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老屋兩間。墻體用土坯砌成,木頭做梁柱,屋頂覆著稻草。
全是環(huán)保材料,取之天然。決定了屋子的特性:冬暖夏涼。
我見過土坯制成的流程。先立模,模板一般是現(xiàn)成的,形似長方體,上下貫通。村西靠大路一塊空曠的地上,篩過的細土,堆成小山,在太陽下曝曬。村民們赤膊,用木棍在一個坑里攪動,和好的泥漿倒入一個個平放的模板中,經(jīng)過一兩個炎炎日頭,黏土脫水,收干,取下模塊,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坯就誕生了。
木頭都是自家的,長了多年的樹,終于到了它們獻身的時候了。我看到叔父們用粗厚的麻繩系在樹的脖子上,刨樹的人在樹下不斷的喊叫,用手比劃,那些拽繩子的吃力地喊著號子,一點一點糾正著樹傾倒的方向。至于空出的大坑,很快就會被主家用土填平,一場雨后,大地臉色平靜,消失的樹,大概找一個新地方投胎去了。
稻草,隨處可見。對于砌房子的主人來說,他得提前準備。當年打下的稻草或麥秸,用水浸透,晾干,如此反復(fù)幾遍,變得有韌勁了,不會斷了,才集中起來,順好,堆積在雜物間里,備用。
老屋是道家的,游方之外;老屋也是儒家的,在游方之內(nèi)。演繹著農(nóng)家的一種平衡,溫和,隨遇而安。
父母對我采取了一種放養(yǎng)式的教育,除了下河游泳,責罵過幾次,拿著掃帚攆過一條田埂,見無濟于事,也就放任自流了,其他的個人活動一概不干涉。
老屋是我的根據(jù)地,也是我的實驗基地,夢工廠。
從河里抓來的魚,用一個個破缸、大瓷碗養(yǎng)著。不知從哪撿的種子,在床下的一角挖個塘,埋下去,直到長出葉子,才想起有這么回事。從別的孩子手中贏來的東西,分門別類,堆滿了門后的墻角。
老屋子不光是住人的地方。從它的結(jié)構(gòu)看,南墻留著許多小洞,比如門腳下的貓洞,燒火口的柴洞,雨水在屋頂沖出的孔洞,蜜蜂鉆出的暗孔,老鼠打下的地下隧道。這些都暗示著與外界生物從沒有斷過的親戚往來。
到了晚上,這些孔洞,顯出原形。月光灑下來,透過它們流到屋子里,推開黑暗,照亮屋子的一個旮旯,很有意思。我有時用手在它們面前晃一晃,后面的墻上,地面上,就像放映起電影。那些慢鏡頭、奇怪的動作,在萬籟俱寂的夜,具有一種神秘的、不可言說的意象,至今想起,讓我感覺到踏實和溫暖。
晚上睡覺,門從里面栓上,一根扁扁的木頭,穿過門后的兩個腰帶,這樣人在外面就推不開了。貓可以自由來去,不受影響。當然其他的小個子生物也可以,我就在一次醒來后,發(fā)現(xiàn)堂屋里盤著一條蛇,它好像在我們?nèi)胨臅r候,也很舒適的睡了一覺,互不打擾,真是美妙的一宿。見我開門,它顯得很難為情,搖頭擺尾出去了。
外面的土蓬松,家里的土板結(jié),可板結(jié)的土依然擋不住小草走遍千山萬水的決心。它游覽到堂屋、臥室兼廚房,一副怡然自得。母親見了會隨手拔掉,而我喜歡它們探頭探腦的樣子,所以見了總是繞著走,姐姐看到這一幕就覺得好笑。我不知道她那時學(xué)會了一首唐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火都燒不死的草,你踩它幾腳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越踩越旺呀!
在田野里瘋了一天,一身泥巴、汗流浹背跑回家,太陽已經(jīng)落到外婆那個莊子去了。我踮起腳尖,夠著手,在門梁上一陣摸索,沒有鑰匙,又趴下身子,伸手在門窩處一頓亂摸,嘿,找到了。紅繩子系著一串鑰匙,我用其中的一把開了鎖,家里沒人,我翻箱倒柜,四處找吃的,母親那時會偷偷背著我,把麥乳精、餅干、馓子、燒餅什么的,給藏起來,不讓我瞎吃。
可以說,只要在家里,沒有我找不到的,可母親不知為何,還是喜歡藏起來,我也很納悶?;蛟S這是母親想給我的童年增添一種尋找的樂趣吧。
老屋子,有三件物件,讓我記憶深刻,不可磨滅。
首當其沖的是一個箱子,木頭制成的。里面整齊地疊放著衣物,包括姐姐和我的衣服。多是一些換季的衣物。這個木箱,好像是母親的陪嫁之物。質(zhì)量上乘,到我中專外出上學(xué)時,它還堅守著崗位,只是從外表看,多了一些老態(tài)龍鐘,多了一層歲月的斑斑跡痕。
母親對它是鐘愛的,守護有加。我想起小時候,美味的物品,別人送的節(jié)禮,一般都放在里面。如果有一天落上鎖,十有八九是有了一些寬裕的手頭錢,那是偶爾,在我的童年印象中有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
一個放雞蛋的壇子。中間大,兩頭小,樣子很滑稽。瓷器,土黃色,素紋。手從上面的小口伸進去,看著它一點一點吞噬掉你的手臂,心底浮上一些奇怪感。順著壇壁,摸到底,一路涼涼的,很舒服。家里的雞子咯咯咯地叫開了,母雞像個大功臣,穩(wěn)穩(wěn)地邁著八字步,走在門前的土路上。這時我就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抓一把稗谷,撒在它的腳下。跟著蹲在雞窩前,撿出一顆雞蛋,圓乎乎的,還熱乎著呢,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壇子里。
這樣積攢的過程挺有意義,感覺清苦的日子里,有一顆種子,一種盼頭,一種希望在悄悄地孕育著。就是這樣的一股暗流,無聲地涌動,讓一家人備感幸福。
老屋子是父親與母親共同掙下的,是他們打下的江山,經(jīng)營的世外桃源。也是我和姐姐的庇護所,無憂慮地度過了懵懂歲月,成長為能夠?qū)癸L雨的人。
鍋灶與臥室一體,風箱與鍋灶一體。煮飯燒菜時,我拉著風箱,一下一下的,挺費勁,可抽拉起來很有成就感。鍋塘里的火苗,歡快的跳著舞,舔著鍋底。時不時火苗躥出來,嚇我一跳?;鸸庥臣t了我的臉龐,姐姐就捂著嘴笑,頭發(fā)又發(fā)出了燒焦的糊味。
我要提及的第三個物件不是風箱,而是水缸,每家廚房不可或缺的水缸。我喜歡它們,龐大的肚子,像大海一樣,裝著一個風平浪靜的大海。小河里的水,通過木桶,一桶一桶倒入缸里。在水滿時,用礬走一圈,清亮亮的水,能照見你的臉、眼睛、鼻子、耳朵,像鏡子,流動著藍天,感覺比鏡子有生機,一陣陣清涼的水汽直往你的鼻孔里鉆。水缸是活的,它見證著一家人的粗茶淡飯,永不枯竭的生活。
水缸貼著墻根,一動不動,仿佛要陪我們一家子,呆上萬年。水缸上的蓋子,就像現(xiàn)在門面房的擋板,只不過一個豎著,一個橫著。一日三餐之外,蓋上蓋子,就是打烊。生活不在室里進行,而是移到了室外。缸腳總是潮濕的,類似于海灘,可你見過哪一家海灘長出密集的青草來的嗎?
我有時也用它養(yǎng)魚蝦,是小魚小蝦,很透明的小魚蝦。那些小魚蝦是用木桶取水時,無意中帶過來的。它們有權(quán)利生活在里面。有時我也發(fā)善心,將它們打撈起來,送到小河里,讓它們回到原來生活的地方。
老屋子和父親一樣,在有過酒和故事后,還是沒逃過時間的眼睛。世上之物,但凡被時間盯上,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辯,人世如草木,正如父親臨終之前,他望著我無言。我從他的目光中,讀到了圓滿,讀到老屋子的目光,他們都達到了一種平衡,入世與出世的力量,恰好對等。他們的去也約等于來,他們的別約等于聚,他們的消失正暗示了存在。
屋子老了,它的繼承人還在。家人老了,我也踏著他們的足跡,正走在蒼老的路上。所有用過的物件也欣然老去,感覺世界都在變老。老去真好!就像地里的莊稼,春華秋實。田野一派金黃,人生豐收在望,顆粒歸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