其一生都沒有住過，更別說欣賞那令人慕名來訪的寶珠山茶了。
翻開《清史稿》，夫婦二人皆有小傳在內(nèi)，從這些文字中，似可窺得一些緣由：
陳之遴，字彥升，浙江海寧人。明崇禎進(jìn)士，自編修遷中允。順治二年，來降，授秘書院侍讀學(xué)士。五年，遷禮部侍郎。六年，加右都御史。八年，擢禮部尚書。御史張煊劾大學(xué)士陳名夏，語涉之遴，鞫不實，免議，加太子太保。九年，授弘文院大學(xué)士。
對陳之遴前半生的敘述非常簡要，但我們已可以清楚地捕捉他生命中幾個重要的節(jié)點：他出身江南富庶之地，曾經(jīng)在前明中舉，做過前明的文官。入清后主動降順，并且平步青云，官位高出他在前朝時。與同時期的大文士大官吏們最大的不同之處是，陳之遴對清朝充滿期盼，頗有投奔明君的氣勢，既沒有吳偉業(yè)的被逼無奈，也沒有龔鼎孳的欲拒還迎，更別說祁彪佳一般的忠貞無二、以死明志。他本與這些人有相似的背景出身和相似的成長經(jīng)歷，卻為何反差如此之大？難道他沒有受過儒家的正統(tǒng)教育？不擔(dān)心時人惡評嗎？
陳之遴的個人際遇中有一塊巨大的傷疤，這就是他的父親陳祖苞：
陳祖苞，海寧人。崇禎十年以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明年，坐失事系獄，飲鴆卒。帝怒祖苞漏刑，錮其子編修之遴，永不敘。《明史·卷二四八·列傳第一三六》
這段簡短的記載道出了事情的原委。陳之遴父陳祖苞同樣是前明官吏，卻因罪在獄中服毒自殺。崇禎帝遷怒于陳之遴，罷黜了他的官職，并批示永不敘用。這打擊對陳家?guī)缀跏菤缧缘?，特別是四次科考方中進(jìn)士的陳之遴，一腔熱血被生生冷卻，男兒壯志從此被一刀閹割?？梢钥闯觯愔鄠€人對崇禎是有私怨的，這怨變?yōu)槌鸷蓿@仇恨伴隨著崇禎帝的治國無能和大明的轟然崩塌，變成了陳之遴對整個朝廷甚或是一個朝代的仇怨?？梢哉f，他心底里是希望這樣一個朝代趕快謝幕的，新的朝廷與他沒有私仇，更不會追究他的前塵過往。在同輩人眼中的亡國恰是他個人心里新生的開始，故他主動來降，沒有絲毫的顧慮，倒仿佛像終于出了一口惡氣。
而他的妻子徐燦，內(nèi)心深處的感受卻另有一番曲折。
陳之遴妻徐，名燦。字明霞，吳縣人。……通書史，……詞尤工。陳維崧推為南宋后閨秀第一。畫得北宋法。
《清史稿·卷五○八·列傳第二九五》
文字雖然簡短，但同樣是高度濃縮，沒有一點水分，對徐燦的個人信息以及才學(xué)資質(zhì)做了精準(zhǔn)的總結(jié)和概括。徐燦的小傳在多部著作中亦有提及，只略有出入。如《全清詞·順康卷》中說她“字湘蘋，號深明”，籍貫無異，但名號稍有差異?！肚逶妱e裁集·卷三十一》說她“字明深，浙江杭州人”，籍貫當(dāng)為誤記。徐家在吳地是大家族，亦是書香世家。徐家祖上就曾出過一位才女徐小淑。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介紹她：“多讀書，好吟詠，與寒山陸卿子唱和，吳中士大夫望風(fēng)附影，交口而譽之。流傳海外，方稱吳門二大家?！痹谇迦松蛐鄣摹豆沤裨~話》里也有一段關(guān)于徐小淑的條目，且引錄了徐小淑的詞作：
董遐周曰：徐小淑《絡(luò)緯吟》，其為絕句也，蓋賢乎其為近體也。其為樂府也，蓋賢乎其為近體絕句也。乃其為表長句也，蓋賢乎其為開元諸家也。如中調(diào)《霜天曉角》，為歸舟之作，有云：“露芙蓉茜。翟澀枯棠瓣。傍疏柳，西風(fēng)幾點。行行尚緩。家在綠云天半，念歸舟游子，一片鄉(xiāng)心撩亂。對旅雁沙汀，盼殺白秋苑?！毙∈缟评L事，此為畫中詞，詞中畫，吾不能辨。
從錢、沈的兩段記述可知，徐小淑在明代江南曾是女性中的佼佼者，令文人學(xué)士為之贊嘆。有這樣的家傳，徐燦出生時也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不輸于祖輩的教育和培養(yǎng)。讀書、繪畫、詩詞是徐燦成長中重要的課程，從她日后所獲得的贊譽來看，她不但天資聰穎，所受到的教育也是較為完備的，不遜于同時代的男性。
關(guān)于徐燦少女時期的資料極為稀缺，歷來對她的記述都從婚后開始，所能夠掌握的一點信息大多從她的作品中得來，比如她中年所作的一首《洞仙歌·夢女伴》便是一段借助夢境對少女時光的回憶：
月昏燈暈，向鴛鴦衾底。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見綠窗、女伴笑靨迎人，低寶髻，斜倚瓶花小兒。問羈人邸舍，風(fēng)雨鐘殘，可憶吳門舊煙水。儂道九回腸，夜夜鄉(xiāng)關(guān)，幸畫舫、今朝歸矣。正紅袂分花喜還疑，怕者度相逢，又成夢里。
在夢中，徐燦充滿了少女情懷，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時，少年伙伴們還是老樣子，問她這些年可思念家鄉(xiāng)。徐燦一半清醒，意識到自己已多年未歸家；一半迷醉，眼前景物仍舊是少女時所見，歡喜中充滿了惆悵。另有一首《初夏懷舊》，視角則純?yōu)樽窇洠嗔嗽S多實景描繪：
金閶西去舊山莊，初夏濃陰覆畫堂。
和露摘來朱李脆，拔云尋得紫芝香。
竹屏曲轉(zhuǎn)通花徑，蓮沼斜回接柳塘。
長憶擷花諸女伴，共搖紈扇小窗涼。
徐燦少女時家住“金閶西去舊山莊”里，家中有花木園林，景色宜人。女伴們也許如《紅樓夢》中一般，多是家中姊妹親戚，也曾有過游園笑語，說不定還曾聯(lián)吟賦詩，絲毫不遜于大觀園中的快樂時光。但園子里終有散的那一日，徐燦成年后，許給海寧的陳之遴為妻，離開了山莊和女伴。陳之遴是第二次娶妻，早年曾娶沈氏，不幸早逝，故徐燦是繼室。此時，陳之遴還未中進(jìn)士，其父陳祖苞在京為官，故陳、徐夫婦也在京居住。離開家鄉(xiāng)是令人傷感的，但幸運的是，夫婦間的感情非常和諧?！豆沤裨~話》載：“興朝相國海昌陳素庵，有《上陽詞》?！笨梢婈愔嘁采瞄L填詞，從徐燦的作品中也常可看到夫婦二人的唱和之作。她在《風(fēng)流子·同素庵感舊》中曾對早年的婚后生活有美好的追憶：
只如昨日事，回頭想、早已十經(jīng)秋。向洗墨池邊，裝成書屋，蠻箋象管，別樣風(fēng)流。殘紅院、幾番春欲去，卻為個人留。宿雨低花，輕風(fēng)側(cè)蝶，水晶簾卷，恰好梳頭。西山依然在，知何意憑檻，怕舉雙眸。便把紅萱釀酒。只動人愁。謝前度桃花，休開碧沼，舊時燕子，莫過朱樓?；谏冯p飛新翼，誤到瀛洲。
上闕中描述的夫妻恩愛可謂纏綿風(fēng)流，是典型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陳之遴對妻子的才華非常賞識，且大力支持，親自點評，并為她的詩稿作序。兩人日后無論遭遇何種不幸，客觀現(xiàn)實都沒有破壞夫妻間的摯愛之情，可見他們的情感是建立在精神層面的高度契合之上的。京城美好生活的巔峰時刻是陳之遴終于高中進(jìn)士，邁入了仕途的門檻，徐燦亦有詞《滿庭芳》慶賀：
麗日重輪，祥云五色，噌吰玉殿名傳。紫袍珠勒，偏稱少年仙。最喜重華奕葉，周花甲、剛好蟬聯(lián)。泥金報，龍旗虎帳，歌凱沸春筵。瑤池，初宴罷，冰肌雪骨，文彩翩然。拜木天新命，紫禁親詮。道是雞窗別也，從今始、再理蕓編。篝燈話，絲綸世掌，何以答堯天。
詞前有小序言：“丁丑春賀素庵及第，時中丞翁撫薊奏捷。先太翁舉萬歷進(jìn)士，亦丁丑也?！笨梢姡愔啻朔鸢耦}名是陳家的雙喜臨門，父子同時有喜事臨頭，陳家想必滿門歡喜，陳之遴多年的落第之愁也終于消解，是該大展宏圖的時刻了。卻萬沒料到，巔峰即是重跌之時，未幾，陳祖苞獲罪自殺，陳家一落千丈。被皇帝親自踢出官場的陳之遴怏怏扶棺南歸，而對于思念江南山水的徐燦來說，則未必是完全的不幸。
雨窗閑話，嘆浮生何必，是今非昨。幾遍青山酬對好，依舊黛眉當(dāng)閣。灑道輪香，潤花杯滿，不似前秋惡。繡簾才卷，一樓空翠回薄。擬泛煙中片葉，但兩湖佳處，任風(fēng)吹泊。山水清音聽未了，隱岸玉箏金索。頭上催詩，枕邊滴夢，謾惜瑤卮落。相看不厭，兩高天際孤削。
《念奴嬌·西湖雨感次素庵韻》
此詞作于杭州，從詞中可知，夫妻二人在湖邊有過一番對話。此時正當(dāng)瀟瀟疏雨，面對湖光山色，感嘆人生無常。陳之遴的內(nèi)心是壓抑的，而徐燦則較為豁達(dá)，勸慰丈夫莫要留戀昏暗的官場，不如寄情佳山秀水，從此做一個逍遙自在的人。徐燦如此說也如此做，來到杭州后，她沒有將自己囚禁在深閨中，而是積極的交游，與當(dāng)?shù)氐拿麻|秀們結(jié)成詩友，正是女性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蕉園詩社女作家群①。蕉園詩社與清中期的隨園女弟子群體和碧城仙館女弟子群體齊名，也是江南地區(qū)較早的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從徐燦后來的回憶中可以看出，這段生活經(jīng)歷是溫馨愉悅的，杭州的山水與人文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也成為她曲折人生中念念不忘的美好歲月：
昨夜楊花飛幾許，冷暖在心頭。萍蹤浪影且隨流，切莫近紅樓。未盡生前愁與悶，煙水古杭州。春魂黯黯繞蘭舟，卻是夢中游。《武陵春·春怨》
注①：付建舟在《由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兩浙女性文學(xué)》一書中認(rèn)為徐燦參與蕉園詩社的時間是在康熙時期，但似與徐燦個人的時間履歷有出入，我認(rèn)為徐燦與蕉園詩社諸人的交往應(yīng)該在清兵入關(guān)前，蕉園詩社的成立則在她離開杭州之后，即康熙初年。
轉(zhuǎn)眼風(fēng)云巨變、江山易主，大明在一系列動蕩中分崩瓦解，中國又一次經(jīng)歷著改朝換代的動蕩和陣痛。對陳之遴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重新洗刷自己、實現(xiàn)個人報復(fù)的大好時機，而在徐燦眼中則充滿了悲酸愁苦，是時代的淪亡：
過眼昭華，凄凄又、涼秋時節(jié)。聽處處、搗衣聲急，陣鴻凄切。往事堪悲聞玉樹，釆蓮歌杳啼鵑血。嘆當(dāng)年、富貴已東流，金甌缺。
風(fēng)共雨，何曾歇；翹首望，鄉(xiāng)關(guān)月?？唇鸶隄M地，萬山云疊。斧鉞行邊遺恨在，樓船渡海隨波滅。到而今、空有斷腸碑，英雄業(yè)。《滿江紅·感事》
徐燦親眼見到江山離亂，耳聞志士仁人為抗清而獻(xiàn)身的事跡，對于如她這般接受傳統(tǒng)儒家教育、熱愛江南山水風(fēng)物的人來說，這一切的混論不是短暫的變革，而是生靈涂炭，是精神層面的打擊。從詞境來看，徐燦此時當(dāng)已離開江南，極有可能是跟隨陳之遴北上，當(dāng)丈夫從新朝廷那里重新尋回了壯志和抱負(fù)時，徐燦卻留在了舊日夢中，既無法舍身報國，也不能促使丈夫挽救前明江山，更無法面對自己從此搖身一變成了新朝貴婦的現(xiàn)實。她的身份是尷尬的，內(nèi)心是凄苦的，但身為女子，沒有自主的權(quán)力，也無法拋下多年的夫妻深情，只得跟隨丈夫，在他的壯志中屈辱地活著。
玉笛送清秋。紅蕉露未收。晚香殘、莫倚高樓。寒月羈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小院入邊愁。金戈滿舊游。問五湖、那有扁舟。夢里江聲和淚咽，何不向，故園流。《唐多令·感懷》
而青云直上的陳之遴卻不曾想到，新朝雖換舊朝，為官卻同樣兇險，眼前的路并非一馬平川，更險惡的山關(guān)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在連續(xù)十年的晉升后，陳之遴開始遭遇同僚們的打擊和排擠，并頻頻遭到順治帝的責(zé)斥和懲罰。他發(fā)現(xiàn)，清朝的官一樣的難做，且愈發(fā)難做。特別是如他這般侍奉過前朝的人，即便是主動歸順，也依然逃不開受貶低和打壓的命運。終于，大難臨頭了。
十三年，上幸南苑，召諸大臣入對，諭之遴曰：“朕不念爾前罪，屢申誥誡，嘗以朕言告人乎？抑自思所行亦曾少改乎？”之遴奏曰：“上教臣，臣安敢不改？特臣才疏學(xué)淺，不能仰報上恩?！鄙显唬骸半薹遣恢嗟扰簏h而用之，但欲資其才，故任以職。且時時教飭之者，亦冀其改過效忠耳?！币蜇?zé)左副都御史魏裔介等媕阿緘默，裔介退，具疏劾之遴植黨營私。當(dāng)上詰問，但云“才疏學(xué)淺”，良心已昧。并言之遴諷禮部尚書胡世安舉知府沈令式，旋為總督李輝祖所劾，是為結(jié)黨之據(jù)。給事中王楨又劾之遴市權(quán)豪縱，昨蒙詰責(zé)，不思閉閣省罪，即于次日遨游靈佑宮，逍遙恣肆，罪不容誅。之遴疏引罪，有云：“南北各親其親，各友其友?！鄙弦娌粦?，下吏部嚴(yán)議，命以原官發(fā)盛京居住。是冬，復(fù)命回京入旗。十五年，復(fù)坐賄結(jié)內(nèi)監(jiān)吳良輔，鞫實，論斬，命奪官，籍其家，流徙尚陽堡，死徙所。
《清史稿·卷二四五·列傳第三二》
陳之遴為官的最后幾年是在從上至下的不斷打擊中度過的。皇帝愈發(fā)不信任他，看準(zhǔn)了皇帝內(nèi)心的朝臣們也開始三番五次的彈劾他，說他的壞話。加在他頭上的罪名一項緊跟著一項，他人生中最后兩年的主題是流放、死罪再流放。從此，陳之遴再一次被皇帝一腳踢出官場，且下場更悲慘，家產(chǎn)全部沒收，自然也包括高價買下留待歸隱養(yǎng)老的拙政園。家眷隨同陳之遴被遣送至關(guān)外，陳至死再沒有回過家鄉(xiāng)。
伴隨著陳之遴的不幸遭遇，原本就身處凄涼境地的徐燦也同樣遭受著精神上和生活上的重創(chuàng)。而與陳之遴相比，徐燦作為一個官場外圍的旁觀者，則更多了幾分冷峻的觀感。陳之遴曾填詞《憶秦娥》，假借棄婦之悲訴說心中哀怨：
春時節(jié)，年年三月偏愁絕。偏愁絕，斷岡殘樹，幾枝寒雪。
招魂一曲商歌闋，傷心兩把啼痕血。啼痕血，錦幃鴛帶，那年曾結(jié)。
陳之遴對當(dāng)權(quán)者滿懷深情，為自己被拋棄而悲戚，也道出了為官的辛酸和不易。徐燦的唱和之作似在勸慰又似在道出人世的無常：
春時節(jié)，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拋撇。
銷魂不待君先說，悽悽似痛還如咽。還如咽，舊恩新寵，曉云流月。《憶秦娥·春感次素庵韻》
最后一句的“舊恩新寵，曉云流月”最為點題。無論是前明還是大清，皇帝的寵愛從來無定性，都是翻手云覆手雨，需要的時候奉為上賓，不再需要時則一腳踢開。陳之遴曾滿懷憧憬的新朝并不比舊朝對他更好，從結(jié)果來看，崇禎為他留了一條活路，而順治則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也許陳之遴到人生最后一刻都在為他的壯志難酬而悲痛，但歷史留給他的位置卻連紙邊都不剩。徐燦的心境同樣凄苦，她想念的江南也許再也回不去了。關(guān)外地理與人文環(huán)境上的巨大差異讓她更加頻繁的在夢中重回故園：
水咽離亭，夢尋歸渡。今春曾向江南去。笑人柳絮不知愁，幾番弄雪還驕雨。半榻茶煙，一絲香炷。春光有盡愁無數(shù)。杜鵑啼斷夕陽技，月明又到花深處。《踏莎行》
盡管如此，對她打擊最大的還是陳之遴的離世。塞北雖是苦寒之地，但有愛人相守，多少是一番慰藉。但當(dāng)愛人死去，特別是“諸子亦皆沒”（《清史稿》）之后，徐燦則陷入了徹底的孤獨凄涼之境：
一種姚黃，禁雨后、香寒凋色。誰信是、露珠泡影，暫凝瑤闕。雙淚不知笳鼓夢，幾番流到君王側(cè)。嘆狂風(fēng)、一霎剪鴛鴦，驚魂歇。
身自在，心先滅；也曾向，天公說?？茨现Χ庞睿惶淝逖?。世事不須論覆雨，閑身且共今宵月。便姮娥、也有片時愁，圓還缺。《滿江紅》
徐燦的《滿江紅》乃步韻南宋宮人王清惠在北上驛站的墻壁上題寫的《滿江紅》一詞。王詞自問世起便聲名遠(yuǎn)播，得到無數(shù)文人志士的唱和，且歷久不衰，每到歷史重演時便會有新的唱和之作出現(xiàn)。徐燦此作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她跳出了王清惠的自身局限，沒有如前輩唱和者們一般假借王清惠的口吻和姿態(tài)品評時事，而是完全以自身的處境來訴說真實的內(nèi)心感受?！半p淚不知笳鼓夢，幾番流到君王側(cè)”一句表明她熱切期盼皇帝重新開恩，可以允許他們回到原籍；“嘆狂風(fēng)、一霎剪鴛鴦，驚魂歇”則暗示此時陳之遴已亡故，自己變成了凄苦的中年寡婦?！吧碜栽?，心先滅；也曾向，天公說”道出了曾經(jīng)幾番掙扎和絕望，“便姮娥、也有片時愁，圓還缺”則是在絕望后無奈地自我安慰，在悲苦面前暫時自我抽離，假裝自己是“閑身”，仿佛在觀察審視別人的遭遇，其實不過是精神上的自我催眠而已。
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
康熙十年，圣祖東巡，徐跪道旁自陳。上問：“寧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過，豈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載之仁，許先臣?xì)w骨?！鄙霞疵€葬。
《清史稿·卷五○八·列傳第二九五》
此時距離陳維崧到訪拙政園時已過了四年，遠(yuǎn)在關(guān)外的徐燦并不能知道在遙遠(yuǎn)的江南還有人惦念著他們夫婦的過往，還有人去拙政園追悼陳之遴，惋惜她的不幸遭遇。但她渴望歸家的心卻是真摯而迫切的。也許是身邊人憐惜她，故意為她安排了攔圣駕的機會，這一影視劇中常常會出現(xiàn)的場面竟然在歷史中真的出現(xiàn)了。難說康熙此次來關(guān)外不曾知曉徐燦的身世和境況，也許早有人私下求過情也未可知。否則光天化日下上演如此戲劇化的一幕，結(jié)果很可能是失敗的，驚圣駕的結(jié)局往往會死得很難看。命運終于眷顧了徐燦，讓她得以回到家鄉(xiāng)，也給康熙爺留了仁德之名，一出波折跌宕的人生大戲總算有了個不算太壞的結(jié)局。
但徐燦已不能回到拙政園，也許連看一看也不可能。那牽動無數(shù)人心結(jié)的寶珠茶依舊在風(fēng)中寂寞綻放，不曾迎接回自己的女主人。諸多資料表明，徐燦回到家鄉(xiāng)后皈依佛法，靠宗教信仰了結(jié)殘生。人生的最后時光雖然寂寞卻也平靜，“靜座內(nèi)養(yǎng)，無疾而終”（《全清詞·順康卷》），是非常難得的收場。
徐燦的一生令時人惋惜，而更令人動容、嘖嘖稱嘆的是她留下的詩詞書畫，特別是詞作。正如《清史稿》中所言，清初著名文人陳維崧對她推崇極高，在所著《婦人集》中稱她“蓋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詞娣視淑真，姒畜清照”，從作品質(zhì)量上給予了極高的肯定。除此外，從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上又指出她“兼撮屯田、淮海諸勝”，意即吸取了北宋名家柳永與秦觀之詞作的長處，結(jié)合她自身的人生經(jīng)歷，形成了“纏綿辛苦”的寫作風(fēng)格，是同時代女性作家中極為罕見的，其眼光、才情以及作品質(zhì)量都是巔峰級的人物。陳維崧的評價得到了有清一代文人的一致認(rèn)可，其后有吳衡照在《蓮子居詞話》中評價她為“閨閣弁冕”，并認(rèn)為“同時如商媚生（即商景蘭）、朱遠(yuǎn)山，弗逮也”。清代女詞人鐘筠在賞讀徐燦詞作后頗受觸動，提筆填《西江月·題海昌陳相國夫人徐湘蘋拙政園詞后》一首，道出激賞之情，是來自同性詞人的肯定：
燈火平靜閣上，鶯花拙政園中。五云深處鳳樓東，一枕遼西幽夢。
蘇蕙回文錦字，班家團(tuán)扇秋風(fēng)。龍吟鶴和幾人同，聲壓南唐北宋。
到了晚清，詞論家陳廷焯在所著《白雨齋詞話》中也特意提到徐燦，在肯定了陳維崧的評價之后，結(jié)合晚明以來三百年時代變化，提出“國朝閨秀工詞者，自以徐湘蘋為第一”的論斷，表明徐燦的作品不但受到同時代人的肯定，也經(jīng)受住了時代變遷的考驗。對于徐燦的作品風(fēng)格，陳廷焯的看法與陳維崧略有不同，謂之“既超逸，又和雅，筆意在五代北宋之間”，可以看出他作為后人，擺脫了時代的局限，從作品整體來評價徐燦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將眼界放得更開闊。及至民國和建國初年，詞學(xué)家龍榆生在編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時也選入了徐燦的幾首代表作并作小傳簡要敘述其生平和身后作品的收集整理情況。歷經(jīng)三百多年時間的考驗，幾代人的不斷評價和推崇，徐燦從才女成長為了一位詞人，明清詞壇不能抹掉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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