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方既
趙孟頫《蘭亭十三跋》中有這么一段話:
法書,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而用筆千古不易。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自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
對這段話的理解,歷來存有歧義。歧義主要集中在“用筆千古不易”一說。
有人認為:此處所稱“用筆”,是指用筆的具體方法。趙氏認為用筆的具體方法是“千古不易”的。
有人反對這種理解,理由是:哪有“千古不易”的用筆方法?有“蔡邕筆法”、“鐘繇筆法”、“二王筆法”之稱,就說明他們的筆法不同,說明筆法是有變易的。連趙孟頫也說“右軍字勢,古法一變”。筆法極為精熟的趙孟頫,不能說這一點都不懂,見到王書“古法一變”,還說“筆法千古不易”,不合常理。趙在這里,分明是說用筆的基本原理“不易”,而不是說具體筆法“不易”。
有人說:這樣理解也未必正確。趙的這句話,與上句是并句,講的兩個問題,一是用筆,一是結字。如果“用筆干古不易”是就用筆原理講的,“結字因時相傳”,不也是“千古不易”的原理?為什么只稱“用筆(原理)千古不易”,而不稱“結字(原理)千古不易”,卻要說它“因時相傳”呢?
持此說者又不能解釋了。
問題并沒有令人信服地解決,就擱在那兒了。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狀況呢?
原因就在于這話出自精于筆法的大書家趙孟頫之口。他不會說違反常識的話。這認識不錯,問題則在我們能否有正確的理解。
可以暫不考慮這些話是誰說的,只注意從總體看,這些話是怎么說的(它分明不是孤立的一兩句話,而是一段話中的兩句)?是在什么場合、針對什么情況、什么問題講的?
這段話是趙孟頫看到《蘭亭序》的唐人摹本有所感識,跋在其后的,是他反復觀賞該帖后,產生了極大的感佩之情寫出的,即所有這些話是《蘭亭序》引出的,是針對《蘭亭序》而發(fā)的。無論我們怎樣認識,趙孟頫就是認為右軍筆法是最美的,右軍筆法應該是“千古不易”、值得后代學書人永遠效法的。正如明人項穆所說:“書不入晉,固非上流,法不宗王,詎稱逸品?”但是,從結字來看,王書的結字和前人比較,已有所變化,已形成其不同于前人的風格。后人學王,在結字上也有所變化,所以趙說“結字因時相傳”。也就是說,在結字上,王羲之繼承前人,又有自己的面目,后之學者也應該如此;不過其用筆所取得的成就,卻成為千古不能更易的典范?!坝霉P干古不易”是就王羲之創(chuàng)造的用筆之法具有典范性而言,根本不是從一般意義上講用筆的原理“千古不易”。
這是不是我的主觀臆測呢?不。下面我們來看這段原文,并作實事求是地理解。
法書(在這里不是指經典的、可以效法的書法。“法”在這里是及物動詞,意思是效法、學習)?!胺〞钡囊馑际菍W習書法”,具體是指學習《蘭亭序》。
怎么學?首要注意什么?趙稱:“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首要的是學用筆,結字也要下功夫。一一為什么呢?
蓋結字因時相傳,而用筆千古不易。從《蘭亭序》就可以看到:王羲之繼承了前人的結字原則,卻沒有如燈取影地學仿前人結字形勢,他有自己的變化。但是其用筆的經驗方法(對于后之學書者來說),卻是千百年后也要作為典范、不能更易的。
這就是趙的見識,這就是這段跋文的核心內容。
右軍字勢,古法一変。右軍結字形勢,沒有死死地依照前人,他將古人結字之法変了。而且變得好:“其雄秀之氣,出自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自有王書以來,直到如今,學書人都以他為師,都效法它。
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齊、梁時期的書家,結字并非不高古,而是缺少俊秀之氣。
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這又取決于書者的精神修養(yǎng)。不過,右軍之法終究是不能不講求。
這就是這段話的基本意思。這些話說明,趙孟頫不是在一般情況下講結字和用筆之理,而是在反復觀賞了《蘭亭序》摹本之后,就其結字、用筆講體會、感受。個人在特定情況下,針對特定的問題所講的話,放在一般情況下,作一般的理解,就是另一回事了。
趙孟頫的這種感識,從其書法可以得到充分印證。他不僅是晉書的崇拜者,而且是右軍筆法精妙入微的把握者。贊賞趙書的人對他宗晉法王的推崇自不必說,從氣節(jié)上極力鄙趙的人,也不能否認其書“溫潤閑雅,接右軍正脈之傳”。今天我們平心靜氣看趙書,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這幫助我們正確理解他的兩句話也大有好處。
可惜有些人硬把這兩句從整段跋語中抽出來,只從一般意思上理解,實際就是斷章取義,完全不是趙的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