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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彥的一首《少年游》,寫男女之情,意態(tài)纏綿卻又恰到好處
宋詞里邊,名氣稍大一點的詞人,我最不喜歡周邦彥的詞,原因有二:
第一個原因是閱讀的感覺。他的詞,像是他經(jīng)過深度思索寫出來的,經(jīng)營出來的,他跟溫庭筠、柳永一樣都是音樂大師,所以,他有大量的詞作傳世,但如果跟其他人的詞比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周邦彥的詞音律復雜,他太講究音律了,像一個技藝純熟的匠人,技法精湛,用詞、音節(jié)都無可挑剔,但卻沒有情緒,全篇讀完,只感覺到他在炫技。
就好像一個樂師,能熟練演奏一首曲子,但卻沒有自己情緒和理解,特別是一些長調(diào),比如《六丑》,比如《玲瓏四犯》。而詞這種文學體裁,要表達幽微細致的情感的婉約詞也罷,要抒發(fā)激蕩奔放情懷的豪放詞也罷,最重要的,恐怕還是要有作者的情緒與讀者產(chǎn)生共鳴。這是閱讀感覺上的不喜歡。

(周邦彥畫像)
另一個原因主要是對他的人格不欣賞。周邦彥年輕時才華橫溢,23歲(1079年)入京成為太學生,28歲撰《汴都賦》,歌頌王安石新法(純歌頌的賦也達萬言,跟陳述自己見解的蘇東坡的“萬言表”可以對看),受到神宗賞識,升任太學正。眼看仕途順遂,不料,宋神宗死了,哲宗繼位,太皇太后用事,于是新法被廢,蘇東坡等舊黨被起用,周邦彥被趕出了朝廷。再到后來哲宗繼位,新黨又得勢,召周邦彥入朝,要他重獻《汴都賦》,這是又一起人生機會,結(jié)果他放棄了,經(jīng)歷了宦海浮沉的他,心灰意冷了(或者有人說,看透了),他采取了不合作的裝傻態(tài)度,“人望之若木雞,自以為喜”,他不再進取了。
所以,周邦彥的人格以私人得失利害為主,跟蘇東坡、辛棄疾這些大詞人以國家得失利害為主完全不同,周邦彥的格局要小一些。
(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
但周邦彥卻是宋詞史上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葉嘉瑩先生對周邦彥的評價很準確:
“周邦彥是個結(jié)北開南的人物,他是集結(jié)了北宋的大成,而開拓了南宋先聲的人物?!保ā短扑卧~十七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95頁)
他的成就主要在于兼收并蓄,博采諸家所長,又采取“揚棄”的態(tài)度,從而引導詞的創(chuàng)作漸漸走上富艷精工的道路。在周邦彥的詞中,既有溫庭筠的秾麗、韋莊的清艷,又有馮延巳的纏綿悱惻、李后主的深婉悲愁,同時也有晏殊的蘊藉和歐陽修的秀逸,柳永的長篇鋪敘,乃至淫冶香艷他也能兼容并收,甚至蘇軾的清曠豪達,在他的詞中我們也都能看到實例,所以,他是一個集大成者。
因為他重要,我們不能輕易跳過去不讀,所以我們也挑一首他的小令來讀,就是這首《少年游·并刀如水》,全詞如下: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關(guān)于這首詞,張端義的《貴耳集》下卷有一則本事,值得一說:
“道君(指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游》云。”
這種“本事”,類似野史,像周星馳《九品芝麻官》里的情節(jié),讀罷一笑即可。我們還是讀原詞吧。

(《九品芝麻官》如煙的床下)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周邦彥的詞多有故事情節(jié),這一首雖是小令,也劈頭就是情節(jié),寫男女情人一起共進時新水果——橙子。

(并刀如水)
“刀”是剖果用具,“鹽”是佐味調(diào)料。但這兩句都有用典。并州產(chǎn)的刀特別鋒利,杜甫有詩贊為:“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吳地產(chǎn)的鹽顏色最白,李白有詩贊稱:“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李白《梁園吟》)。

(纖手破新橙)
這是細節(jié)描寫,就是男女在一起吃個水果,因為用具之精而顯得情景美妙。閃亮的刀,晶瑩的鹽,時新的水果,更加上女子的一雙纖纖素手,精美細致的生活場景如在眼前了。吃橙子蘸鹽,好吃嗎,不知道,不過,現(xiàn)在南方還有這種吃法。總之,很精致,很美!

(吳鹽勝雪)
但這還不算完——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這是閨房環(huán)境了,“錦幄”只是初溫,不暖不燥,剛剛好的溫度,獸形香爐里的煙在裊裊升起,只說香不斷,顯然,這香不濃,只是淡淡的清香,兩個人面對面就只是坐在一起,不是一人在吹笙,一個有在聽,而只是“調(diào)笙”,這個“相對”,是多么的含情脈脈,這是精致而充滿溫情的畫面。

(城上已三更)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詞到下片,顯然故事情節(jié)已向前大大推進了一段,從“錦幄初溫”到“三更”,前半夜的情事一概忽略不寫,只寫男人要走,女人勸留的話語,顯然,這是男人要走,女人一定會問的話。這一問,似是嗔怪實是挽留,“今夜你要到哪里去住宿?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城上已經(jīng)報了三更?!?/span>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路滑,馬不好走,天氣又晚,霜氣又重,不如不要走了,這時節(jié),很少人在趕路了。

(不如休去)
這種挽留與辭行,在女方是不舍而含蓄,在男方是欲行而猶豫。難怪清人王又華在《古今詞論》中引毛稚黃(明末清初人)語稱:
后闋絕不作了語,只以“低聲問”三字貫徹到底,蘊藉裊娜,無限情境都自“纖手”“破橙”人口中說出,更不必別著一語。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
的確是神品!
究竟男人走了沒走,詞人沒有說,這留下無限的余地供人遐思。
陳廷焯在《云韶集》卷四中說:“秀艷,情急而語甚婉約,妙絕古今。”這些評價可能夸大了些,但這首小詞寫男女之情,意態(tài)纏綿,卻又不事鋪張,不涉秾艷,真正是恰到好處,明明是寫秦樓楚館的故事,卻似極了小情人之間的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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