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錦瑟》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長期以來就爭論不休。我在目前能找到的注解或者研究文章中,發(fā)現(xiàn)了致命的缺陷:忽略與詩人同時代其他與瑟相關的作品;對莊周的思想缺乏正確認識。本文便從這兩方面進行探討,相信能結束長期以來對這首詩的爭論。
一、由唐人詠瑟詩理解詩題含義
讀了李商隱這首《錦瑟》,我常常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在詩人所處的年代,人們又如何理解呢?既然讀不懂,就應該請詩的作者解釋清楚,在詩人在世時,為何沒有人這樣做呢?難道當時的人讀詩不求甚解嗎?或者他們不懂得這首詩的審美價值嗎?后來讀到的唐詩多了,才明白這種想法完全是多余的,因為與此相關的題材他們自己也在寫,這些作品無論是內(nèi)容、意境還是所抒發(fā)的感情都極為相似,但今天的人們對其中的某些作品同樣感到莫名其妙。
杜牧、溫庭筠都是與李商隱同時代的詩人,我們不妨也來讀一讀他們的詠瑟詩:
玉仙瑤瑟夜珊珊,月過樓西桂燭殘。
風景人間不如此,動搖湘水徹明寒。
杜牧《瑤瑟》
冰簟玉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
雁聲遠過蕭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溫庭筠《瑤瑟怨》
溫庭筠這首《瑤瑟怨》與李商隱的《錦瑟》均以瑟為題,相似之處是全詩充滿哀怨之情。從內(nèi)容看,詩中的主人應是一位獨處的女子,身處華麗的居室,面對美好的月夜卻心中充滿哀怨之情,苦苦思念遠在蕭湘的人而久久不能入睡。那么,詩的題目為什么叫瑤瑟怨呢?杜牧這首詩的題目雖然少了一個怨字,但從詩的用詞,如珊珊,燭殘,特別是最后一個寒字,孤獨寂寞感油然面生,雖不說怨,卻句句有怨。
兩首詩的共同之處就是均提到一個湘字:蕭湘或者是湘水。瑟與蕭湘又有何聯(lián)系?就這個問題,中唐詩人錢起曾與瀟湘歸來的大雁對答形式寫過一首《歸雁》:“湘江水清沙凈,兩岸水草豐盛,你們?yōu)楹芜€要回來?”大雁卻無可奈何地說:“湘水女神每到夜深月明之時就開始鼓瑟,那瑟聲哀怨凄涼,簡直不是雁呆的地方”。就連不懂音樂的大雁都感到“不勝清怨”,可以想象湘靈鼓瑟之凄涼哀怨在當時影響之廣泛,大概與錢起的另一首詩《省試湘靈鼓瑟》有很大的關系。
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清。
錢起這首《省試湘靈鼓瑟》,這是詩人到京師參加尚書省的禮部主試時所作的詩,題目由《楚辭·遠游》中“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的詩句摘錄而來。這首詩極力表現(xiàn)湘靈鼓瑟之凄涼和哀怨:“苦調(diào)凄金石”,“悲風過洞庭”,以致“蒼梧來怨慕”,“楚客不堪聽”。楚客是誰?單從字面上理解,“楚客”便是在楚地的客人,問題是作客楚地為何如此哀怨?漢代賈誼曾經(jīng)被貶到長沙,他便成為“楚客”,司馬遷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把他與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聯(lián)系在一起,屈原誠信于君王而被懷疑,中心于君王卻遭到誹謗,怎能沒有哀怨呢?屈原所作的《離騷》,就是心中哀怨而產(chǎn)生的,并深深觸動后來的遷客逐臣。西漢的賈誼,在路經(jīng)瀟湘時投書吊唁屈原之靈,被貶后心中的悲苦,只好向湘靈訴說,也許只有湘靈才能理解,正如劉禹錫的《蕭湘神》: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聽瑤瑟怨,蕭湘夜深月明時。
在唐代,無論是屈原或賈誼都有很大的影響,文人被貶路過長沙時常常想起他倆人,在路經(jīng)瀟湘時吊屈原以抒定身世悲涼感。李商隱曾追隨鄭亞南下桂州(即今天的桂林),一年后鄭亞再貶循州(今天的廣西樂平縣)時,李商隱在極度郁悶的心情下返回長安,在途經(jīng)長沙附近時作《楚宮》吊屈原,強烈遣責楚國最高統(tǒng)治者,同時也融入了個人的身世感嘆。但在《錦瑟》中,無論是內(nèi)容或字句都看不出與楚客有什么聯(lián)系,難怪后人對這個題目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在詩人所處的時代,由于湘靈鼓瑟是人們常愛表現(xiàn)的題材,當人們讀到李商隱這首《錦瑟》時,一看詩題也許首先會想到:這是湘靈為楚客,也是為詩人自己彈奏一曲哀婉凄涼的心曲: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一開始,詩人便埋怨錦瑟無緣無故五十弦。那么,錦瑟究竟是多少弦的呢?據(jù)《史記.封禪書第六》:“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因此可以推知,在詩人所處的時代,人們通常見到的瑟只有二十五弦,這還可以從錢起的《歸雁》中得到印證。
蕭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歸來。
二十五弦瑟的曲調(diào)已經(jīng)十分悲涼清怨,若能聽到五十弦的瑟,哀怨之情有誰能想象得到呢?若按《漢書.郊祀志》的記載來解釋,五十弦的瑟不受歡迎的原因是曲調(diào)過于悲哀,但詩人聽到的瑟卻偏偏又是五十弦,而且因為聽到鼓瑟便常常聯(lián)想到自己的一生際遇。表面看來是詩人無故埋怨錦瑟五十弦,而實際上是說詩人的一生哀婉凄涼、苦不堪言。
對于一位失意潦倒的詩人來說,聽到凄涼怨的聲音或曲調(diào)而觸發(fā)對身世的感嘆是正常的,而且在唐詩中并不少見。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送客時,聽到琵琶女彈出怨的曲調(diào)便觸動自己被貶的心情,寫下了“江州司馬青衫濕”(《琵琶行》)。李白流放夜郞路過武昌時,聽到黃鶴樓中吹玉笛,更是仿佛看到“江城五月落梅花”(《與史郞中欽聽黃鶴樓上炊笛》)。至于李商隱,他的妻子可能擅長鼓瑟,他的眾多作品中(如《寓目》、《房中曲》)提到妻子的錦瑟。從那錦瑟發(fā)出的哀怨聲中不知多少次勾起對往時的回憶,經(jīng)過詩人的反復錘煉而成為這首《錦瑟》。在交待因聽到鼓而不禁回想往時后,詩人用了兩聯(lián)四句來訴說自己的“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瑟本來是二十五弦,但詩人偏偏怨它五十弦,為什么?恐怕只有詩人自己才能說得清楚了,因為五十又剛好是二十五的雙倍,五十弦便是兩把錦瑟。傳說中湘靈是舜的兩位妃子女英、娥皇在湘水溺水死后所化,她們要鼓瑟自然需要兩把錦瑟。詩人的另一首詩《七月二十八日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中寫道:“逡巡又過蕭湘雨,雨打湘靈五十弦。”一般情況下,詩人見到瑟便會想起湘靈,更何況現(xiàn)在是兩把錦瑟呢?恍惚間便置身于風清月朗的蕭湘夜空下,隱隱約地聽到湘靈在鼓瑟。“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正是那清哀幽怨的瑟曲勾起了詩人對華年的思索。
其實,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錦瑟有多少根弦并不重要,對理解這首詩的主題思想(或者說是詩人的華年)亦沒有多大的影響,最關鍵的是中間兩句:詩人的華年。頷聯(lián)用了兩個典故,莊周的蝴蝶夢及杜宇魂化杜鵑的故事??磥硪x懂詩人的“華年”,首先得弄清這兩個典故的含義。上句出自《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周是戰(zhàn)國人,道家代表人物,他的蝴蝶夢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很有名的,而且常常在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莊周的蝴蝶夢在其它作品中出現(xiàn)時,人們的理解基本上是一致的,但在這首詩中,便感到束手無策,主要原因是因律詩的要求詩人調(diào)整了字句的順序,上句順序應為:“莊生曉蝴蝶夢(之)迷”。“曉”作通曉或明白理解,即莊周因曾經(jīng)夢見蝴蝶而悟出人生的虛無,產(chǎn)生迴避世事的人生觀。下句取自流傳于蜀地的傳說,望帝是蜀國上古君主杜宇,后禪位,蜀被秦滅后哀傷致死。托杜鵑即魂化杜鵑,傳說中杜宇對故國懷有深厚的感情,以致死后魂化杜鵑哀念故國。上句通過莊周的“曉”(即曾經(jīng)因夢見蝴蝶而悟出人生的虛無)來襯托出詩人與莊周有著對立的人生觀。推崇莊周哲學的隱士行云流水笑傲江湖,過著飄飄逸逸、逍遙自在的生活;而詩人積極進取、希望能為國效勞,但是卻屢遭排斥。詩人想到自己堅貞不移地追求理想但卻一生抑郁不得志已經(jīng)成為事實,生前還得不到理解,在自己身死以后,還會有誰來同情呢?每年暮春三月,當人們聽到杜鵑哀鳴時,便會想起有一位已故的君主在思念他的故國。這樣杜鵑的哀更襯托出詩人靈魂深處的所感受的孤獨與冷清。這聯(lián)采用反襯的手法,以莊生的“曉”及望帝的“托”反襯出詩人對生命的迷惘不解以及感情的無依無托。
頷聯(lián)寫人,頸聯(lián)便轉到寫物,用了比喻的手法,也就是經(jīng)常所說的托物言志。滄海中如月般明亮的珍珠在流淚,為什么?藍田山下似日般溫暖的良玉在生氣,這又是為什么?古代人常常認為寶物遭到埋沒便會發(fā)出一種怨氣,只是這種怨氣常人無法看到,但有識之士卻能辨認,如傳說中的“斗牛之氣”。據(jù)傳吳國干將和越國歐冶子二人用昆吾所產(chǎn)的精礦冶煉多年鑄成了著名的龍泉寶劍,當淪落埋沒在豐城的一個古牢的廢墟下時,晉朝的宰相張華夜觀天象便發(fā)現(xiàn)在斗宿、牛宿之間有紫氣上沖于天,后經(jīng)雷煥判斷是“寶劍之精上徹于天”(詳見唐詩鑒賞辭典P39)。初唐名將郭震《古劍篇》詩云:“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珍珠良玉自然被人們視為寶物,只是珍珠本來在海中長成,良玉常在地下中采出,而藍田山(陜西藍田東南)是有名的產(chǎn)玉之地。詩人在這里是借題發(fā)揮,滄海中的珍珠流淚是因為盡管象月亮般明潔還是被人拋棄,藍田山下的良玉生煙是由于長期遭到埋沒,借此比喻自己的才華遭到埋沒。這正是崔玨在《哭李商隱》寫道:“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詩的首聯(lián)是因聽到有人鼓瑟而追憶往時,隨著時間的推移,鼓瑟終究要完畢的,末聯(lián)便是用來響應首聯(lián)的。當錦瑟發(fā)出的哀怨之音也逐漸停了下來時,詩人便從無邊無際的暝想中回到了現(xiàn)實,回首往時,便有身中夢中惘然不知所措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