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愛你有多難
我在曾經(jīng)總以為永遠(yuǎn)、總以為漫長的時光里，把一聲簡單的表達(dá)，變成隔世的傷痛。
（一）
最早的記憶總是在一個暖暖的午后。
8歲的我拉著5歲的妹妹，站在老屋院中那扇陳舊的籬笆門外，一邊將門推得嘎嘎作響，一邊緊張地望著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老屋窗戶。初夏的陽光悶悶地落下來，我有些睜不開眼睛。
屋內(nèi)終于傳出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讓我忍不住打了個機靈，我努力透過這稚嫩的聲音去捕捉屋內(nèi)大人的聲音，似乎在盼望一聲歡呼，哪怕是一點喜悅，可屋內(nèi)的寂靜卻讓小小的我一陣莫名的惶恐和不安。我偷偷擠進門去，姥姥和大姨都在悄悄忙著不吭聲，炕上母親憂郁失落的臉色讓我明白，我又添了一個妹妹，我們家添一個男孩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虛弱的母親愧疚般地嘆了一口氣，說，送人吧，要不和人家換個男孩也好。我趴在炕邊看著襁褓中那團粉嘟嘟的小臉，有些莫名的難過。
屋子里一時更加安靜。
剛為母親接完生的姥姥眼里浮起一層淚光。姥姥一生共生養(yǎng)過八男三女整整十一個子女，單從比例上來說，女兒應(yīng)該是更金貴些。可是當(dāng)姥姥的三女兒我的小姨剛剛“落草”，姥爺那雙做了幾十年木匠活的大手，就把門環(huán)拍得“啪啪”響，說怎么又是個妞！一年后，剛會走路的小姨便在一個毫無預(yù)見的下午，被鄰村一個女人領(lǐng)走，竟莫名其妙送了人。無奈的姥姥從此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眼淚浸濕了夜的帷幔，最后幾近失明。
此刻，土炕上的小東西正揮舞著尚未被縛緊的粉拳哭得響徹屋頂，震落了棚板上倒掛的陳灰。
我不知道小小的我為什么會覺得悲涼。我不知道我怎么會懂得男尊女卑。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生出不舍和無奈。
當(dāng)我拽著妹妹的手滲出冷汗，終于等到聞訊回來的你。風(fēng)塵仆仆的你顧不上洗一把臉就湊上前看那一團粉嫩，接著悶悶地說，誰也不許提送人的事。你冰冷的言語間流露著一絲男人的愛意。
三妹在茁壯成長，你卻突然病了。病得奇奇怪怪，病得反反復(fù)復(fù)，病得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醫(yī)生再琢磨不出一個好方子，這時奶奶的一雙“慧眼”似乎看出了端倪，找人掐指一算說，三閨女命硬，還是把她送人吧！
后來你是怎么康復(fù)的，委實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知道這三妞在你的嬌慣下跋扈到可以叫你的名字，而一向嚴(yán)肅的你卻不知惱。多年以后，一直到今天，每次提到這件事，母親總會眼神迷離地笑著說，他怎么會舍得呢？他從來不會拿自家的閨女和人家的男娃比較，他待見還來不及呢。
啊，在我紛亂的表述里，我想說些什么呢？
當(dāng)你把因貪玩把腿摔成骨折的小妹妹抱著徒步送往十幾里外的醫(yī)院；當(dāng)我們姐妹三人都背著書包走進學(xué)校，繼而開始了接力賽般的讀書里程，成為當(dāng)時村莊的一道獨特現(xiàn)象時；當(dāng)重男輕女的鄰居費盡心機，把成績頗好的女兒一次次從學(xué)校拉回家時，那時，我一直想要對你說一句話，卻一直沒能說出口。
（二）
那一年，10歲了，離開了母親，我被迫跟著你到鎮(zhèn)子里讀書。事實上，我們姐妹三人在你設(shè)定的程序里，重復(fù)著同樣的軌跡。母親在家操持耕作，你邊教書邊管理我們的學(xué)習(xí)，像母親一樣操持我們的日?，嵤?。
你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那時的我懷揣著太多的委屈和不情愿。因為我害怕你的嚴(yán)厲，你的急性子和壞脾氣。在你面前，我一直覺得我就是你的一個學(xué)生而已，拘謹(jǐn)，緊張，膽怯。從我背起書包的一刻起，記不清你對我是否還有過親昵，你總是把嚴(yán)厲貫穿在我的學(xué)習(xí)時光里，讓我絲毫未能懈怠。
然而你許多的嚴(yán)肅早已淹沒在遙遠(yuǎn)的瑣碎中。我常常想起的是在你狹窄的寢室里，我們開始的朝夕相處。我想起你為我搭起簡陋的床鋪，我想起你動作機械笨拙地為我洗換衣裳，我想起你在簡易的灶臺上為我笨拙地做飯的樣子，也會想起你為我改善伙食時帶來的喜悅和快樂。
我一直羞于啟齒卻無法丟棄的記憶，總是在一個早操鈴聲驟然響起的凌晨。少女的初潮給我?guī)淼氖菬o知無助。遠(yuǎn)離母親的我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訪客，慌亂中竟然自作聰明地用被子掩蓋“罪狀”逃跑似地奔向教室。那個早自習(xí)回來，小小的寢室掛滿了你剛剛拆洗凈的被單，床頭整齊地放著你為我備下的衛(wèi)生用品。后來此事我和你都只字未提。我內(nèi)心的自責(zé)和復(fù)雜的慚愧，一直跟隨至今。
如今我每次摸到自己額頭那塊疤痕，就會想起數(shù)十年前那一幕。是個周末的下午，在校園我被兩個擲石打斗男生的石塊砸中，那天你正好回家到田間勞作。第二天我正在上課，你卻慌慌張張地闖進了教室，一向恭謹(jǐn)有禮的你不顧講臺上還有老師，只為看看我的傷疤。如今你因緊張和激動有些失態(tài)的表情在我眼前依然鮮活。
我還能記得你第一次為我買來過年的新衣裳，你為我買來的紅色平絨半跟布鞋，你為我買來的粉色印花小方巾。你看著我試穿時的眉飛色舞，你前后打量時露出難得的溫情，你向同事們夸耀時的滿足得意，恍如昨日。
我依然能記得你為我買來的那只大瓷碗。我在你命令式的催促里，飯量日見增長，直到由孱弱小丫變成一健壯胖妞，直到你露出功成名就般的笑意。
這之前，我一直久不能釋懷的是你的嚴(yán)謹(jǐn)約束與不茍言笑，而由此造成我的怯懦，可是今天，當(dāng)我把思緒拋給多年前的歲月，為什么竟涌起了點點暖意。那時的你是多么年輕啊，我甚至清晰地聽到你下學(xué)回來踩在樓梯上“咚咚”的腳步聲，聽到你放下書本捅火做飯的忙碌聲，甚至你快樂地哼著的小曲，就這么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啊，提起這些紛亂的記憶，我想表達(dá)什么呢？
多年后，當(dāng)我也為人母，當(dāng)我為兒子的成長和求學(xué)碎心竭力，當(dāng)我為兒子的生活起居費神勞力，你依次帶著我們姐妹三人在外讀書的日子，常會歷歷在目，縈繞心間。而我終未能表達(dá)只言片語，簡單的幾個字，終未能出口。
（三）
在我們這個家庭里，曾經(jīng)重要的日子是什么呢？
如今想來，甚至能凌駕于我們姐妹三人婚嫁佳期的日子，卻是六月里的考期。
你牽著我的手，走在陌生的縣城街頭，走在吵雜的人群里，走在六月的驕陽和炙熱里。你領(lǐng)著我去熟悉考場，熟悉就住的旅館，熟悉從旅館到考場的街市道路。街上全是從鄉(xiāng)下涌進縣城參加考試的孩子，擠在他們的迷茫和東張西望里，你厚實的手掌讓我平添了自信和勇氣。
你說，不慌不慌，考好考不好無所謂，生活的路千條萬條。你的語氣輕松到毫不在乎，這和你平日里對我的要求和嚴(yán)厲判若兩人。
每一場考試，我在教室內(nèi)埋頭走筆，你在緊閉的校門外翹首以盼。我在你寬厚的叮囑和笑容中走進教室，在你熱切的目光和尋找中走出考場。你永遠(yuǎn)也不知道，你緊扒著校門朝里面張望的樣子，你曬紅的臉膛，晃疼了我的眼。
這樣的六月，我們姐妹三人每人經(jīng)歷了一次；這樣的六月，你一個人經(jīng)歷了三次。
三次炎陽下的翹望中，我們姐妹三人陸續(xù)走出家門，端上了夢寐以求的“公家飯碗”，你把這樣的經(jīng)歷當(dāng)成你一生的財富，一生的驕傲，一生“最能說得起嘴”的事。
20多年的時光流轉(zhuǎn)，我依然能清楚地記得發(fā)榜的日子。那段日子你本是因翻修老屋時被石頭砸傷了腳趾而臥床不起的，甚至需要母親端水送湯?？墒钱?dāng)我被錄取的消息傳來時，你卻神奇地能下床走路了。那也是個正午，你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竟不要人扶著一跛一拐地走向村口正在吃午飯的鄉(xiāng)鄰們。
那時的你是多么年輕啊，年輕到無法掩飾你膨脹的驕傲與幸福，年輕到一紙喜訊便可擊退多日的病痛折磨。
啊，往事已遠(yuǎn)。當(dāng)我今天重新拾起這些昨日的舊事，在雜亂無章中反復(fù)摩挲，我想說些什么呢？
那樣一句簡單的話，在這樣曾經(jīng)無法細(xì)數(shù)的漫長的時光里，一次次涌到嘴邊卻被咽下，而我，究竟一直沒來得及說出口。
（四）
還有多少點點滴滴是我不敢觸碰卻無法逃脫的呢？
遙遠(yuǎn)的時光里，你曾是奶奶的驕傲。奶奶說她16歲尚未走出師范校門的兒子，就為村中新建的舞臺臺楣書寫橫匾，那寫得快有她矮小的兒子般大的字，引來全村人的觀望和“嘖嘖”贊嘆聲。奶奶還可拿來向人炫耀的是，她的小兒子是她的貼身小棉襖，雖然遠(yuǎn)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除了貼心話，還有洗洗涮涮外加奶奶愛吃的零食。而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只要你去借木板平車，就是奶奶要來了。從陵川到高平老家30多里的路程，一半山路一半河灘，你拉著奶奶從天明走到天黑，腳上總是打滿了血泡。
曾經(jīng)有兩次吵架讓母親刻骨銘心。那年你所帶的班級成績在全縣遙遙領(lǐng)先，縣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親自打電話，想抽調(diào)你回局里工作，你毫不思索就斷然拒絕了，你說寧肯到山里從教，也不愿到機關(guān)做個“閑人”。另一回是因為80年代中期一次轉(zhuǎn)戶口問題。當(dāng)時的政策，外地來陵工作的教師可全家轉(zhuǎn)為非農(nóng)戶,達(dá)到條件的同事們都很興奮，母親也很激動，可是你卻沒和家里商量就把指標(biāo)退了。兩件事深深傷害了母親。母親說你不考慮自己也就罷了，就算是為孩子們?nèi)蘸蟠蛐┗A(chǔ)行不行？你毫不理會母親的哭鬧，你說困境勵志，你說不想讓這點所謂的“優(yōu)越感”毀了孩子們的上進心，你說自己的前程要自己來爭取。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姐妹三人紛紛走出校門有了一份穩(wěn)定工作，才開始理解你的良苦用心。
常常闖入我夢中的，是年根下生著暖暖火爐的老屋里，你在案幾的這頭揮毫潑墨，我在那頭幫你研墨抻紙，或春聯(lián)，或中堂。看你如何精心打底，細(xì)細(xì)潤色，用廢舊報紙裱成墨色作底梅枝斜疏的古雅條幅，看吊睛白額的上山虎如何在你手下漸漸栩栩如生，看灰頭灰臉的墻壁如何變得鮮活明亮起來。在濃濃的年味里，我和你分坐在小凳上，把鄉(xiāng)鄰們各色各樣的紙燈籠描染出點點秀色與喜慶，我在你無言的贊許里升騰著稚嫩的得意。
我把這些溫暖的歲月放進《年味》里，鉛印成永遠(yuǎn)的記憶。在散文《路事》中，我記下你曾經(jīng)不厭其煩對我解讀百善孝為先的古訓(xùn)，和你垂先示范的孝子情懷。在《那年，那月》里，我幸福地記下了你陪我入學(xué)時的情景，你幫我鋪床的模樣，你帶著我往各處去熟識老師的恭敬神情，恍然如昨?？墒?，這些曾經(jīng)為你而寫下的文字，即使它們曾經(jīng)為我?guī)硪恍┬⌒〉臉s譽與獎勵，我卻始終沒有捧給你看。
啊，此刻我一遍一遍去細(xì)數(shù)這些記憶與懊悔，糾結(jié)到痛徹心扉究竟是為著什么呢？
在無數(shù)個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把這個舉手之便就那樣丟棄了，只是無關(guān)痛癢地詢問你的起居生活，和你散懶地一問一答，卻沒能實現(xiàn)一句簡單的表達(dá)。
（五）
6年前你要退休了。我找了車子，去你工作了幾十年的校園接你回家。
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校園里流淌著少有的安靜。急性子的你早已收拾妥當(dāng)，早早地站在宿舍門前張望。滄桑老舊的木板門在你的身后無比依戀。
40年的教書生涯，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遷徙，所有的積累如今歷歷可數(shù)：一只邊角磨損合頁生銹的老木箱，一只裹著被褥鋪蓋的包袱圈，一只塞著鍋碗瓢盆的大紙箱，甚至還有一只舊蘿頭，一張小鐵锨，它們作為你的全部家當(dāng)被裝上了車。
你有些不放心地一遍遍回視了這個十幾平米的小屋。那張用磚頭和木板搭起的簡易床，那張紅漆斑駁的桌子，那只被你擦拭得黑亮的鐵爐子，那口在墻角默默佇立的水缸，它們像一群老伙伴一樣，站在老舊的時光里，和你作著最后的告別。
你原來真的不再年輕了啊。
你慌亂地往車上放置行李的樣子，你躬身整理學(xué)生們未帶走的作業(yè)本的樣子，竟如此蹣跚，如此佝僂。從19歲走出晉城師范的校門踏上小山村的講臺開始，到如今從附城中學(xué)退休，40年的歲月，就在這個淡淡的下午悄悄綰結(jié)。
這一天，你好像一直在笑，你突然蒼老的臉上一直堆砌著滿不在乎，甚至是海納百川，甚至是志滿意得。但你還是沒藏得住那一聲悄悄的嘆息。
這一聲嘆息，你是想到了什么嗎？
你是否想起了你的那些一個個生于寒門寄宿在這里求學(xué)的學(xué)生們，他們也曾在這間陋室里存放衣物洗漱用餐，在這間陋室里嬉笑嗔怒求知問學(xué)，仿佛你眾多的孩子一般，也曾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
你是否想起了那個下著雨的黃昏，為了一個成績優(yōu)秀卻因家庭瑣事遭遇失學(xué)的孩子，你攔了一輛拉煤車冒雨蜷縮在車上，去幾十里之外的陌生山村說服一對倔強的父母，雨水和著煤泥濕透了全身。你是否還想起后來這個從這里走出去端起公家飯碗的孩子，從此再無音訊，逃避得讓人心生寒意。
你是否想到那一屆你最得意最欣慰的學(xué)生，當(dāng)他們帶著各自的成績重返校園，在校園里你們娓娓敘舊徹夜長談，一夜未眠的你眼里盛滿驕傲，也涌動著幸福的淚花。
要走了，你有些踉蹌地給木門落了鎖，踉蹌著把鑰匙送到隔壁同事的房間，有些踉蹌地上了車。
沒有人為你送個行。那么多和你朝夕相處的你的學(xué)生和同事，在這個假日下午，突然遙遠(yuǎn)成陌路，恍然成故事。
當(dāng)車子離開熟悉的校園，離開校園熟悉的街道，離開你往返了不計其數(shù)的小鎮(zhèn)，我分明看見你滄桑里的憂傷。
我那時本可以很輕松地脫口而出，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表達(dá)，然而我始終沒有說出口。
啊，如今當(dāng)我努力回視那些紛亂的往昔和無法細(xì)數(shù)的歲月，這些點滴的記憶，一點點落在生硬的鍵盤上，碎到疼痛，痛到痙攣。
我依稀聽見那些課間準(zhǔn)時響起的鈴聲，那些你夾著講義走在樓道里的腳步聲，那些曾夾裹著你年輕與活力的聲響，在這個夏日的午后，不期而至，宛如昨日。
（六）
你的衰老仿佛不知不覺。
你的倒下卻猝不及防。
那一年我出車禍，讓人捎了平安信給你，但你依然不安，直到匆忙趕到家里看到我無恙才放心。如今你突然生病的消息也讓我不敢相信，可是不同醫(yī)院同樣的診斷結(jié)果，撕碎了我的僥幸。
啊，你在病床上一個月的短暫時光，是不是上蒼賜給我們“反哺”的機會呢？
再也想不起兒時在你懷中撒嬌的樣子了，但重病的你卻只能像孩子一樣依偎在女兒們的懷里。
那一年你送二妹遠(yuǎn)赴數(shù)百公里外的太谷上學(xué)，那樣的顛簸輾轉(zhuǎn)和長途奔波，也難擋住你的神采飛揚。如今學(xué)醫(yī)的她卻只能強顏歡笑著無為地?fù)嵛磕愕奶弁础?/span>
那一年三妹腿傷痊愈出院，你把她高高地舉過頭頂，朗朗的笑聲明亮了灰暗的老屋。如今卻有她熟練地為失禁的你鋪設(shè)被褥更換護理墊。
那一年你和三個女兒隨團旅游，登華山時你的速度和耐力讓女兒們望塵莫及，壺口瀑布前黃河的濤聲伴著你的笑聲，我們依偎在你的肩頭留了影。如今照片依舊，你卻只能依靠女兒們的臂膀，艱難地挪動身體。
再也來不及回想你在我們生活中留下的細(xì)碎點滴，但幾十年來，我們卻是第一次為你洗腳，第一次為你擦拭，第一次給你喂食，第一次，如此這么近地和你依偎，和你喃喃細(xì)語。
歲月靜好。
我們聊到當(dāng)年修老屋時，你獨自從山溝里把椽木一根根地背上來，腳不知打了多少泡，手不知劃了多少口；聊到那些生產(chǎn)隊的遙遠(yuǎn)年月里，秋夜我趴在地里菜堆上看守剛分下的菜堆，你挑著籮筐往家里一趟趟送菜，露水淌濕了褲腳；聊到那年5月多雨，麥?zhǔn)請錾夏闳粘Ｎ展P的手吃力地上下飛揚著木锨，汗水和著發(fā)霉的麥糠讓你的臉黑得只能看到牙齒；聊到你當(dāng)年學(xué)騎自行車的時候，總是借著村口那段小下坡，慌亂笨拙地跨上車子的樣子；聊到你熟悉的農(nóng)民作家趙樹理，聊到他那首傳唱已久耳熟能詳?shù)摹豆茸雍谩贰?/span>
那些最后的短短的時光，病痛的折磨，你已無法利落地表達(dá)自己意愿，你每說出的一個字，都顯得彌足珍貴。
母親問你，三個閨女哪個最好？你很艱難地卻一臉幸福地說，好，都好。
記憶里，這是你平生第一次這樣毫無掩飾地夸你的孩子。幾十年的時光，你總是對我們的學(xué)習(xí)，成長，工作和生活，一味地嚴(yán)格要求。在外人面前，你總是對他人由衷贊譽，卻少有給自己的孩子只言片語夸獎。
啊，如今這一聲遠(yuǎn)走的“都好”依然能撞疼我的眼眶。我在揮之不去的往事里，重溫著你蹣跚的樣子，說話的樣子，吃飯的樣子，喝藥的樣子，病痛的樣子，哽咽到語不成句，淚流成行。
一聲遲來的“都好”，使你一生再無遺憾。而我在曾經(jīng)總以為永遠(yuǎn)、總以為漫長的時光里，把一聲簡單的表達(dá)，變成隔世的傷痛。
40個長長的春夏秋冬，30天短短的親密廝守，有多少長長短短的相聚分離，有多少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回憶，而這一聲表達(dá)，卻走得這樣久，走得這樣難。
（七）
你終于沒有了疼痛。
你終于很安詳。
在你的安靜里，我們被人指揮著茫然下跪。
這一跪，我聽到歲月一瞬間絕決地遠(yuǎn)去；這一跪，我聽到心驟然粉碎的聲音。
那些天，雨一直下個不停。天地間都變得潮濕凄迷。
可是，在你靜靜停放在家的近20天的日子里，每到一個特別的日子，逢七祭祀，砌墓建葬，卻總會雨住天晴。你離家的最后一晚，夜空清碧，安靜的沒有一絲風(fēng)。
母親說你沒有走遠(yuǎn)。你是在用這樣的方式，來繼續(xù)庇護著，體恤著，疼愛著你的女兒們。
你怎能舍得撇下你的孩子，你的親人。你只是被病痛折磨得太累了，你只是在年輕時因牽掛太多出門太少，如今，終于放心地遠(yuǎn)游了。
這一走，我們家的天空有了永遠(yuǎn)的缺口?？v然天崩地裂也終有回合之時，可你決絕的一轉(zhuǎn)身，父愛的那座山轟然倒塌，卻再無人能縫合。
這一走，這個家再也沒有了你熟悉的氣息。我們在外奔波的傷痕，工作的煩惱，生活的焦慮，從此，少了一個可以寄存的地方。
這一走，母親驟然憔悴消瘦到失形。門框成了她常依靠的地方，她開始在那里目送著我們走向遠(yuǎn)方，她開始在那里急切捕捉著孩子們回來的腳步聲。住院時每逢母親晚上回去，半夜里你常會從混沌的狀態(tài)中突然醒來，急切地尋找母親，你媽呢，你媽是不是在路上？我一直以為你們爭吵了一輩子，我不知道有時候牽掛卻系在靈魂深處。
淚燭晃晃，凄煙裊裊。靈棚下鮮花簇?fù)恚瑯仿暤突?。夜色里竟然彌漫著一絲祥和溫暖。你一生勤勉省儉，不求名利，身后唯有這一點奢侈送你最后一程。
涼夜如水，月懸天中。但愿今夜明亮的月輝與燭光，能照亮望鄉(xiāng)臺上你回首的目光；但愿前方的路再無阻隔，你匆匆而去的腳步不再飄蕩；但愿天堂里再沒有病痛的折磨，你能永遠(yuǎn)平靜，安詳。
我們靜靜地躺在你身旁，照片上的你依然英氣勃勃，笑意盈盈。就仿佛依然和我們拉著家常，說著話。
你走的那一天，孩子們拉著你的手，不停地喊著爺爺和姥爺，哭得聲嘶力竭，想把你喚回來，可是你卻終不肯回頭。
你走后的第二天，你昔日的老伙伴像往常一樣樂呵呵地來喊你，沒有回聲，一口新棺木讓他老淚縱橫。
你走后的第三天，你老家的親人們都聞訊來了。多年未相逢，再見卻是天人永隔，一縷脈絡(luò)便生生地斷了。
你走后的第五天，院子里的草莓又紅了幾顆，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摘下來，悄悄敬獻(xiàn)給了你。
啊，如今這些情景一遍遍在眼前往復(fù)，一次次讓我哽咽失聲，卻不能為你再痛哭一場。
再也不想回到老家，再也不想遇到你的同事和故友，再也不想經(jīng)過那個老年活動中心的門球場，甚至不忍再進你常光顧的藥房，那些所有曾經(jīng)留著你印跡的地方，都會輕易地灼疼我的眼睛。
你走后不久就搬家了。新家朝陽溫暖，本是早些時候因為你怕冷才做的決定，而你卻未能等到這一天。搬家那天，盡管母親不顧反對把瓶瓶罐罐破爛家什都裝上了車，但我們心里卻空蕩得厲害。
母親說，我們把你給丟了。
啊，不忍回頭，卻又回頭。
你的聲音，你的身影，你的氣息，你的喜，你的痛，你的笑，你的怒，都被這一扇你每年都要親手油漆的鐵門，輕輕關(guān)閉了。
啊，父親，這一句走了40年的話，這一句半生未能說出口的話，在我再無數(shù)次地回頭尋覓時，卻一遍遍回蕩在天地間，回蕩在蒼茫無垠中。
你一生的容忍，一生的付出，一生的奔波，一生的辛勞，卻在女兒的心里著成了書，洇成了畫。
（八）
夕陽西下。
黃土隴中。
近在咫尺，卻遠(yuǎn)過天涯。
一座無名小山頭，從此成了你的家，也成了全家人的牽掛。
余暉里，初秋的莊稼已披上了淡淡的金黃，快要到收獲的季節(jié)了。
遠(yuǎn)處，誰家的炊煙升起，誰家的窗戶里飄來一首歌：
“常常在夢中聽見你熟悉的聲音
理解我無助的心靈
我常?？吹侥銏远ǖ难劬?br>鼓舞我挫敗的信心
我常常擁抱你 寬大的背影
卻攔不住你要走的決定
你走吧 我最親愛的父親
不管你在哪兒 都是我最強大的后盾
你走吧 我最最愛的父親
在我年少的時候 你扶起我上馬送我一程
你走吧 我最親愛的父親
讓我在這里看著你
在我心里揮不去的背影”
圖片源于網(wǎng)絡(lu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