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北的界首市,行政隸屬阜陽,那里是我的家鄉(xiāng)。在外生活的二十多年,我的普通話挺標準,基本沒有鄉(xiāng)音,但每次回去,馬上就能切換到家鄉(xiāng)話的語調(diào),只是,隨著年華老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很多家鄉(xiāng)話的說法了。
這讓我有些不安。于是,我回憶過往、查找資料并問詢一些老鄉(xiāng),整理了以下的文字,是記錄,也是回憶。
在我的家鄉(xiāng),標準的問候語是“吃罷沒(發(fā)【mān】音)”,這與北方話“吃了嗎”是一樣的意思。據(jù)“專家”說,這種問候語來自于我們民族長期的食物短缺歷史。
在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晚上,如果有人問你“喝罷茶了嗎?”,你不要納悶,他的意思與“吃罷沒”類似,是問你“吃過晚飯了嗎?”。
問你在干什么,”你弄啥里呀?“,這和河南話差不離。
另外,在我們那兒,平時說的“茶”其實就是白開水,這個我曾經(jīng)寫過的。
而“乖乖” 、“我的乖”、“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兒”均是我們那里表示感嘆的說法,配合不同的語調(diào),喜怒哀樂各種情境可以靈活使用。
“唇齒清擦音”f出現(xiàn)的頻率高是家鄉(xiāng)話的一大特點,如“書、刷、雙、水”等字,聲母都念f,而不念sh,所以“說話”是“佛(fǒ)話”,“刷鍋”是“發(fā)鍋”,“一雙手”是“一方手”,“喝水”是“喝匪”,“念書”是“念?!?。
通行于家鄉(xiāng)的“恁”字,看上去簡單的很,不過讀音不同意思也有差異,如讀二聲(nén),是“你”或“你們”的意思,類似于英語的“you”,如“恁說咋辦?”,如讀四聲(nèn),是“那么”的同義詞,有感嘆意,如“他咋恁不是東西呢?”。
家鄉(xiāng)話中,“晚上”這個詞的用法與別處不同——“晚上”是下午的意思,“說晚上回來”往往是說“下午回來”,這一點最不容易被外地人理解。真正的晚上似乎用“晚黑("黑“發(fā)”歇“xīě的音)了(liǎo)”或“hè(同鶴字發(fā)音,具體的字是不是“黑”?存疑)上”指代,“天黑”則說“天xīě(歇)”。
其他的時間詞語還有:末了(liao)就是“最后”的意思,前天是“切個(qiērgēr,兩個字都要兒化音)”,昨天是“夜(yèr)個”,今天是今(jin r)個,明天是明(ming r)個,后天是后(hou r)個,也都要兒化音。“年時個”多指去年,“雨頭里”是指下雨前,“年頭里”一般是說年前、去年年底的意思。
家鄉(xiāng)用“得(dāi)勁”來表達舒服、快樂的情緒,幾個朋友一起喝酒,你問他們喝得咋樣,他們會高興地說:“喝里得勁里很!”。 生病常常不說生病了,而說“不得勁”,兒子小時候感冒了,就會可憐巴巴地說:“奶奶,我不得勁”。
夸人用“攢勁”,意思是好、強、厲害的意思,比如說“這孩子學習攢勁里很”,就是說這孩子成績好,因此,“厲害了,我的國”用俺們家鄉(xiāng)話說,應當是“真攢勁,咱里乖(國)”!與“攢勁”對應,“差勁”是說為人風格不高或東西質(zhì)量不好。
說某個人家里富裕叫“chǔ tān(杵坦)”,我猜本字應是“舒坦”,“他家杵坦里很”,就是說這家人很富裕。
說一個人干事情利索,往往用“麻溜”或“利亮”來形容,夸一個人能干,可以說他“有材料”,一個人笨手笨腳的,則是“沒材料”。
說那些不成器、不上進的男人,常用的詞是“不正混”,這樣的人是“二不斗”,年輕人被別人這樣評價,說媳婦有困難了。
說某個人“東西金貴”,意思是這個人小氣,不大方;對某人的吝嗇表示鄙視,可以說他“尖”、“家使”或“家使頭子”,而問”啥家使“,意思就問”什么東西“,與吝嗇無關。
“舔肥”不是說某人喜歡吃肥肉,它的意思與“拍”、“和(hè)”類似,都有諷刺別人諂媚、愛拍馬屁的意思。
我們用“機股”是形容那些古怪精靈的人,有貶義;說小孩“皮臉”,是說孩子愛調(diào)皮搗蛋,而說某人“橡皮臉”,則是講他臉皮厚。
說閨女長得“排場”,是指她好看,漂亮;夸小伙“光滾里很”,是指他有面子、上得了臺面。
若是有人說你“真格應人”,這可不是說你好,而是指看著你就惡心。說你“徐”或“徐屌”,是說你“啰嗦”,我猜這是“絮”及“絮叨”的變音。“傻不愣登”就是傻的意思。
說你喜歡“諞piān”,就是講你喜歡到處炫耀、顯擺,因此惹人討厭。“景”往往是說小孩或姑娘喜歡撒嬌,有時也說成“嗲啦”或“景唄”,這是60年代末上海知青來阜陽這邊插隊后逐漸說開的,據(jù)說是受上海話的影響。
常常用“主貴”來夸小娃,如果小嬰兒很好帶,夜里不哭鬧不尿床,或小孩很懂事,不貪吃不鬧人,讓父母省心,大人往往就夸這孩子很“主貴”。
“可以”或“行”一般說成“管”、“粘(zhān)”或“粘弦”,“不管、不粘”就是不可以 、不行 ,說一個人或一件事“不粘弦”,那就是說這人或這事不怎么樣、不行。類似的,“管護”既不是管理也不是護理,而是有效,比如說“這藥管護里很”。
“白”,就發(fā)白色的白的音,據(jù)說,只在我們阜陽話中有“別”或“不要”的意思,如“白啰嗦”、“白客氣”。
“怪”常用來作助詞,表示“挺、非常、非一般”的意思,如“怪得勁的” 、“怪好”。
認可別人的說法,說“對”,但是發(fā)“dèi”的音,普通話中似乎沒有發(fā)這個音的漢字。
表示缺、少的意思,用“爭”字,比如買十塊錢菜,你給了人家八塊,買菜的會說:“還爭兩塊”。
“你頭哩走”,是讓你走在前面,或者讓你先走。
家鄉(xiāng)話中樓房很少說“層”,而是用“棚”來代替,如“兩棚樓”是指“兩層樓”。
民以食為天,食品蔬果在家鄉(xiāng)的方言中,別有一番趣味。比如稱呼糯米為“江米”,大米為“飯米”,稱呼高梁為秫秫(shūshū)、玉米為玉蜀黍或棒子,其他還有:倭瓜(南瓜)、拐子(姜)、大椒(辣椒)、萵筍(萵苣)、藥芹(芹菜)、辣疙瘩(芥菜)、秫秸(玉米)、甜秫秸(甘蔗)等。
日常生活中的被子是“蓋體(”體“發(fā)tēi音)”、墊被是“鋪體(tēi)”、“枕頭皮子”則是指枕巾,枕頭芯子則說成“枕頭瓤子”或”枕頭膽”。梳子稱作“木梳(魔佛mōfō)”、分格子就是硬幣、“鍋拍子”就是鍋蓋、“飯結(jié)巴”就是米飯的鍋巴、“米油子”是做米飯時舀取的稠米湯、“米茶”是用少量大米燒的稀飯、“(豬)晃子”就是豬血、“坎肩(兒)”多指棉背心。
土坷拉就是土、結(jié)冰了我們則說“上凍了”,屋檐前垂下的冰條,即冰錐(兒),我們叫“冰凌條(子)”,“下鹽子子”一般是說下霰,小冰粒。
食物受潮變質(zhì)了,我們說是“斯氣(qī)了”,具體啥字待考。
人的稱呼也有特色,“小妮(子)”就是小姑娘,“半拉橛子”喻稱小伙子或男孩,“老拐子”就是人販子,與“親生的”相對是“皮的”,也就是養(yǎng)子女的背稱 ,“妗子”就是舅媽。
婦女坐月子,娘家或舅舅姑姑等親戚要去祝賀送禮,這就是所謂“送中美”,發(fā)這個音,具體是啥字,待考?!八椭忻馈毙问缴献钪氐亩Y是“抬個盒子”,幾層的禮盒,每層擱不同的禮,比如分別是一只公雞、一大塊肉、一籃子雞蛋、一捆油條之類——其中油條(油果子)似乎是必選品,也許是物質(zhì)匱乏時代的遺存吧,很有意思。記得我姨媽家大表姐生孩子,媽媽就給她“抬了個盒子”,因為這個表姐小時候是我媽帶大的,媽媽很疼她。
我家西邊的村子叫“赫湖”,這個“赫”,不發(fā)“hè”的音,卻發(fā)“xīě(歇)”的音,我們當?shù)厝艘恢苯小靶保麄兇謇锏娜巳啃者@個少見的姓。他們村的孩子在我們村子的小學念書,同學有姓赫的,如果名字叫“赫明”,我們喊他是“歇明”。
說人大聲嚷嚷,就是“可嗓子嗡”,讓你多“咕噥咕噥”,意思是讓你多活動活動。 袖子或褲腳向上卷起,叫“褊biǎn”,如“褊袖子”。把水倒掉叫“攉(huǒ)水”,亂翻動東西,叫“扒蹅”,一般是說小孩子的。用手前后、左右、上下地攪動或攤平糧食或其他東西,叫“胡拉”或“胡拉胡拉” ,嬰兒吃母乳則是“吃媽”或“吃媽頭”。
斟酒叫“瀉(xiē)酒”,裁剪衣裳叫“鉸衣裳”,吃飯夾菜叫“dǎo(音同“刀”,具體何字待考)菜”,過分的客氣就是“作假”,親戚朋友叫你“白作假”意思就是“別客氣”,這個時候你最和諧的回答應當是:“作啥假,這不就跟在家一樣么~”。
惡心是“作(zuǒ)心”,想吐又吐不出來則叫“干噦(yǔe)”, 婦女縫補或納鞋底用的頂針,我們那里叫“頂當子”。
稱呼公牛為“牤牛”或“老犍”,“(老)叫驢”則是公驢,有時候會用來罵人?!袄韶垺笔切圬?,“米貓”是雌貓,“蟲蟻子”是飛禽的總稱,主要是指小鳥,鱉虎子是蝙蝠,蝎虎子是壁虎,小飛蛾則統(tǒng)稱為蠓蟲子,“禿叉子”則指蟋蟀,“叫油子”指紡織娘。母雞下蛋我們那兒叫“販蛋”,我懷疑是“孵蛋”的古音。
“拿捏”是刁難、使人為難之意;“攤”是“輪到”的意思,比如在排隊的時候,往往會問“啥時候能攤到我罕?”?!皻Я恕背3W鳛楦袊@詞,意思是壞了、糟了。
形容老人身體硬朗,用“炯”,比如說:“大爺你身體怪炯”,這個字用得有古意,我很喜歡。神情默然地說某人“老了”,就是指老人死了——要注意語境。
因水浸泡或水腫而變大,叫“膀”,發(fā)“pǎng”的音?!翱萦|”就是“不平整、皺”的意思,比如腦門上的皺紋叫“枯觸紋”, “這衣裳枯觸了,得熨熨”。
家鄉(xiāng)方言中的個別詞語受到外地方言影響,比如稱表兄弟為“老表”,稱呼堂兄弟為“老堂”,這當是受到江西話的影響。
而芫荽在家鄉(xiāng)話中發(fā)音極其精準,就是[yán sui] ,還有個餾[liù]字,餾饃、餾菜,發(fā)音及意思也很準確。
農(nóng)村里的方言是最地道的,到了縣城里,有些說法就不大一樣了。
我是四年級的時候,轉(zhuǎn)學到師范附小的。后來有一天,我對同桌劉曉甜說:
“你的圓子油借我使使?!?/p>
她迷惑地望著我,終于明白我是要借她的圓珠筆。她笑起來,馬上回頭對另外兩個同學說:“他說圓珠筆是圓子油,哈哈……”
大家都笑起來。我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
如果是現(xiàn)在,我會和他們一起笑,但可能不會覺得囧了。 因為現(xiàn)在的我,不覺得上海話北京話廣東話有多洋氣高貴,更不覺得皖北話河南話陜西話有多土氣可笑,每個人無論生活在哪里,都不過是大地上可憐的一粟罷了。
而方言,是來自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的記憶密碼,述說著祖先共同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在茫茫人海中,能說同一種方言的人,多多少少能感到一些彼此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