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就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村話所說的“是非精精子”。
寫她,我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可能會叫外人笑話,實在太丟我們村的人了。——丟自家村子丑的事情,按說不寫為好??墒?,不寫的話,她就像個生鐵疙瘩,老在我的心底里頭梗著,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想通了:有些時候,該丟的丑叫丟一下,也無妨;某種程度上,還更顯我們村整體上的純樸更真實。
四嫂據(jù)說也是個大地方來的人呢,來到我們這個溝蛋子大的個小山村,真是有點委屈她了。但是,沒有人能想到,四嫂沒有一點兒大地方人該有的修為。這么說吧,要不是為了看在大家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那么一點點兒面子上,估計我們村這些純樸意識濃厚的山里人都沒有人愿意理睬她。——饒是嫁過來三十多年了,四嫂還管我們這里叫“山里頭”,把我們村這些人叫“山蛋兒”。
四嫂嫁過來的時候,我那個時候大概五六歲還是七八歲大小,剛好有點兒能記事。我對當(dāng)時的場景隱隱約約還記得些:一輛披紅掛花的牛拉老式大車——上面架了嶄新的竹席棚子,棚子頂端和前頭各掛了一朵盛開的大紅花——自然是紅彩紙做的,還有一盞锃亮的馬燈。載著四嫂一路爬慢坡路上來的新婚車剛一進村口,全村人都圍了過來。
我們村子小的叫人心疼,零零散散地全部加起來,就幾十戶人家。像娶媳婦這樣的事情,在我們村子里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了。全村人都提前三天過來幫忙:挑水的,壓面的,蒸饃的,買菜買肉的,拾掇新房的——新房要架竹席頂棚,用白細(xì)紙糊墻壁糊窗子,窗子上還要貼紅紙新剪的“囍”字。與其說是一家人過事,還不如說全村人過事。我現(xiàn)在倒是挺回憶那個時候的,一個村子里的人就跟一家人一樣,心那么齊湊。
那個時候我們那里講究的是“天剛明新媳婦就得進門”。所以,接新媳婦的車出發(fā)的早的很;新媳婦進村的時候,大家就都停下手里的活兒跑出來圍觀?!皣K嘖嘖,這個新媳婦俊俏的很。”“這個娃一看就是個過日子的,咱俊民有福啦!”
四嫂從新婚車上下來的時候,雖然說也頂著蓋頭,但是還是有人趁著她撩起蓋頭一角往外偷看的那一瞬間,窺見了她的尊榮:有點兒三角眼,眉毛朝一疙瘩擠著;嘴巴呢,略微有點兒地包天,不太嚴(yán)重而已;走路腳步比較沉,還略帶一點兒小八字步。
咋說呢,大家對這個大地方下嫁過來的人的第一印象,沒有人發(fā)表意見。我只記得大家很快散去了,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
我好像記得,四哥的舅家還是禮節(jié)性地給他們倆人披了紅——我們那里有個講究,紅事喜事舅家給娃披紅,是一種對今后過日子中間孝敬老人的期待和鼓勵;白事喪事也披紅,只給兒子媳婦披,是對她們在老人跟前孝敬的一種肯定和贊揚。披紅這個環(huán)節(jié),屬于婚禮最重要最精彩的部分,四嫂的表現(xiàn)有點兒說不過去——全程面無表情,就像一個洋瓷盆子倒過來放著一樣。拿七爺他們這些村里最尊長一輩兒的人的話來說,“這娃咋還有點兒不咋看得上這個披這個紅似的呢?!?/p>
是的,他們說的沒錯,村里很多人都看出來了。尤其同輩那些做嫂子的,擠在一堆子嘰嘰喳喳地說:“臉軸得像一面牛皮鼓,看著咋像不太好打交道?。 ?/p>
有句俗話說得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村子里的人果然在新婚這一天,就把四嫂這個人看了個八九不離十。后來這么些年四嫂在村子里的為作,真的是叫人沒法兒說。我們這里的人還是好,大家也都顧及面子,不說是不說,但是有意識地不跟她打交道,有啥事情盡量跟她離得遠一點兒。
四嫂的是非愛弄的特點,是在她剛結(jié)婚不到三個月就展現(xiàn)出來的。
四哥家兄弟姐妹很多,六七個呢。四哥在他們家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姐,已經(jīng)嫁出去了。四哥那個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不知道是個啥由來,他在我們供銷社上班?!F(xiàn)在細(xì)究起來,大地方長大的,不瓜不傻也不是丑到家的四嫂之所以能屈身爬坡路下嫁到我們這個小山洼里來,應(yīng)該是跟四哥這個供銷社上班的身份很有關(guān)系。如此說來,四嫂是我們村講究實際的歷史第一人了。
那個年代,我們村子在外頭上班的人不多,我就記得好像只有三個人:除了家里二爸在江西當(dāng)兵,還有一個人在外地很遠是個工人,一年只春節(jié)回來一次;這第三個人就是大家天天看得到的四哥,騎著錚明掛亮的飛鴿牌兒自行車忽閃忽閃叮叮鈴鈴地大清早下去,黃昏的時候推著車子上來。說實在話,大家對不用下苦種地的四哥,羨慕得不要不要的。
就在大家羨慕四哥的時候,四哥的家里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分崩離析的聲響,真的是分崩離析,——才過門不久的四嫂,就已經(jīng)全面目地展現(xiàn)了她這個大地方來的人的厲害之處:“分家!——不分家就離婚??!”
四嫂的語氣強硬得跟普京懟烏克蘭差不多,沒有一丁點兒商量的余地。還沉浸在兒子新婚喜悅中咂摸著甜味兒的四哥父母一家伙眼睛睜得咋雞蛋大:“分家?”
他們倆人就像挨了一悶棍的母雞,臉上的顏色立馬晦暗下來。
在我們那里,分家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一般由父母提出來,要請兒女的舅家到場主持公道,村干部坐鎮(zhèn),還有村子里有威望的老者來安撫。這么說吧,誰家能分家的時候分得光光堂堂的沒有一點兒紛爭,兄弟妯娌們和和氣氣的,那是很叫人羨慕的。而且,有一點很重要,我們那里分家的時機一般都是老大結(jié)婚后至少一年天氣,老人會根據(jù)情況提出分家的意見,征求兒女們的意思再擇日進行。
四嫂自己作為晚輩兒主動提出要分家,這在我們村子里是開了歷史先河了。村里七爺他們聽課這個事情,老得都沒有了牙齒的嘴長得能塞進去個雞蛋,一時間還合不攏:“咋還有這樣的事情?。窟@女子不得了,是個人物!”
七爺拿他八十年代人生經(jīng)歷,給四嫂下了個定義。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陳啟,陜西西安人,寫作愛好者。2008年歌曲《因為有你,因為有我》(詞,曲)發(fā)表于《中國音樂報》。散文《吃麥飯》入編2019年中考沖刺卷陜西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