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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屋
寒 山
我是在下著連綿細雨的清明節(jié)回到老屋的。
掐指一數(shù),離開老屋已有八年多時間了。這八年多來,一直在外教書糊口,日子就在教室與宿舍之間的簡單輪回中悄悄溜走了,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業(yè)績,但也開始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方式,老屋的痕跡已開始在腦海里變得模糊、渾濁??擅棵坑錾蠠┬氖拢闹袇s總有一種怪怪的念想:真想回老屋走走、看看。但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始終沒有成行。
清明節(jié)前,母親來電話說:你工作也有八年多了,你爸爸那件事是不是應該找個時間把它辦了,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語氣中透著幾許平和,但似乎也有一種不可回絕的力量。我才如夢初醒:是??!父親離我們而去已有二十六年了!母親所說的事是為父親立碑,這事她從我大學畢業(yè)就一直開始跟我念起,念了多少次我都記不起了,只記得每一次念起都被我回絕了,說我才參加工作,沒多少積蓄,還要設(shè)法積點錢結(jié)婚、買房子等等。說實在的:工作這八年來,還真的沒有一分積蓄??!有時遇上親朋請酒,送點小禮,搓幾把麻將,或是上哪家酒店吃喝一餐,去哪個夜總會瘋一夜,僅有的幾張票子就溜進別人的兜里了。我曾多少次對自己說:我是有工作的人,顧及臉面要緊,一些社會應酬是必需的??晌覅s一直沒想到的是:我只顧一味為我自己和我的家庭,卻多少次忽視并扼殺了母親對遠在天國的父親的那份眷念和牽掛。
現(xiàn)在,婚也結(jié)了,也暫時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小的屋,是再也找不到回絕母親的理由了,也該回老屋走走了。我把母親的來電告訴妻子,妻馬上贊成,說錢的事可以先向她爸媽借點,以后再慢慢還,我也只有答應下來,老屋之旅就這樣成行了。
清明節(jié)頭天清早,在學校請了假,便帶著妻兒往老屋趕。老屋距我工作的地方隔了好幾個縣,需到凱里轉(zhuǎn)車到黃平,然后再找車回家,幸而母親已托人定好回老屋的車,我們到黃平下車后,就立即登上趕回老家的面包車。臨近故鄉(xiāng)時,已是黃昏時分,雨也越下越大,山間的霧氣已將故鄉(xiāng)重重罩住,我還能大抵感覺到老屋是在公路對面坡的那座山上。
故鄉(xiāng)的公路剛修好沒幾年,一直沒人料理,路邊樹木的枝干已將公路嚴嚴蓋住,我們的車只能沖破枝葉找路前行,加上下雨路滑,有好幾次差點翻下路邊的山崖。母親也為此吃驚不小,一邊叫司機開慢點,一邊咒罵我死去的父親,說這挨刀的不爭氣,子女們來跟他做好事,他卻這等折磨人。我懷里緊抱著三歲的兒子,一面叮囑妻子小心點,一面安慰母親,說這關(guān)他什么事呢,清明期間的天氣就是這樣的啊!可母親總還在一路嘮叨個不停。
天完全黑盡的時候,我們總算一步一挨摸到老屋了。在老屋暫居的跟我家種田的保生叔已經(jīng)回家睡覺了,老屋沒有接電燈,漆黑一片,我們又摸著下山,離開老屋,到山腳下的房族三哥家去住。
三哥聽說我們要來,早準備好飯菜,一家人一直在等。我們進了屋,三哥立馬安排三嫂上飯菜,我問起三哥的兩個子女的學習情況,三哥只是一個勁地嘆氣:哎!那兩個挨刀的,讀得成哪樣書嘛!早去浙江打工了。這我清楚:在現(xiàn)今這個經(jīng)濟膨脹的社會,受打工利益的強烈驅(qū)使,一個農(nóng)村娃要想安心讀書找到一份工作,談何容易啊。我不得不佩服我的母親:父親去世后,她硬是一個人操起了這個家,撫養(yǎng)我們兄妹仨長大成人,并供給我上了大學。以前我曾多少次向母親提出不讀書了,要去當兵或者打工,為家庭減輕點負擔,卻都被母親惡狠狠地拒絕了:你去,你去了老子就不認你這個兒!你不替我想想,也應該替你死去的老子想想,我口朝黃土背朝天的累,為了哪樣?
在母親的嚴厲管束下,我們姊妹仨都沒出門去打工(后來兩個妹都出門打工了,是在她們出嫁后,迫于一家人的生計),由于家庭經(jīng)濟困難,無法同時供給三個子女上學,母親只得做兩個妹的思想工作,勸她們不讀了,在家?guī)忘c農(nóng)活,勤快點,養(yǎng)幾頭豬,秋天賣點糧食,冬天燒點木炭,也基本能保障我上學,還能維持一家人小用。就這樣,正在念小學的兩個妹輟學了。我是在高二的一個周末回到家才知道:我最小的妹妹,年僅十一歲,已經(jīng)在耕田了,人站在田里跟犁差不多高,加上牛不大聽話,她只有把牛叫住,揩一把眼淚后,就繼續(xù)催打著牛前行。我當時并不知道她為什么哭,是因為父親死得早,命苦?或許當時的她并不能懂得這些,大抵是因為自己耕田的技術(shù)還沒學到家吧。我不能勸她,也不知該怎么勸她,只是把自己裹在被窩里悄悄地流淚。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一直認為,我能有今天,兩個妹真的幫了我不少,我欠她們的實在太多,或許這一輩子也無法償還。
飯菜都擺上來了,三哥要我喝點酒,我答應了,三哥是不喝酒的,可他家里從來不斷酒,說是來人來客吃飯要有點酒才像樣。不知怎的,那晚我吃得特別香,在外大魚大肉吃過不少,但卻怎么也趕不上三哥家的這餐飯菜。吃飯過后,母親和妻子都說有點累,便由三嫂帶著去睡了,我和三哥坐著抽煙擺門子到了天亮?,F(xiàn)在我已記不起那晚我們都聊了些什么,但我一直好奇的是居然能和他聊那么久。
天亮后不久,妹妹和妹夫們也帶著孩子趕來了,她們?yōu)楦赣H扎了一個大大的靈房,說是當年父親走的時候我們都還小,今天來為他補上。我們在三哥家吃了碗面條,便帶上工具,一起向老屋趕去。清早的霧氣還未散盡,都簇擁著向老屋的方向涌去,大山在霧嵐中露出點頭來,更顯得詭譎、神秘。我在想:老屋會是個什么樣了?。坎欢嘁粫?,老屋就真的在眼前了:但我似乎已經(jīng)認不得它了,院壩里長滿了野草,墻壁在雨水的侵蝕下已霉跡斑斑,屋頂?shù)耐咂伙L吹得東倒西歪。宛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頭,在風雨中瑟瑟發(fā)抖。這已完全不是我當年的老屋了!以前在家的時候,每逢過年,我總要自編自寫上幾十副對聯(lián),楷、行、隸、篆、草各體皆有,將柱子、窗戶貼得紅紅的,到過我家的人都說我們村出了個文人,盡管我知道我那些對聯(lián)他們未必一定都讀得懂,那些書法他們也未必一定都能欣賞。
保生叔還沒來,我們無法進家,便直向父親的墓地去。鄰居也都陸續(xù)趕來幫忙,他們挖開父親的墳頭,把石頭一塊一塊取下來,準備把碑座安上去。我和妹妹們跪在父親的墳前,妹妹們已經(jīng)開始抽泣,進而大聲哭了出來:爸爸呀!你怎么走得這么早?你可曉得我們娘母受的苦累?希望你能看到:哥哥有工作了,我們都已經(jīng)成家,過上好生活了,你在那邊孤單吧?我看到:人們眼里都噙著淚水,母親也在一旁抽泣著。大家都來勸我們別哭了,說是你們的爸爸沒那福氣,就讓他在那邊好好的過。碑座和碑板安好后,大家點上香燭,在墳的四周燒了,道士在墳前唱了一通叫人似懂非懂的法語,唱完后放了幾掛鞭炮,立碑的事就算完成了,我們在父親的墳前三鞠躬后,就跟父親告別了。
保生叔是在我們立好碑后才趕來的。大家都指責他來得太晚,他似乎也感到不好意思:沒得法??!早上起來要去割兩挑牛草,這一個人的日子,哎!保生叔姓張,其實并不是我叔,他父母死得早,人長得憨厚老實,二十多歲就像個小老頭了,所以一直找不到媳婦。因為沒錢買煙抽,就跟老人們討葉煙抽,兩排牙齒像是發(fā)了霉,頭發(fā)胡子長了也不管,任它瘋長。他很少和人說話,但干活卻是一把好手,村里哪家辦紅白喜事,他幫忙是幫得最扎實的,砍柴、挑水、借桌凳,他都搶著干,總要包個開頭結(jié)尾,可他自家的那幾塊老田卻一直荒著,村里與他同齡的青年都開玩笑地叫他“保生叔”,后來,全村男女老少都叫他“保生叔”了。我參加工作后,為母親租了一間房到街上去住了,念在保生叔以前曾多次幫我家干過農(nóng)活,對我們家有恩,便叫他來種我家田,順便為我們守護老屋。可是老屋卻在他的守護下變得破敗不堪,我曾想生他的氣,但卻怎么也生不起來。
趕來幫忙的還有住在老屋后山的王大嬸。若不是母親介紹,我已經(jīng)認不出她來了?!獫M頭花白的頭發(fā)凌亂不堪,額上已刻下好幾道深深的皺紋,那張臉黯淡、失神,表情也呆滯了很多。王大嬸以前是村里出了名的“大炮客”,村里有人家辦酒,她總喜歡湊到人多的地方,跟大家談他上大學的兒子如何如何聽話,如何如何孝順,引得大家一片嘖嘖贊揚,一面干著手里的活,一面怨嘆自家命苦,沒培養(yǎng)出有出息的子女來。王大嬸的變化是因他兒子在不該畢業(yè)的時候畢了業(yè),在不該離家的時候離了家,據(jù)說他兒子是被學校開除的,回到家后不久,就外出打工去了,五六年來從未給家?guī)硪稽c音訊,家人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有人說他在外發(fā)財了,有人說他可能遇上事故死了。王大嬸不敢相信任何一種猜測,她只覺得這個兒子可能就這樣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們離開老屋的時候已是下午。淅瀝的雨仍舊還在沒完沒了的飄灑,整個山間霧氣繚繞,陰暗的天色向地面壓下來。我坐在車上,心里想:我終于回了一趟老屋,在老屋走了走,看了看,但我看到了什么呢?我很想說這些,但卻終究說不出來… …
作者簡介
吳勝才,筆名寒山。貴州黃平人。貴州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普通話水平測試員,貴州省黃平民族中學語文教師。有散文、小說及評論散見于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