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YEONHISTORY
1872年日本印刷畫:日本東京絲綢廠內,身穿和服的女工在織機旁工作。
文|黃小凡
在國際范圍內,“絲都”經歷了一次現代轉換:傳統(tǒng)的手工作坊最終被工業(yè)革命所淘汰,像里昂這樣的新興工業(yè)城市成為了新的國際絲都,而像南京這樣的傳統(tǒng)絲都,則陷入衰落。伴隨這一過程的,是西方對中國的侵略,也是中國這一古老文明國度艱難的現代轉型。
里昂:從手工業(yè)到大罷工
在相當漫長的時期,瓷器和絲綢一直是中國文化的凈輸出產品,在西方國家,只有貴族才穿得起絲綢做的衣服。
絲綢之路,實際上就是一個先進文化的輸出之路,絲綢作為商品,當然有實用價值,但是其文化價值卻是更重要的,由于其技術先進,又有相當高的藝術性,因此穿絲綢成為身份的象征。
但是,西方國家率先開始了工業(yè)革命,體現在紡織業(yè)上,就是機器的大量應用,讓絲綢和布匹產量激增。
世界上三次著名的大罷工,有兩次都是紡織工人所為,分別是法國的里昂和德國的西里西亞,罷工的激烈程度可以用“起義”來形容。
這樣的罷工,也被視為無產階級走上歷史舞臺的標志——新技術革命所帶來的生產力的提高,生產同樣的產品,所需要的工人大為減少,不少人面臨失業(yè)的威脅,紡織工人的處境確實悲慘。
里昂是法國著名的工業(yè)城市,紡織業(yè)在城市的繁榮和發(fā)展中占據過十分重要的地位。絲綢為里昂帶來了財富和聲譽。為了使人們更好地了解本地的絲織業(yè)發(fā)展史,里昂把昔日的市政府建筑辟為絲綢博物館(musée des tissus)。
一進入館內,一種屬于絲的輝煌光澤立刻映入眼簾。這里有路易十六的王后用過的布簾,它是用116種色彩的絲線細織成的,還有拿破侖的皇后所用的壁布,高雅精美之處,使人不得不同意,絲向來具有皇族的氣息。
館內的另一邊,同時也收藏了法國大革命前一般人的服飾,從鞋子、帽子到衣服,都說明了人類對于絲織品的愛好,是不分貴族和平民的。當然,館內還有一些歷史人物,生動地反映了1831年1834年里昂紡織工人兩次反抗壓迫的武裝起義。
1889年,法國巴黎世界博覽會,機械館內展示的紡織機器。
自從16世紀起,絲綢生產就是里昂最重要的手工業(yè),絲綢生產給城市帶來了最早的一大批財富,經營絲綢的富人也擁有了越來越高的政治地位,甚至里昂這座城市,在法國的地位也因此而提高。
16世紀之前,歐洲最大的絲綢產地是意大利,法國王室和貴族們所用的絲綢及絲絨全部都是從那里進來的。
1536年,里昂設置了第一個絲綢紡織作坊,在此工作的所有熟練工匠都是專門從意大利的熱那亞聘請來的。國王法蘭西斯一世對發(fā)展本國絲綢紡織業(yè)抱有極大熱情,到了1544年,里昂的絲織工人人數一躍達到了一萬二千多人,這樣,它名正言順地成了法國的絲綢之都。
到了17世紀,里昂變成了全歐洲最重要的絲綢產地,是法國王室及貴族所用的珍貴絲綢的唯一源泉,這里出產的產品不僅是上等的衣料,而且也成了珍貴的室內裝潢用料,所有最豪華的大廳內的幃幔、窗簾、壁布、家具鑲料都用它,里昂的絲綢一時遍布全法最大的城堡和宮殿,它們包括楓丹白露堡、凡爾賽宮和巴黎城內的羅浮宮。
里昂從一個傳統(tǒng)的絲都到紡織城的轉變,關鍵人物是里昂人賈卡,他是紋板提花織機的積極改革創(chuàng)新者。
1777年,他制成了配置整套紋板傳動機的腳踏式提花織機,只需一個人操作便能夠織出六百針以上的大型花紋織物,許多式樣較為簡單的花紋由此達到了自動成形的程度。后來,這種織機發(fā)展成了全自動織機,在紡織業(yè)上被稱為賈卡機。
賈卡1752年出生于里昂,一成年便在絲綢工坊打工,并且很快成為一個有創(chuàng)意的、技藝嫻熟的工匠。他的改革計劃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多次中斷,但1805年,一大批改革后的半自動織機終于在這里運轉了起來。
新織機不但縮短了產品的成形時間,更重要的是減輕了勞動量、減少了工作人數,這必然引起了大批工人的恐慌和隨之而來的抵制及破壞。因為使用賈卡織機后,原來需要六名工人完成的工作現在只需一名,這就意味著大批工人的失業(yè)。
賈卡多次受到人身攻擊,甚至有人對他以死相逼,更嚴重的是,工坊里的新型織機不斷被損壞和焚燒。盡管如此,革新的成果還是遍及全國。1812年,整個法國已裝置了一萬一千多臺賈卡自動織機。
和這些新式生產線相比,那些手工作坊就很不幸了。尤其是里面的工人,受到極為殘酷的剝削,每天要工作15到16個小時,而每天所得到的工資,僅僅能買到一磅面包,難以維持最低的生活水平。至于女工和童工的處境,就更加悲慘凄涼。
1831年10月和1834年4月,里昂的工人發(fā)動了兩次大罷工,最終都發(fā)展為武裝斗爭,工人們拿著武器,一度占領了整個里昂城,但是,正如同教科書所寫,這兩次工人大罷工最終都被鎮(zhèn)壓了。從根本上說,工業(yè)革命方興未艾,新的生產力必然會帶來更深的社會變革。
南京:絲織衰落與民族榮辱
如果說古絲綢之路是先進的中國文化向西方輻射的話,鴉片貿易則是西方文化向東方的輻射。所不同的是,前者是和平的方式,而后者則充滿了血腥與罪惡,并發(fā)展為戰(zhàn)爭。
鴉片戰(zhàn)爭之后,伴隨著對西方全面入侵的,是民族工業(yè)的興起。紡織業(yè),因為技術含量相對較低(后來被稱為典型的輕工業(yè)),同時也由于其方便繼承傳統(tǒng)的工藝,獲得了相當程度的發(fā)展,一度給民族資本家以希望。
但是,即使在江南這樣的“開放”地區(qū),人們的認識也是相當落后的——南京的絲織業(yè),采用西方新式技術的非常少,絕大多數都是傳統(tǒng)的手工作坊。這種落后的生產方式面對西方“洋布”的傾銷,很難有抵抗的資本。
清代,南京堪稱全國絲織業(yè)中心,以至于“南京布”一度成為出口國外的高級男裝布料的代名詞。事實上在明朝,政府就在南京、蘇州、杭州3處,設置提督織造官,設廠監(jiān)造。
1917- 1919年,浙江杭州,絲織機。
后來清承明制,在底定江南后便立即恢復了3處織局,改稱織造。所謂明朝的資本主義萌芽,指的就是這一帶的紡織業(yè)。
3處織造所織品種各有側重,從清代典制和現存檔案來看,江寧織造主要生產各種制帛、誥敕、駕衣、彩綢和線羅及大紅蟒緞、大紅緞、金拆纓等項。
據史料記載,乾隆、嘉慶年間,江寧織造平均每年就需織造各色緞匹近4000匹,實際動用白銀在6萬兩以上。
那時南京絲織業(yè)的具體從業(yè)人數,各方記載不一,但人數都不少。清末文獻追溯其全盛時稱:“城廂內外緞機總數常五萬有奇,以此為生產者達二十萬人?!蹦暇┛胺Q清代的全國絲織業(yè)中心。
晚清開始,中國逐漸陷入內憂外患之中。太平天國時期,清廷的官辦織造系統(tǒng)被摧毀殆盡,南京原有的手工業(yè)產銷體系也遭到破壞,,私營手工業(yè)織機則被全部收歸公有,織工也被編入織錦衙,實行軍事化管理。
由于工作繁重,又沒有相應的薪酬等級,嚴重挫傷了熟練工人的積極性,加上戰(zhàn)爭升級,不斷征調工人上前線,織匠們紛紛逃亡,不過一年時間,“所存只四分之一”。
時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派人至各地招集機戶等回來。1865年,復立江寧織造,并設置隸屬于織造的織局。內置織機共129臺,由織機選擇熟練匠人充作“領機”向織局領取原料,雇工生產,機工工資按照工作量來計算。
同年,江寧知府凃宗瀛還在南京設立桑棉局,鼓勵、資助貧民種桑。在這些措施下,南京桑蠶事業(yè)逐步復興,“附郭內外,比戶業(yè)蠶”,絲織業(yè)也恢復到有七八千臺織機、男女織工5萬余人、每年出緞20余萬匹的水平。
西方國家的工業(yè)化如火如荼,資本的擴張要求形成一個全球性的市場。幾乎每一次戰(zhàn)爭,都會強迫清政府簽署不平等條約,“開放通商口岸”便成為這些條約的“標配”,其目的就是傾銷其本土生產的大量商品。
1899年,南京開埠,洋貨可直達下關,在南京銷售。1900年進口的貨物,除鴉片外,其余系布匹。在近代工業(yè)規(guī)?;a的洋布、人造絲等外洋廉價紡織的競爭下,工藝繁瑣、價格昂貴的南京絲織品市場進一步萎縮。
外患同時還有內憂。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八國聯軍占領天津和北京后,南京絲綢在北方基本滯銷,當年運出的數量減至七成有余,“是時機戶率多閉歇,織匠失業(yè)者甚多”。
據金陵關統(tǒng)計,至此南京的織機已僅剩5000臺。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王朝被推翻,原有的官辦絲織業(yè)解體,此后南京禮儀性絲織品的生產趨于停頓,其他絲織品的需求也銳減,出現了“機戶停機、工人分散”的局面。
不過,自清末日漸衰微的南京絲織業(yè),在1912年到1918年間,曾經一度出現“起死回生”的跡象。
首先是清中后期以來,南京手工絲織品已在上層社會及富裕階層中相當普及,有一定的銷路。
第二,是因為民國臨時政府在此階段推行以黑色作為服飾主要色彩,而元緞恰好以黑色為主,故而“金陵元緞花素盛行,銷路最旺”,大有供不應求之勢,“凡購貨客人,皆先為付款定貨”。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此時一戰(zhàn)正興,列強無暇再東顧傾銷,對中國特產的需求量反而增加,于是南京織緞業(yè)得以迅速發(fā)展,高峰時有織機萬余張、織工約5萬人,每年織緞達20余萬匹,年產值達1200萬元。
可惜好景不長。一戰(zhàn)結束后,列強逐漸恢復與擴大對華輸出商品,而同時,國內服裝款式和衣著習慣也發(fā)生了變化:隨著歐風輸入,西裝日漸流行,學生裝與中山裝亦日見普及。
而這些服裝的原料,大多采用外來之毛織物,中國傳統(tǒng)的綢緞不能適用。就算是做傳統(tǒng)袍褂,不少人亦傾向于改用西式面料,“故京緞銷路,受重大打擊”。再加上日本在朝鮮、法國在越南均加重關稅,嚴重妨礙南京緞品出口。
于是,南京的緞業(yè)再度蕭條,至1929年,南京織機已減至3100張。到上世紀30年代,南京絲織業(yè)已是一派蕭條:1931年,絲織品全年出口僅8擔。
而至1948年,全城僅存織機百余臺,其中能使用的竟然還不足七八臺。南京作為絲都的故事,是中國現代歷史的縮影,等到新中國成立,建立了完善的工業(yè)體系,像無錫這樣的城市,成為新的紡織業(yè)中心,則是這個故事的續(xù)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