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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楊連峰   攝影丨王高山

 若將農(nóng)村的水灣比作村莊水靈靈的眼睛，那臨灣而居、與灣內(nèi)心相融的水井，則是村莊最動人的黑眼珠。洋江有三灣水塘，不多不少綴襯三口水井，井水皆純澈照人，甘甜潤喉，滋潤著附近村民平淡生活。雞鳴拂曉后，寂靜的晨霧里，隱隱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擔(dān)水漢子，光著上身或敞開小褂，踏著尚未醒透的鹽堿地，咬著明暗相間的煙卷，話不多、腳步輕，扁擔(dān)壓在肩上“吱吱呀呀”作響。只見一個漢子走到井邊，用扁擔(dān)鉤掛起個鐵桶續(xù)到井心，攥著扁擔(dān)另一頭鉗子似的粗手一抖，“噗通”一聲，鐵桶翻滿了水，一股清涼涼、濕漉漉的氣息隨著井水翻滾徐徐冒出，撲在漢子臉上身上，漢子閉眼深吸一口氣——那滋味，不比美滋滋地呷一口陳年老白干差多少！

 這水灣的最靈性的淚液，以其晶瑩剔透，閃出對洋江鹽堿標(biāo)簽最潑辣的抗?fàn)帲?/p>

 可那灣邊淘米洗菜搓衣的婦人哪，誰會注意到，當(dāng)鐵桶于井心翻滾時，那平如鏡面的水灣無風(fēng)起皺，恰似眼睛疼痛一眨，雖沉默不語，卻無聲勝有聲？

 但在我們童年記憶里，水井卻遠(yuǎn)沒有擔(dān)水漢子眼中那般稀松平常。尚未走近，耳邊已經(jīng)響起大人連唬帶嚇：“里面有水鬼，專門吃靠過去的小孩子！”我們起初害怕，但看著一桶桶涼水撒著浪花兒挑出來，晃悠進(jìn)千家萬戶，日子久了，和幾個小伙伴壯膽走近，離井臺還挺遠(yuǎn)哩，先貓腰往前探頭，看見下面的井水黑乎乎，深不見底，頭皮已經(jīng)發(fā)麻，趕緊退回去，又不甘心，想再看第二眼；膽子大的，得意地在井臺上跳來跳去，一旁有大人經(jīng)過，會趕緊過來制止，此時我們才嘻嘻哈哈跑竄著離開。水井的奧秘不在井臺，而在于那深不可測的井底。天知道里面有什么東西？于我們而言，遠(yuǎn)不如灣邊淺水里的小魚小蝦來得有趣。

 那年七月某天，晌時剛過，炙熱異常。村人們大都藏在屋內(nèi)，或坐在桌旁搖扇喝茶，或躺在涼席上翻來覆去，大街上人影還不如天上飛的家雀多。聽聽四周，只有蟬聲起伏，雖刺耳卻又蒼白。遠(yuǎn)處冰棍的叫賣聲忽然甘甜可觸，這是童年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回憶之一。孩子們聞聲打個激靈，馬上開始行動，或偷偷取個酒瓶急急竄出去，或糾纏著奶奶討上5分錢。賣冰棍的是個扎著長辮子的姑娘，推著自行車帶著木箱子，箱子里面盛滿了“寶貝”。她有時如小鹿一般匆匆而過，出門去尋她時只聞聲不見影；更多的是她被一群孩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寸步難離。在今天這天氣里，她也懶得多動，吆喝兩聲，就蹲在樹下的蔭涼里歇腳擦汗。不多功夫，孩子便陸續(xù)圍上去，饞饞的口水啦啦了一地。

 “從哪里來？”

 “趙王莊！”

 “快賣沒了吧？”

 “差不多了。要不是天熱，俺早走了?！?/p>

 一問一答，輕快干練，如姑娘利落的身手，從不拖泥帶水。她熱得滿臉通紅，但從不舍得吃冰棍，隨身帶著一個大塑料水桶，渴了就“咕嘟嘟”喝上幾口。一陣熱乎乎的南風(fēng)吹來，帶給悶熱世界一絲希望。人們循著風(fēng)聲出來，村里漸漸熱鬧起來。當(dāng)甜甜的冰棍只剩一根木棍的時候，姑娘起來準(zhǔn)備走了，孩子們還不散伙，跟在姑娘屁股后面拖起長長的“尾巴”，在村里轉(zhuǎn)啊轉(zhuǎn)，跑啊跑，走到南灣的時候，姑娘已經(jīng)越騎越遠(yuǎn)，幾個孩童則圍著南水井坐了下來。大人的囑咐，早早拋到九霄云外了。

 論模樣，南水井在洋江三口水井里，并不算最出眾的。它位居南水灣最北側(cè)的土路上，人來人往，倒不寂寞。井臺內(nèi)壁為歲月留痕，匍匐著濕濕滑滑的綠色苔蘚，在炎熱中散發(fā)出絲絲涼意，被眼尖的孩子一眼看到。他們在嬉鬧中越走越近，膽子大的已經(jīng)趴在井臺上，好奇地伸長脖子往里瞅，看水面上映出的幾個小腦袋，明晃晃、清幽幽，如幻如真。

 至少傻姐被南水井吞掉前，無人能猜透井水下，蘊(yùn)藏著那波瀾不驚的深黑寓言。

 小伙伴們走走散散，因此誰也沒注意到出來玩耍的傻姐，雙喜的姐姐，悄悄溜到了南水井臺。彼時我正和雙喜在天井里彈玻璃球，尚不到晚飯點(diǎn)，他就被他大爺喊回了家。我好奇地跟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看見雙喜家院墻內(nèi)人頭攢動。擠進(jìn)去，我看見傻姐躺在屋內(nèi)草席上，換上了一身新衣，睡著似的；雙喜娘跪在傻姐旁閉眼慟哭。雙喜父親坐在椅子上抽著悶煙，不少親戚坐在炕沿上竊竊私語，雙喜大娘偶爾過來拽拽雙喜娘，說幾句話，也聽不清楚。

 后來才知道，傻姐掉進(jìn)南水井里淹死了，這個整天流著鼻涕的姑娘，像家人一個驚喜又沉重的夢。

 傻姐本來很少出門的，雙喜娘看得很緊。但這天下午，雙喜娘忙過了頭，一不留神，傻姐被院墻外的熱鬧吸引出去，在路上亂闖起來，正好碰見一群孩子沿著賣冰棍姑娘的背影撒歡，便樂呵呵地跟上去，越跟越快、越走越遠(yuǎn)，待雙喜娘發(fā)覺時，她已經(jīng)站在了井臺邊。

 大地的干涸，也吊起了水井的胃口。

 傻姐膽子大，看著井心里的自己；或者井心中本來就有個傻姐，在招呼著井臺上的自己。片刻，“噗通一聲”，井心翻滾上一個碩大水花，“咕嚕咕?！保窭暇粋€大大的飽嗝。

 井水抽干后，傻姐像一堆蜷縮在井下淤泥，像老井腹中夭折的童子。四周井壁烏黑黏稠，傻姐的歸處令人心疼。

 人們嘆息著，唏噓著，唯獨(dú)沒有憤怒，哪里有該償命的罪人？雙喜娘不哭了，一家人擠在昏黃的燈光下商量后事?！皺?quán)當(dāng)沒生吧”，俏九奶最后握著雙喜奶奶的手寬慰對方。這種生死之事，離不開神秘的俏九奶。

 院子里依舊人來人往，我看見昏黃的燈光在人們一張張臉上輕快跳躍，做上毫無意義的記號。我曾試圖靠近屋門，和里面的雙喜打招呼；他也看我一眼，擺擺手。我看他的嘴型，明白了——“明天、明天吧”，我也小聲應(yīng)和著，準(zhǔn)備回家吃晚飯，要不奶奶就找我了。

 踏著月色，我依然幻想著明日的游戲。孩童的世界不關(guān)心也不知道，就在當(dāng)夜，傻姐被大人用草席卷起，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翌日，村里忙碌依舊，但已尋不到有關(guān)傻姐的新聞。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南水井也不見了，新培的紅土代替了曾經(jīng)的井臺，人們在上面若無其事的走著，留下許多新鮮腳印。雙喜在背后喊我一聲，我回頭沖他揮揮手，又開始一了天無憂無慮的游戲。雙喜的家人會祭奠傻姐，但有人會懷念老井嗎？是記憶它奉獻(xiàn)甘泉的慷慨，還是吞噬傻姐的殘忍？

 日子一晃過去多年，如今老家已經(jīng)大變模樣，莫說水井，三水灣都被填平蓋房，就像一只只眼睛，永遠(yuǎn)地閉上了。但路過南水井的時候，記憶還會翻滾上來，猶如當(dāng)年提上來的一桶桶井水，冰涼在心頭?；蛟S，一些過去的人和事，盡管在人們口中已經(jīng)沉默，但并未被遺忘，哪怕填平了、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