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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

作者：任冬冬

         姑爺活著的時候是商洛路政的公職人員，那個時候，他穿著“警察”的制服，肩膀上頂著三顆閃閃發(fā)亮的星星，蹬著一雙增光瓦亮的黑皮鞋，開著“公務翻蹬兒車”在星火至郭灣的公路上來回巡查。每次到星火村的時候，姑爺都會把翻蹬兒車停靠在公路邊上，來看望村子里的曾祖父曾祖母。橘黃色的翻蹬兒車像一個衣錦還鄉(xiāng)的人，顯示著家族的赫赫榮光，引來路人的歆羨和小孩子們的圍觀，他們在翻蹬兒車上爬上爬下，爭先恐后地搶著駕駛樓當司機。

那個時候的公路還不是柏油公路，路面混合著泥土、沙子和碎石子，經過人經幾輩的積淀和踩踏，路基瓷實的像一塊兒石頭，一鐵鍬下去，路面兒蹭了點兒碎末，鐵鍬像砍在石頭上，紋絲兒不動。一場白雨，路上的灰塵被過濾盡凈，露出了被磨的像牙齒一樣白兒小的和黑的像鉆石一樣的碎石子，還有不知什么時候鑲嵌在路面上的塑料紙。

         姑爺的工作就是在大雨過后把路上的坑坑洼洼填平，公路邊上都有一堆堆的沙土，那時提前預備的鋪路的料，每隔二三十米就有一堆小山包，他們用鐵锨把路面修補的平平整整。我們一群小孩子經常喜歡在馬路上玩耍，一人占著一個小土包占山為王，你追我趕的互相嬉戲打鬧。當然，有些人家里蓋房或者苫豬圈，找不著沙子，就拉著架子車把這些小沙堆全部鏟平裝著回去用。至于姑爺，也不深究這些國家財產到底是被誰拿走了，其實他心里面曉得誰誰家在蓋房子，誰誰家有在蓋豬圈，沒幾天他又開著翻蹬兒車從遠處運了一車車沙子倒到馬路邊上。反正沙子河灘里到處都有，翻蹬兒車他又是現成的，就是花幾個鐘頭的時間再往公路上準備一些就是了。

          馬路邊上是一片片開闊的地，農村人多，土地是命根子，人們天天泡在地里，像侍奉老爺一樣侍弄著土地。當然，土地也不會辜負莊稼人的一片苦心，到了五六月份，金黃的麥子從馬路邊上一直長到家門口，一望無垠的麥浪像一個個美妙的音符，從公路這條五線譜上奏出豐收的凱歌。秋天，綠油油的玉米地一人多高，像從天上蓋下的一塊兒綠色的天幕，遮的人看不到天，也看不到腳下的路。于是，天黑的時候，我們一伙強人就會躲在玉米地里，聽到遠處有汽車聲，伺機從地里沖出來攔住汽車要一些東西。土地一年年并沒有擴大，可是馬路卻日漸變細變窄了，馬路邊上的農人，想方設法的把馬路邊沿斬的光溜溜齊茬茬，既肥了自家的地，又擴寬了耕地面積。

        姑爺是死在了柏油路鋪完的第二年，那時候路修的結實了，也不需要他們每天修修補補了。那年麥子大豐收，村里人把收割的麥子全部鋪在柏油路上，讓過往的汽車碾壓脫粒。姑爺睜只眼閉只眼，也不阻攔，任憑大家把寬闊平整的柏油路鋪上厚厚一層麥子。之后，人們又直接把脫好的麥粒鋪在柏油路邊上晾曬，兩邊你鋪幾席，他鋪幾席，只中間留了一條很窄的過道給來往車輛經過。曬干的麥粒很光滑，一輛小轎車開在上面剎車不及，一頭栽到了柏油路邊上的麥地里，車里的人到沒事，只是把地里栽的禾苗壓死了幾棵，司機給人家賠了一百多塊錢了事。

          柏油路修完的第二年，也就是姑爺死的那年，村子里有家人把樓房蓋到了柏油路畔里，房子四件三層，頂上還加了一間。那塊地不見了，卻出現了村子里第一棟樓房，沿水可以流到馬路上，開門就是柏油路。不過那年的莊稼長勢喜人，他獨門獨戶矗在路畔里，被茂盛的玉米包圍著，就像一一片莊稼里長了棵狗尾巴草。這家人常年不在家，據說在外面做大官，路畔里蓋棟房子一年到頭住不了幾天。但是，聽他在外面當官的兒子說，過幾年這條柏油路要擴寬為省道，由雙向一車道改為兩車道。大家就譏諷他，蓋了這么好的房子，等馬路一擴寬后又得拆了，多可惜，多勞人。大家在替他惋惜之余也沒有多想，只是平平淡淡的種著自己的莊稼。

         侍候莊稼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年輕一輩的都去西安打工了，他們去的時候十八九，掙了幾年錢，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了，回到家想蓋棟新房子結婚用。這些年輕人畢竟經過世面，西安的城市化建設突飛猛進，每天都在拆樓蓋樓，著期間就誕生一批有錢的拆遷戶，她們的房子政府征收后能夠補償很多錢。受著這樣的思想的影響，他們回到家鄉(xiāng)，也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身價十萬的拆遷戶。他們把些許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婚房上，在和老一輩兒父母吵吵鬧鬧后，終于沿著柏油路兩邊開始打地基，蓋樓房。柏油路邊上成片成片的土地被一棟棟樓房所吞噬，所淹沒，莊稼人的喜悅被埋葬在鋼筋混凝土里。

         于是，兩三年后，柏油馬路兩旁矗立起一排排磚瓦房，曾經寬敞空曠的原野消失在地平線里，那些新興的夢想著一夜暴富的未來拆遷戶用他們現代化的速度掠奪著財富。他們寄希望于拆遷，她們把希望又留給守在樓房里的年邁的父母和幼小的兒女。這些干不了農活，沒有土地干活的留守者，面對著柏油馬路刺耳的轟鳴和飛馳的汽車，她們小心翼翼的躲在馬路沿上的那扇門后面。

          突然有一天，一聲刺耳的救護車的警報打破了這條柏油路的繁華和寂靜，二嬸家的小孫子掙脫了腰里綁的繩子，推開門，被經過的大貨車給軋死了。姑爺的老墳堆旁又添了一個小土包，沒有墓碑，只有幾碗祭品，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飄蕩在山里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