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 瓦 房(散文)
周魏新
藍(lán)瓦房
我的家鄉(xiāng)在豫北黃河故道。
四十年前的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期,以生產(chǎn)隊(duì)為單位的農(nóng)村生產(chǎn)組織逐漸解體了,生產(chǎn)隊(duì)的耕地以承包責(zé)任制的形式承包給一家一戶后,糧食產(chǎn)量大幅度提高,溫飽問題算是基本解決了。可是,緊接著就出現(xiàn)了住房問題。我們兄妹都不小了,一家人還擠在一座“里生外熟”的舊堂屋里。更要緊的是哥哥考上了高中,已經(jīng)有媒婆上門介紹對象了。媒婆一看這房屋臉一拉說,光人樣長得好看,沒個房子咋給人家回話?父親羞愧似的直點(diǎn)頭。
開春后,父親拉著架子車,母親在車后推著,套著長套的小毛驢在前面拉著,一車一車從村外干涸的坑塘里拉膠泥土。一車車膠泥土被拉到我們第五生產(chǎn)小組的打麥場上后,就開始挑水洇土。洇土的目的是為了讓膠泥土變軟,然后用薄刃而堅(jiān)硬的劈锨多次劈打,等到變得像面團(tuán)一樣柔軟,才能開始挖坯。
平整好打麥場,從沙窩灘里拉回幾車沙土,父親就端著坯斗開始脫坯。坯斗有兩個斗的也有三個斗的,他經(jīng)常使用三個斗的,雖然吃力,但是效率高,一下子能脫出三個大土坯。父親從泥堆上用兩手掌用力挖下“膠泥面團(tuán)”,讓“膠泥面團(tuán)”在撒了一層沙土的地面上打一個滾,又很瀟灑地兩手捧起啪地一聲摔進(jìn)坯斗后,用一個很平整的木棍在坯斗上把多余的膠泥刮幾下抹平,就端著沉甸甸的坯斗走向打麥場上的脫坯場。只見他光著雙腳站穩(wěn),彎下腰后把坯斗側(cè)放地上,猛地一個九十度的翻轉(zhuǎn),啪地一聲放倒,然后輕輕抬起坯斗,三個有邊有沿的土坯就形成了。一個晌午的功夫,就脫了一排長長的土坯隊(duì)形。父親一邊捶著腰,一邊看著一個個土坯整整齊齊地臥在灑了一層薄沙的打麥場上,那目光里盛滿了喜悅,這種喜悅浸潤了疲勞。趁著父親點(diǎn)燃一支煙歇息的工夫,我也好奇而笨拙地端起兩個斗的坯斗想脫幾個坯,可是往往事與愿違,我脫出來的坯不是干癟就是嚴(yán)重變形,只好重新扔到膠泥堆上??吹轿覀儙兔?,父親總是非常高興。那時候我們兄妹幾個,放學(xué)后都得到打麥場上幫忙,把半濕不干的土坯搬起來側(cè)放著,然后由父親用坯斗的背面按壓土坯的側(cè)面,讓土坯變得更周正,算是給土坯打扮定型。緊接著,需要把土坯壘起來,壘成一人來高的坯墻。每一塊土坯之間都留著縫隙,以便讓春天的風(fēng)帶走土坯里的每一滴水分。每一層土坯之間都以一定的角度相互交錯著,這樣,一層一層疊放上去就形成“花墻”。
一個春天將要過去了,打麥場里站滿了一列列整齊的坯墻。這時候,得趕快轉(zhuǎn)移土坯,因?yàn)槌跸牡谋╋L(fēng)雨會不期而至,把土坯變成一堆爛泥。而且,布谷鳥催促著“布谷布谷,小麥將熟”,也催促著父親,因?yàn)榇螓湀錾相l(xiāng)親們還等著碾麥打場呢。那年初夏,暴風(fēng)雨忽然就下來了,父親在家中一面焦急地尋找塑料布,一面催促我趕快去打麥場上,那里還有很多的土坯沒有遮蓋。我慢慢騰騰,極不情愿的樣子。父親看到此,罵聲裹著雨聲,瀑布般傾瀉下來。我看見他急匆匆地走出家門,哪知道他剛出家門口就一下子重重地滑倒在地上,雨水很快澆濕了他的全身。許多年后,這一幕,始終在敲打著我的靈魂。我那時還很愚鈍,不明白父親對土坯的感情,土坯對我家的意義。
冬天終于來了,也就意味著燒磚的時候到了。我們村子里有兩座小土窯,一座在村西頭,一座就在我們的打麥場附近??墒牵瑘鲞叺哪亲@個冬天輪不上,都排著號呢,父親只好把土坯用架子車?yán)搅舜逦黝^的那座窯上。開始燒窯的時候,父親請人從鶴壁煤礦拉來了一大卡車煙煤,然后請了村子里燒窯的師傅,連續(xù)燒了四天四夜。燒窯的師傅很瘦,個子不高,是本村西頭的,而且是輪瓦的好手。父親說我家蓋瓦房就準(zhǔn)備用他輪的瓦,又結(jié)實(shí)又工整,下雨不會漏。由于燒窯的時候,是家里最大的事情,所以每天夜里,父親總是陪著師傅在窯洞里抽著紙煙,不時往爐灶里添幾锨煤,說著冬天里溫暖的話題,憧憬著未來的藍(lán)瓦房。時而,母親會從家里端來一小盆雞蛋掛面湯。父親很快給師傅盛了一大碗,而自己卻不喝。我咽了咽喉嚨,那是多么鮮美的掛面湯啊,我甚至聞到了掛面湯里放著的蔥花和米醋的香味,那是只有燒窯的師傅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等到爐火熄滅了以后,要將窯口用草泥封住,開始在窯的頂部上水,用水慢慢滋洇,這樣磚才會變成藍(lán)色。如果不用水洇,燒出來的磚就是紅色的。洇磚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需要日夜緊盯著窯頂,不能讓水跑出來,否則把窯皮沖壞了,熾熱的蒸汽會把人蒸熟。我們一家人挑著水桶,一個時辰一上水,日夜守護(hù)。終于熬到了磚出窯的時候,看著一窯發(fā)出當(dāng)啷啷清脆聲響的藍(lán)磚被一架子車一架子車?yán)郊依铮瑝境梢环蕉σ环蕉Φ臉幼?,回想起那些辛苦的日子,伴著喜悅和舒心,父親一口酒就醉透了。
我家的這座藍(lán)磚藍(lán)瓦的藍(lán)瓦房,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蓋起的,就在我爺爺留下的那個樹木叢生的老宅院。房子的大梁是買來的松木,其余的檁條、木椽都是用院子里的樹木取材的。墊地基打夯的時候,父親請了很多鄉(xiāng)親來幫忙。布景爺是扶夯的好手,他扶著石頭夯上面的木柱,鄉(xiāng)親們在四周拉緊著系在夯上的粗麻繩,布景爺開始唱道:“繩蹦緊啊,嗨夯著咧!加把勁啊,嗨夯著咧!再使力啊,嗨夯著咧!往上抬啊,嗨夯著咧!后邊退啊,嗨夯著咧!趕前趕啊,嗨夯著咧!吃酒肉啊,嗨夯著咧!……”
一聲聲夯歌,一陣陣歡笑,藍(lán)瓦房就要平地起來了。
等到貼有“金龍扶玉柱,白虎架金梁”的大梁上墻以后,吉祥的鞭炮噼噼啪啪響起,父親的臉上終于舒展出燦爛的笑容。門頭上用水泥制作的“過木”上請了本村最有文化的套信爺刻上了“否去泰來”幾個篆字,預(yù)示著新的生活又開始了。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村子里的藍(lán)瓦房被一座座水泥構(gòu)造的小樓替代。我家的這座藍(lán)瓦房也因?yàn)橹秲航Y(jié)婚,被哥哥拆除了翻蓋成了兩層小樓??墒?,我們誰也無法忘記父親的藍(lán)瓦房時代,這是父輩以及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精神符號,這符號里飽含著勤勞、樸實(shí)和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