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即人間的社會。
本篇講的是人的處世哲學。
莊子認為他所生活的是一個“僅免刑焉”的充滿危險和災難的社會,處在這樣的社會,處世最要緊的是保全自身。
為此通過顏回與孔子、孔子與諸梁、顏闔與蘧伯玉的對話及匠石見櫟樹等寓言,莊子提出“心齋”以忘我,主張游心、順世代爭,闡述了有用的害處和“無用才是大用”的道理。
總體上說,莊子的處世哲學有逃避社會的消極色彩。
文中談衛(wèi)靈公太子一節(jié),表現(xiàn)出莊子厭惡暴君強權的思想,具有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意義。
(分節(jié)導讀:在此節(jié)中,作者借顏回和孔子的對話來闡釋自己的處世哲學。顏回試圖前往衛(wèi)國革其政治弊病,孔子卻指出“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名”與“知”皆兇器。即使人本身并無爭名之意,但由于“仁義繩墨之言”和暴人本身已構成對立,強行推行前者相當于激化了對立,和“圣人和之以是非”相悖,必然遭到不幸。作者借孔子之口表達了對“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的否定。)
顏回拜見孔子,向他辭行。
孔子問:“到哪兒去?”
顏回說:“將到衛(wèi)國去?!?/span>
孔子問:“去做什么?”
顏回說:“我聽說衛(wèi)國的君主,他年壯氣盛,行為獨斷專橫,他輕率地處理國事,而看不見自己的過錯;他輕率地用兵而不惜百姓的生命,以國事的名義使死去的人填滿了山澤,有如蕉之枕藉不可勝計,百姓真是無路可走了。我曾聽先生說過:'安定的國家可以離開,危亂的國家應前往救助,就像醫(yī)生的門前有很多病人一樣?!?/strong>我愿照先生所說的去想想辦法,也許這個國家還有救吧!”
孔子說:“唉!你去了怕是要遭受刑戮??!道是不能混雜的,混雜了就多事,多事就會受干擾,干擾就引起憂慮,憂慮時再自救也來不及了。古時的'至人’,先充實自己而后才去扶助別人。如果自己還未立穩(wěn),哪有余暇去糾正暴君的行為呢?況且你知道'德’之所以過分和'智’之所以外露的原因嗎?'德’的過分是由于好名,'智’的外露是由于爭勝。'名’這東西,是人們相互傾軋的原因;'智’這東西,是人們相互爭斗的器具。這兩者都是兇器,是不可以盡行于世的。而且一個人德性純厚、守信誠實,但未必能使別人了解,即使不和別人爭名,也未必能達到別人的心意。如果強行用仁義規(guī)范的言論在暴君面前陳述,這樣將被認為是以人之惡來炫耀自己的美德,這樣將被認為是害人。害別人的人,別人必定會反過來害他,你恐怕要被人害了。況且,如果衛(wèi)君喜歡賢人而厭惡不肖之人,何必用你去顯示有異于人呢?除非你不向他諫諍,否則衛(wèi)君一定鉆你言論的空子而爭取同你辯論的勝利。那時你的眼睛將會?;蟛磺?,面色平和下來,口里只顧得營救自己,卑恭的面容將會顯露出來,內心也就順著他了。這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叫做越救越糟。開始時就依從他,以后會沒完沒了,如果他不信忠厚之言的諫諍,你必定會死在暴君的面前了!從前夏桀殺關龍逢,商紂殺王子比干,都是因為他們修身蓄德,以臣下的身份去關愛人君的民眾,以臣下的身份拂逆了在上的君主的心意,所以他們的君主因他們修身養(yǎng)德而排擠他們。這就是好名的結果。從前堯攻打叢、枝、胥敖三國,禹攻打有扈,使這些國家成為廢墟,人成了厲鬼,國君被殺戮。這都是他們用兵不斷、貪利不已所造成的,這都是因為求名貪利。你沒有聽說過嗎?名利之心,有時連圣人都克制不了,何況你呢!雖然這樣,你必定有你的想法,且說給我聽聽!”
(修遠之思評:用火救火,火勢必越燒越旺;用水救水,水注定越積越多。向殘暴的人推行仁義,只會令其更加殘暴。莊子借孔子之口對這種做法予以了否定,提醒人們,不管人是否有意,用別人的缺點來顯示自己的優(yōu)點,都不足取。“以火救火,以水救水”的含義和“抱薪救火”相當,都有“用錯誤的方法解決問題,激化矛盾”的意思。不過,清代學者俞樾指出“以火救火”一詞,并非出自莊子,而是出自墨子?!赌印ぜ鎼邸分杏羞@樣一段話:“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無以易之,譬之以猶以水救水,以火救火也,其說將必無可焉?!币馑际钦f,天下之所以大亂是因為人做不到不分人我,不能彼此相愛,但單是找出社會動蕩的根源還遠遠不夠,若不能提出解決辦法,就像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與現(xiàn)實無益。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這樣,有人的地方難免有利益之爭,光是知道人與人針鋒相對是利益使然,于事無補。有時,直接講明這點還會讓雙方的矛盾激烈化。因為,雙方在未挑明對立關系時,言行舉止多會有所顧忌,不好將事情做得太絕,而一旦對立的關系公開,大家也就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分節(jié)導讀:此節(jié)承接上文,繼續(xù)借孔子之口敘述自己的觀點,指出無論是“端而虛,勉而一”,還是“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皆屬個人德行。個人德行的“小道”還不足以感化暴人。要感化暴人必要有虛靜空明之心,即“心齋”——光明自空明之心而生,萬物皆可感化。因此,人應無思無慮,渾然忘我,隨遇而安。)
顏回說:“外表端肅而內心謙虛,勤勉行事而心志專一,這樣可以嗎?”
孔子說:“唉!怎么可以呢!衛(wèi)君驕盛之氣充滿于內而張揚于外,喜怒變化不定,平常人都不敢違逆他,因而他壓抑別人對他的勸諫,以求自己內心的暢快。這種人每天用小德漸漸感化都不成,何況用大德來規(guī)勸呢!他必定固執(zhí)不化,即使表面附合而內心并不采納,你用的辦法怎么可行呢!”
顏回說:“那么我內心正直而外表恭順,引用成說上比古人。所謂內心正直,就是和自然同類。和自然同類,就知道人君和我,都是天生的,這樣我哪里會祈求別人稱贊自己說的話為善,又哪里會管別人的指責為不善呢?像這樣,人們便會說我有赤子之心,這就叫做與自然同類。所謂外表恭順,是和一般人同樣。上朝擎笏跪拜,鞠躬行禮,這是做人臣的禮節(jié)。別人都這樣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大家都做的事,別人也就不會指責我了,這就叫做和世人同類。所謂引用成說上比古人,是和古人同類。所說的雖然是古人的教誨,其實是指責人君的過失,這種做法是古時就有的,并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像這樣,言語雖直率但不會招禍,這就叫做與古人同類。這樣可以嗎?”
孔子說:“唉!怎么可以呢!糾正人君的方法太多而不妥當。這些方法雖然淺陋,但也不會獲罪于衛(wèi)君。然而,只不過如此而已,怎么能夠感化他呢!你太執(zhí)著自己的成見了?!?/span>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請問先生的高見?”
孔子說:“你先齋戒,我再告訴你。你有誠心去做事,哪里有這么容易呢?如果認為容易,那就不合自然之理了?!?/span>
顏回說:“我家貧窮,我不飲酒、不吃葷已經好幾個月了。這樣子,可以算是齋戒嗎?”
孔子說:“你這是祭祀的齋戒,不是心齋?!?/span>
顏回說:“請問什么是心齋?”
孔子說:“你心志專一,不用耳朵去聽而是用心去聽,進一步不用心聽而用氣去感應。耳的作用止于聆聽外物,心的作用止于與外物接合。氣這東西,是虛空而能容納萬物的。只有達到空明的虛境才能容納道的聚集。這種虛境,就是心齋?!?/span>
顏回說:“我沒有聽到心齋這個道理的時候,實在感到我自身的存在;聽到心齋這個道理后,就覺得未曾有我自身存在了,這可以叫做達到虛境嗎?”
孔子說:“心齋的道理已盡于此。我告訴你!你進入衛(wèi)國這樊籠中不要為名位而動心,他們能接受你的話就說,不能接受就不說。不走門路去營求,安心于一,了無二念,待人接物一切都不得已而為之,就差不多了。人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行跡難。為人的欲望所驅使則容易作偽,為自然所驅使就難以作偽。聽說過有翅膀才能飛,沒有聽說過沒有翅膀而能飛的;聽說過用心智去求得知識,沒聽說過不用心智而求得知識的。觀照那個空明的心境,空明的心境就會生出光明,吉祥善福止在寧靜之心。如果心境不能寧靜,這就叫做形坐而心馳。使耳目感覺向內通達而排除心機智識,這樣連鬼神也將會來依附,何況人呢!這樣萬物都可以感化,這是禹、舜處世的關鍵,也是伏羲、幾蘧行為的準則,何況普通人呢!”
(修遠之思評:孔子建議用“心齋”來感化暴人,讓心靈處在一種空明的狀態(tài)中。擁有心齋的人會像道一樣,包容萬物。而在和暴人相處時,人們多只注意到暴人的可憎之處,一心想著如何將這些可憎之處消滅,無形中讓自己和暴人對立起來,殊不知一旦對立的關系形成,暴人也就沒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美德的感化了。心齋蘊含著與人相處的智慧。要感化暴人,首先要擁有能夠包容暴人的心。與人相處也是如此。心能容下他人,方能為他人接受,對方只有先接受了你的人,才有可能被你的美德影響。值得一提的是,現(xiàn)實中極少有能感化萬物的人,但包容心強的人通常都比不能容人的人更受人歡迎,如果想享受他人的優(yōu)點,就要先學習包容他人的缺點。另一方面,心齋在更多時候發(fā)揮的都是提升人自身修養(yǎng)的作用,修養(yǎng)的提高也會對人際關系的改善有所幫助。)
(分節(jié)導讀:在此節(jié)中葉公子高因出使齊國倍感焦慮而向孔子請教解脫之法。孔子則給他以“行事之情而忘其身”的建議?!靶惺轮椤奔错樅踝匀?,“忘其身”即“至人無己”,與前文的“心齋”兩相呼應。人若從“我”的束縛中掙脫,忘記自我的利害得失,便無暇顧及“悅生惡死”,達到解脫。)
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問孔子說:“楚王交給我的使命很重大,齊國接待使者,總是表面上很恭敬而實際上很怠慢。普通人猶未可輕易打動,何況是諸侯呢!我很是害怕。您曾經對我說:'凡事不論大小,很少有不依道而能暢快辦成的。事情如果辦不成,則必定有人君的懲罰;事情如果辦成了,則必定會使身體陰陽失調而患病。無論成與不成都不會遭到禍患的,只有大德的人才能做到?!?/strong>我飲食粗簡而不求精美,燒火做飯的人不會因為熱而求清涼?,F(xiàn)在我早上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是內心焦灼了吧!我還沒有了解事情的真相,就已經患了陰陽失調的病了;事情如果辦不成,必定會遭人君的懲罰。這兩種災患臨頭,為人臣的實在承受不了。先生有什么辦法告訴我吧!”
孔子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則:一個是命,一個是義。子女愛父母,這是人的天性,永遠也不能從心里解除。臣子事君,這是臣子應盡的職責,無論到哪里都不會沒有君主,這是天地間無法逃避開的。這就叫做足以為戒的大法則。所以子女奉養(yǎng)父母,無論什么境地都要使他們安適,這是行孝的極點了。臣子事奉君主,不管什么事都要安然處之,這是盡忠的極點了。懂得調養(yǎng)自己心性的人,哀樂不會改變之前的心境,知道事情難為無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這是德的極點了。為人臣的,本來就有不得已的事。按實情去行事而忘記自身,哪有余暇去樂生怕死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我還要把所聽到的再告訴你:大凡結交鄰近的國家要以信用求得安順,遠方的國家要用言辭維系忠誠,言辭要靠使臣去傳達。傳達兩國國君喜悅或怨怒的言辭,是天下最難的事。兩國國君喜悅時的言辭必然多有溢美之辭,兩國國君怨怒時的言辭必然多有溢惡之辭。凡是過分添加的話都是不實的,不實的東西沒有誠信可言,不誠信就會讓使者遭殃了。所以古語說:'要傳達真實不妄的話,不要傳達過分的話,這樣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憑機巧斗力的人,開始是明斗,到最后常常是來陰謀,太過分時就詭計多端了;以禮節(jié)飲酒的人,開始時規(guī)規(guī)矩矩,到最后常常會迷亂昏醉,太過分時就狂態(tài)百出了。任何事情都是這樣。開始時互諒互讓,到最后常?;ハ嗥墼p了。許多事情開始做的時候很單純,快要完成時就變得很艱巨。言語這東西,就像捉摸不定的風波;而傳達的言語,會有得有失。風波容易興動,得失之間容易出現(xiàn)危難。所以忿怒的發(fā)作沒有別的原因,就是由花言巧語和片面言辭造成的。困獸死時狂吼亂叫,怒氣勃然而發(fā),于是產生傷人的惡念。苛刻太過,必然會讓人興起惡念來報復,而自己還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如果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誰還會知道他終將遭到什么結果呢!所以古語說:'不要改變所要傳達的使令,不要強求成功。過度就是溢了。’改變使令,強求成功,會把事情變得危險,成就好事需要很久的時間,做糟了事情卻來不及改過,這可以不謹慎嗎?順從事物的自然規(guī)律而悠然其心,寄托于不得已而保養(yǎng)心中精氣,這是最好的了。何必作意去報答君命呢?不如去如實傳達君命,這是很困難的。”
(分節(jié)導讀:此節(jié)用一系列的比喻來寫待人之道,以螳臂當車喻夸耀才能之危害,以養(yǎng)虎與愛馬的對比強調順其性之益與逆其性之危。與暴人相伴,人必要謹慎地依違于逆順之間,既和他的言行保持一致,又和他的心性保持距離,然后在順其行的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引導他的行為。)
顏闔將要做衛(wèi)靈公太子的老師,他問蘧伯玉說:“現(xiàn)在有一個人,天性刻薄。如果不用法度去勸導他,就會危害國家;如果用法度來規(guī)勸他,就會危害我自身。他的智能只知道別人的過錯,而不知道自己也有這樣的過錯。像這樣的人,我怎么對他呢?”
蘧伯玉說:“你問得好!要警惕,要慎重,端正自身的行為吧!外貌不如表現(xiàn)出順從之態(tài),內心不如存著調和之意。即便如此,這兩種做法仍會招來禍患。順從他而不要太過分,引導他而不要太顯露。外表順從進而陷入太深,就要墮落毀滅。內心調和之意表露出來,他以為你是為了爭聲名,就會招致災禍。他若是像天真無知的嬰兒,你也姑且和他一樣做個天真無知的嬰兒。他如果做什么都沒有界限,你也和他一樣做什么都不分界限。他如果放蕩無邊際,你也和他一樣放蕩無邊際。這樣引導他到無過失的境界。你不知道螳螂嗎?奮力舉起臂膀來阻擋車輪,不知道自身不能勝任,這是因為它把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了。要警惕!要慎重!若常??湟约旱拈L處去冒犯別人,就跟擋車的螳螂差不多了。你不知道飼養(yǎng)老虎的人嗎?不敢拿活物給它吃,因為它捕殺活物時會激發(fā)兇殘的天性;不敢拿完整的食物給它,因為它撕扯食物時會激發(fā)兇殘的天性。要了解它饑飽的時間,順著它的喜怒去疏導。虎與人是異類,卻馴服于飼養(yǎng)它的人,這是因為人能順著它的性子。它所以要撲殺人,是因為人違逆了它的性子。愛馬的人,用筐子盛馬糞,用大蛤殼接馬尿。趕上有蚊虻叮咬馬,那愛馬的人拍打得不是時候,馬就會咬斷口勒,毀壞籠頭,掙碎胸上絡轡。本意出于愛而結果適得其反,這可以不謹慎嗎?”
(修遠之思評:意有所至,愛有所亡。現(xiàn)實生活中,人經常犯這樣的錯誤,認為自己給對方的好,對方一定會欣然接受,自己對對方的好意,對方一定心領神會。然而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甲所鐘愛的,也許正是乙憎惡的,甲的一片苦心,乙可能并不理解,也許還很厭煩。“意有所至,愛有所亡”,施愛予人雖好,但方式不對,不考慮對方的脾性、接受程度,只會適得其反。就像養(yǎng)馬人,自始至終都站在人的視角上觀馬,人喜愛別致的生活器具,他便選這樣的器具伺候馬,而馬其實并不在意盛糞的筐是美是丑。他看蚊虻叮在馬背上,便猛然撲上去拍打,而馬一點也不了解他的善意,還受到了驚嚇。認為自己給對方的好,對方一定能理解、一定會接受,實際上是高估了自己所施之愛的影響力,結果難免不會“螳臂當車”,這實是人際關系的大忌。莊子用養(yǎng)馬人的故事提醒人,為人處世不能一廂情愿,必須要以尊重他人的性情為前提。施愛于人,與其給對方自己覺得好的東西,不如給對方所喜的;與其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愛對方,不如用對方喜歡的方式去愛。)
(分節(jié)導讀:此節(jié)以櫟樹托夢的故事論無用之用。匠石站在社會的角度稱櫟樹無用,櫟樹則站在自身的角度向匠石說明社會立場上的“無用”恰是自身立場的“有用”。常人多站在社會的立場上判斷事物是有用還是無用,作者則與眾不同地站在自身立場上指出,有用導致禍患,無用可保全自身。因此,判斷事物是否有用,不單要參照社會標準,也要關照個人視角,忽視其中任何一個方面都有可能步入危難。)
有個名叫石的木匠到齊國去,走到曲轅,看見一棵被視為社神的櫟樹。
這棵樹大到可以給幾千頭牛遮陰,用繩子量一下有百尺粗,樹身高達山頭,八丈以上才有樹枝,可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幾枝。
觀看的人眾多,好像趕集一樣,匠伯不屑一顧,不住腳地往前行。
弟子看了個飽,跑著趕上匠石,問道:“自從我拿了斧頭跟隨師傅以來,還不曾見過有這么大的木材。師傅不肯看上一眼,行走不停,為什么呢?”
匠石說:“算了,不要再說了!那是沒用的散木??!用它做船很快就會沉沒,用它做棺材很快就會腐爛,用它做器具很快就會毀壞,用它做門戶就會滲出脂液,用它做房柱會長蛀蟲。這是棵不成材的樹木,沒有任何用處,所以才有這么長的壽命。”
匠石回到家,社神櫟樹托夢說:“你要拿什么和我相比呢?你拿我和質紋細密的樹木相比嗎?山楂樹、梨樹、橘子樹、柚子樹,瓜果之類,果實熟了就被剝落下來,剝落的時候就會受到折損。大枝被折斷,小枝被拽拉。這是由于它們的才能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就夭折了,這是自己招來世俗的打擊。萬物沒有不是這樣的。況且我追求無所可用的境地已經很久了,幾乎被砍死,到現(xiàn)在才得以保全,這正是我的大用。假使我有用,能長到這么高大嗎?而且你和我都是物,為什么要這樣評議物呢?你是將要死的散人,又怎么能知道散木呢?”
匠石醒后把夢告訴弟子。
弟子說:“櫟樹的志趣既然是尋求無用,那它為什么要充當社神樹呢?”
匠石說:“停!你別說了!它不過是特意假借社神寄托形體罷了,這才被那些不了解它的人辱罵。它不充當社神,恐怕早就遭到砍伐了!況且它所保全自己的方法與眾不同,以常理來評論它,不是相差太遠了嗎?”
(分節(jié)導讀:此節(jié)承接上節(jié),通過子綦所見之神木論無用之用,并用荊氏的楸、柏、桑等木作為對比,論述有用之害。楸、柏、桑因存在利用價值,中途夭折,常人也難免為自己的才能所累。而神人則如不材之木,因超于物外而免于外物所傷。結合“神人無功”,不為社會所用有利于擺脫社會束縛,免受社會戕害,逍遙自在。)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見到一棵大樹,異乎尋常,即便集結一千輛四匹馬拉的車,也可在它的樹蔭下隱蔽起來。
子綦說:“這是棵什么樹呢?它必定有特異的材質吧!”
仰頭看看樹的細枝,彎彎曲曲而不能做棟梁;低頭看看樹干的底部,樹心松散而不能制作棺材;舔舔它的葉子,嘴巴便潰爛受傷;聞聞它,就使人如醉酒一樣發(fā)狂,三天醒不過來。
子綦說:“這果真是棵不成材的樹,所以它能長到這么大。唉,神人也是這樣顯示自己的不材??!”
宋國荊氏那個地方,適宜楸、柏、桑樹生長。
等它們長到一兩把粗的時候,就被想用它做拴獼猴的木樁的人砍了去;等長到三四圍粗的時候,就被尋求高大棟梁的人砍了;等長到七八圍粗的時候,就被富貴人家尋求棺木的人給砍了。
因此這些樹都未能盡享天年,而中途便夭折于斧頭之下,這就是有用之材的禍患。
所以古時禳除的祭祀,凡是白額頭的牛、鼻孔向上翻的小豬,以及長了痔瘡的人不可以用來投河祭神。
這是巫祝都知道的,認為這些是不吉祥的。
但這正是神人認為最吉祥的。
(分節(jié)導讀:此節(jié)以支離疏的經歷闡述“無用終其年”的道理。人們多只看到肢體不全的不便,看不到其助人養(yǎng)身立命的一面。予人無用的人予己卻有大用,有智慧的人不會為形體相貌異于常人而糾結。作者筆下的得道者中不乏肢體殘缺之人,其以此來凸顯得道者的與眾不同。)
有個叫支離疏的人,面頰隱藏在肚臍下面,肩高過頭頂,腦后的發(fā)髻朝天,五藏的穴位都在脊背上,兩條大腿和胸旁兩助相并。
他給人縫洗衣服,可以糊口;給人簸米篩糠,可以養(yǎng)活十口人。
國家征兵時,支離疏甩著胳膊走來走去不用躲避。
國家攤派徭役時,他便因長期殘病不用當差;國家發(fā)賬救濟貧病時,他可以領到三鐘糧食和十捆柴。
那些形體殘缺不全的人,尚足以養(yǎng)身,享盡天年,更何況那忘記世俗德行的人呢?
(修遠之思評:學者龐樸給莊子筆下的支離疏很高的評價,認為:“文中之支離疏,畫中的達摩,是中國藝術里最特色的兩個產品。正如達摩是畫中有詩,文中也常有一種'清丑入圖畫,視之如古銅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了中國藝術中極高古、極純粹的境界?!?strong>莊子一再強調“無用之用”,“無用之用”中的“無用”是世俗意義上的“無用”,世人被外物所誘,被利益蒙蔽雙眼,常將能夠幫助人保全性命、保人盡享天年的大用視為無用之物。與此同時,人們對世俗推崇的“有用”的危害,卻視而不見。道家的另一代表人物列子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從前,齊國有個人,非常想得到金子,便在一天的清早來到市場。市場上有個賣金子的地方,齊人沖過去搶了那里的金子就跑。不過,沒跑多久,他就被巡邏的官員抓到了。官員問他:“這么多人都在場,你怎么敢搶人家的金子呢?”齊人回答:“我拿金子的時候,根本沒看到人,只看到金子。”列子用齊人的故事說明利令智昏。而看不到“無用終其年”的人,是不是也有利令智昏的危險呢?生命是最重要的。莊子提醒人們,不要為了追逐外物,損害性命。)
(分節(jié)導讀:此節(jié)借楚狂人唱與孔子的悲歌慨嘆離亂之世。孔子強調入世及人的社會價值,道家則主張出世,注重人的自我價值。作者以山木、油脂、桂樹、漆樹的下場喻欲求為社會所用的人的結局。以作者之見,亂世之中即使身為圣人也只能求得保全性命,孔子的有用之說就如牢籠一般害人深陷,妨害了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命。)
孔子到楚國,楚國狂人接輿路過孔子的門前唱道:“鳳啊,鳳啊,你的德行為什么衰微了呢?來世不可期待,往世不可追回。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業(yè);天下無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當今這個時代,只能求免遭刑戮。福比羽毛還輕微,不知道摘??;災禍比大地還重,不知道躲避。罷了!罷了!在人面前以德來炫耀自己。危險?。∥kU??!在畫定的地域里行走。荊棘啊,荊棘啊,別妨礙我走路!繞彎走啊,繞彎走啊,別傷了我的腳!”
山木是自己招致砍伐的;膏火是自己招來的煎熬。
桂樹可以食用,所以遭砍伐;漆樹有用,所以遭刀割。
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而不知道無用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