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義和,男,河北省保定市雄縣人,教師,保定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燕趙文學(xué)簽約作家,雄縣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河北日報》《荷花淀》《華夏散文》《北京文學(xué)》《鴨綠江》《燕趙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中國散文》《南開文藝》《長城文藝》等幾十家雜志及報刊。
一
秋風(fēng)蕭瑟,黃葉飄零,斷鴻聲里我又一次憶起了故鄉(xiāng)的老屋。
故鄉(xiāng)的老屋是兩間低矮狹小的西廂房,里坯外磚戳陡,巴掌大的四合院里,還住著老叔和大伯兩戶人家。盡管分家各過,但同在一個宅院里生活,仍不失一個大家庭的氛圍。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祖母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一天之中很難見到她的笑臉。祖母晚年雙目失明,管教我們異常嚴(yán)厲。倘若我們的吵鬧聲驚擾了她,便摸索著掄起拐杖,呵斥我們一番。我怕祖母,有時見了祖母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總要東躲西藏,對祖母不敢有半點(diǎn)違拗。
祖父是個老實(shí)巴交的莊戶人,整天悶聲不響,只知道下田勞作,實(shí)在累了,就拔下腰間的短桿煙袋,擰上一鍋摻了青葉的旱煙,美美地吸上一氣兒,吸到興頭上,還會含住據(jù)說是玉石的煙袋嘴兒,把煙桿兒嘬得嗞啦嗞啦山響。
老屋是祖父蓋的,是我的父親結(jié)婚后分得的家產(chǎn)。我們姐弟四個,屬我年齡最小。遺憾的是,對于母親生前時的模樣,我竟然沒有半點(diǎn)印象了。盡管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想記住母親的樣子,但天堂里的慈顏總是那樣的模糊不清。在我剛滿五歲那年,母親就永遠(yuǎn)的離開了我們。
在我殘留的印象中,母親咽氣時,我還呼呼大睡,醒來后天已經(jīng)大亮,發(fā)現(xiàn)母親穿戴一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愣怔地坐了起來,見三個姐姐跪在母親床邊,嚶嚶地哭泣,屋里還站著許多大人。我似乎有些蒙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剛喊了一聲媽,就被不知誰的一雙大手抱走了。我哭著,并不曉得母親已死,懵懂的我永遠(yuǎn)不會理解死亡的分量。
出殯的那天,親人們撕心裂肺地哭著,堂哥抱著我打著招魂幡,那白色的飄帶在我眼前飄呀飄的,成了我一生中永恒的記憶。
由于貧窮,父親買不起裝殮母親的棺槨,是祖父拆下宅院大門,請本村木匠做了一口薄棺,把我母親草草地埋進(jìn)了村南的祖墳。
母親走了,老屋里更多的寂寞時光,就扔給了孤單的父親。
為了生計,父親終日奔波忙碌,除了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還利用冬閑時間,推小車進(jìn)山躉柿子,回來走街串巷叫賣??墒?,在那個饑荒成災(zāi)的年代,窮困的影子總是跟隨著我們。
為了度春荒,大姐就帶著我和二姐三姐,到堤外剜取老鴰錦、苣苣菜、艷福根兒、醋醋溜,回家把它們用開水一潑,摻上少許玉米面或高粱面蒸食。苣苣菜是不能當(dāng)糧食吃的,只能生拌或蘸醬當(dāng)菜肴食用。即使這樣,我家也時常斷炊。因?yàn)轲I肚子,我們顯得異常清瘦。
一天,記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了,在鄉(xiāng)信用社工作的舅父步行著來看我們。當(dāng)他走進(jìn)我們家徒四壁的老屋,看到?jīng)鲥伬湓顣r,知道我們又?jǐn)啻读恕>烁笎蹜z地把我抱起,我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在舅父懷里哇哇大哭起來。那一刻,舅父的淚無聲地落下。舅父把我背在背上,把我們一家人接到了姥姥家生活。
有了舅父和姥姥的周濟(jì)與庇護(hù),我們度過了失去母親后的第一個災(zāi)荒年。
日子像水一樣的流逝著,和表哥玩耍之余,我會常常爬上姥姥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眺望家鄉(xiāng)的方向,搜尋我家的那棟老屋,找尋回家的那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內(nèi)心總是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悵。我知道,我是想念自己的家了,想念那屬于我們自己的老屋。
姥姥看出了我們的心思,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一個黃葉飄零雁陣南歸的秋日,我們在村口姥姥那淚光閃閃的憂傷中,揮手告別了舅父一家人,又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棟屬于我們自己的老屋。
二
老屋,像兒時村西那口爬滿了苔蘚的老井,塵封著汲不完的鄉(xiāng)村舊事;老屋,像兒時水井上那根濕淋淋的轆轤繩,搖搖就抖落出串串童年歌謠。
翻過老屋苦澀的一頁,輕輕開啟老屋歡樂的時光。我清楚地記得,春天的老屋是最富有生活趣味的。當(dāng)清脆悅耳的柳笛聲從窗口歡快地飛進(jìn)老屋,把冬的寒氣一股腦兒擠走之時,我便甩掉棉衣的束絆,急猴般地沖出老屋,和伙伴們顛跑在六郎堤下那返青的麥田里放風(fēng)箏。隨著風(fēng)箏慢悠悠地在空中越升越高,心里那個美啊,仿佛我們那一顆顆醉透了的童心,也被三月剪剪輕風(fēng)送上了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里。那如醉如癡的感覺,永遠(yuǎn)蟄伏在我心靈的深處不會消失。
夏日黃昏,裊裊炊煙籠罩了老屋的房頂,已是薄暮冥冥時分,父親還在田間勞作。我光著腳丫,溜出老屋,坐在村口菜園里的那棵歪脖老柳樹上,向父親勞作的那塊莊稼地張望,盼望著父親快些收工回家。炊煙由濃逐漸變淡,屋檐下便會飄來姐姐長一聲短一聲催我回家的呼喚。
皓月高懸中天,月光撒滿草垛和老屋房頂。我依偎在父親的懷抱里,在院子里聽納涼的大人們談古,講鬼怪故事。一堆用于熏蚊蟲的麥秸燃在院落邊,不時發(fā)出秸稈爆裂的脆響。祖父的旱煙袋忽明忽暗,像螢火蟲一樣,點(diǎn)點(diǎn)星火點(diǎn)綴在夜空里,一晃就不見了,留下的依舊是月光泄下的蒼白。夜深了,串門聊天兒的大人們都已回家,父親把入睡的我抱進(jìn)老屋,月亮也悄悄地從窗口跟進(jìn)來輕撫我的臉。我至今記得,父親坐在炕沿上,為我輕輕搖著蒲扇,搖下縷縷柔風(fēng),搖落串串歌謠,落在我的枕上,飄進(jìn)我的夢里。
雨天的時候,我會靜靜地坐在老屋門口,看密密麻麻的水滴自房檐一串串急涌而下,似斷線的珍珠,砸出地面簇簇旋轉(zhuǎn)的水泡兒。后來讀到唐代詩人王建的《聽雨》:“半夜思家睡里愁,雨聲落落屋檐頭。照泥星出依前黑,淹爛庭花不肯休?!蔽铱倳肫饍簳r坐在老屋門口看雨聽雨的情景,也更加喚起我想念家鄉(xiāng)的情懷。
最愜意的事情是跟著姐姐去河邊洗衣裳。姐姐用木棒槌在青石板上賣力的捶打拆洗的衣物,那“咣咣”的節(jié)奏聲就像今天的打擊樂。河水清澈見底,可以看得見成群的小魚在水里游來游去,只是人一靠近,便四散奔逃了。姐姐洗衣裳的時候,我會在河坡上的草叢里捉蟈蟈,逮吱螞蚱。姐姐洗完衣裳倘若時間允許,也會挽起褲腿在河邊捉魚,沿著有水草的淺灘探摸一遭,就能捉到活蹦亂跳的鯽魚瓜和小蝦,回家后就會變成我飯桌上的美餐。
冬天,大雪封門的日子,漫漫長夜里,嗚嗚的西北風(fēng)扯天扯地的吼叫著,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取暖,聽父親講他小時候的事情,那樂融融的感覺真的好甜好甜。大姐似乎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在昏暗的煤油燈底下搓麻繩,納鞋底,做鞋子。要知道,大姐那時也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姥姥家居住時,就已經(jīng)跟姥姥學(xué)會了針線活。大姐用自己的一雙巧手,溫暖了全家人的生活。
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春節(jié),在我們童年的翹首期盼中,總是姍姍來遲。然而,年,終將會在我們計算天數(shù)的小手指尖上一天天靠近我們。隨著爆竹聲此起彼伏地在大街小巷噼啪炸響,年,終于歡蹦亂跳地落在我家干干凈凈的院子里。肉香漫過父親忙碌的灶臺,彌散在老屋的上空,縈繞在我們渴望的小嘴邊,飄蕩在我們歡跳的童歌里。我早早就穿好大姐縫的新衣,做的新鞋子,等著吃餃子,放鞭炮,給院子里的長輩們拜年。拜年是件高興的事,因?yàn)榭念^可以得到壓歲錢,少則兩三角,多則五六角。那時的一角錢可以買幾支鉛筆,也可以買幾個習(xí)字本,當(dāng)然還可以買到一本小人書。平時,父親從不給零花錢,我們也沒有要零花錢的習(xí)慣,只是在讀小學(xué)交學(xué)費(fèi)時,才會向父親討要。
在漫長的幾乎沒有止境的歲月里,我的父親拉著早已超重的車,拼命朝前趕。為了搬出狹小的老屋,給他的兒子蓋一棟寬敞明亮的房子,父親把自己變成了牛。從春干到夏,又從秋忙到冬。皺紋像一條條蟲子,爬滿了他的額頭,白發(fā)像一根根蠶絲,繞滿了他的頭頂。
父親,收割著我們,歲月,收割著父親。
時光流轉(zhuǎn),歲月匆匆。而今我家的那處老屋,早已被留守在那個宅院的老嬸和她家的孩子們糟蹋的成為殘垣斷壁,我藏匿于老屋的那些塵封舊事,也只能在夢里找尋了。
三
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旦回首,就會引來一陣揪心的傷痛。
我家現(xiàn)在的一棟老屋,建于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幾乎耗盡了我父親的一生心血。
故鄉(xiāng)有個習(xí)俗,凡是做了父親的人,不論窮富,都要有一個幾乎耗盡一生心血去為之奮斗的目標(biāo),就是能給兒子蓋一棟房子,為的是好讓兒子娶妻生子,延續(xù)香火。
在那個貧窮落后的年代,蓋一棟房子,對于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而言,絕非是一件易事。有為此舉家外出沿街乞討的,還有的為此攢錢而節(jié)衣縮食餓昏過去的。故鄉(xiāng)的每棟老屋里,都會有一個凄楚的故事。
我的父親為了攢錢購置磚瓦木料,墊房基沒舍得請本家?guī)凸?,硬是憑著春燕銜泥壘巢般的意志,用一付筐藍(lán)兒,一條扁擔(dān),一挑一挑地往宅基地里運(yùn)土。擔(dān)了不知多少挑的土,磨禿了多少把鐵鍬。每天從雞啼破曉開始,到夜晚繁星點(diǎn)點(diǎn)收工,就像一頭不知疲倦的拉犁翻地的黃牛。
終于,在一個豌豆花開,小麥抽穗的時節(jié),父親的新屋落成了。
新屋落成那天,父親拿出一掛鞭炮讓我燃放。聽著噼啪爆響的鞭炮聲,父親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望著父親疲憊消瘦的面容,我卻偷偷地哭了。
在父親蓋的房子里,我的三個姐姐相繼出嫁。父親的房子里一下子冷清了許多。
我?guī)煼懂厴I(yè),回鄉(xiāng)做了一名教師,娶了善良賢惠勤勞能干的妻子。而后,我的可愛的女兒和聰慧的兒子又先后出生了,父親的屋子又一下子熱鬧了起來,父親滿臉都是笑紋紋。父親曾經(jīng)給我唱過的歌謠又被我的父親唱給了他的嫡孫。父親一直沒有續(xù)弦,把自己一腔赤誠圣潔的愛無私的奉獻(xiàn)給了我們。
父親晚年時脾氣異常爆裂,有時,就像一堆干透了的柴草,哪怕遇上一點(diǎn)火星兒,都會熊熊燃燒起來。
被父親責(zé)罵,我是不會到外面宣泄的,我會悄悄躲到屋里的某個角落,假裝不露聲色的坐著或躺著,或隨手拿過一本什么書,漫不經(jīng)心地翻來翻去。父親越是發(fā)怒,我越是默不作聲,我就像是一個抗擊打能力極強(qiáng)的拳擊手,默默地承受著來自父親的直拳勾拳。在父親宣泄完之后,我一言不發(fā)。我和父親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了,在幾乎所有的問題上,我都會反對我的父親。
晚年時的父親愈發(fā)地孤寂了。
父親最終也沒能抵擋住病魔的侵?jǐn)_,山一樣的倒下了。
醫(yī)生職業(yè)性地照例向我們交代,該抓緊準(zhǔn)備后事了。三個姐姐一聽,有如晴天霹靂,一下子被驚呆了,禁不住哭出了聲。望著昏迷失語、骨瘦如柴的父親,我一陣說不出的酸楚,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貼著父親的耳朵叫了一聲爸,這一叫,竟叫出了兩顆渾濁的老淚。那是父親留給他的這些兒女們的最后一絲牽掛嗎?
在那個冰冷的冬日,父親乘著天堂里飛來的那只仙鶴,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
日月更替,斗轉(zhuǎn)星移。在老屋流光水一樣的匆逝中,我的一雙兒女長大了。
女兒很愛她的母親,見母親被紙花生意所累,終日疲憊不堪的樣子,竟舍棄自己的學(xué)業(yè),開始幫母親料理紙花生意。
市場距老屋三十里開外,銷售紙花,須起早去,晚了,攤位就沒有了。殘星還在眨眼,曉霧迷蒙,妻子用自行車載著紙花,早早起程了。寒來暑往,四季輪回,母女倆終日奔波于 老屋和花市之間,就像我父親生前肩頭上的那根扁擔(dān),老屋在這頭,花市在那頭。
兒子讀初中那年,轉(zhuǎn)學(xué)去了霸州市二中。
那時,我大姐夫還在霸州市二中教務(wù)處工作,是他圓了我兒子進(jìn)城的讀書夢。為了兒子讀書方便,我在那座城市買了房子,而后,便匆匆離開故鄉(xiāng),離開了我的老屋,舉家搬遷到城里,過起了城里人生活。
身處鬧市的喧囂中,我總會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也就更加懷念起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老屋,想故鄉(xiāng)那熟悉的人,想故鄉(xiāng)那炊煙裊裊的景,想故鄉(xiāng)那塵封的事。站在樓的高層窗口,凝視故鄉(xiāng)方向,我恍惚覺得有一縷淡藍(lán)色的炊煙,就在我的眼前裊裊升騰著,滿是親切的氣息,叫人莫名的感動,仿佛望見我那蒼老疲憊的父親,還站在老屋矮檐下,站在一縷炊煙的背景前,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一聲聲喊著我的乳名。
兒子高中畢業(yè)那年,又考上了大學(xué),我的女兒也已出嫁,可我的心中竟然覺得悵然若失,空蕩蕩的心里總是遏止不住地傷感。翻看著兒女成長的相冊,喜憂參半,孤獨(dú)卻瞬間占據(jù)了我的心靈,那是孩子們長大了飛出巢后的一種空虛和落寞,但也是一種欣慰和滿足。
那年,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做了一名高中數(shù)學(xué)教師。
我賣掉霸州的房子,又在兒子工作的那座城市買了三室兩廳的居所。
接下來是裝修,完工后又接著操辦兒子的婚事。
一年后,兒媳送給我和妻子一個乖巧聰慧、活波可愛的小孫女,我和妻子理所當(dāng)然地承擔(dān)了做飯和看護(hù)孫女的義務(wù)。
華燈初放的夜晚,孫女依偎在我的懷抱里,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甜蜜,我給她輕輕哼唱起了她曾祖父曾經(jīng)給我唱過的歌謠:“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釘銀釘……”唱著唱著,我的眼角竟然潮濕起來。
離開故鄉(xiāng)的老屋越久,思念的那根神經(jīng)就會繃得越緊。今年陰歷十月初一,借給父母上墳燒紙的機(jī)會,我又一次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那棟曾與我朝夕相伴的老屋。
老屋還是以往那個樣子,靜靜地躺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像在安詳?shù)暮ㄋ?/p>
我走進(jìn)老屋的院子,一種久違的感覺涌動全身,真的到家了。站在老屋的矮檐下,我的內(nèi)心禁不住一陣陣酸楚與愧疚,仿佛看到了父親肩挑扁擔(dān)的背影在老屋前彌漫,撫摸著老屋日漸斑駁的院墻,仿佛觸摸到土紅色磚縫里滲透的父親的疲憊、嘆息和期待,仿佛依稀看到十年前父親清癯的面容,我的眼淚就像掛在老屋矮檐上的雨滴,一滴一滴凝結(jié)在無限的哀思里。
那日,我在老屋門口與鄉(xiāng)鄰閑聊,堂嫂走過來問我老屋賣嗎?
我把頭一揚(yáng):“不賣!”她哪里知道,沒了老屋,我的靈魂將浪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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