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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立武承嗣的人基本都被清洗了,王慶之終于如愿以償,見到了武則天。有點尷尬的是,武則天沒有像之前接見其他的群眾代表那么熱情,而是開口就數(shù)落起了他,語氣非常冷漠:
“皇嗣是我的兒子,你為什么要廢黜他?”
皇嗣不是太子,王慶之卻硬要讓武承嗣當太子,事實上就等于要廢掉皇嗣,這行為有挑撥人家母子關(guān)系的嫌疑,很難自圓其說,但王慶之沒有準備又怎會前來,他不假思索,給出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回答。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
這是來源于史學經(jīng)典《左傳》里的一句話,意思是神靈不接受外族人的祭品,老百姓不祭祀外族的鬼神。引申一下,就是暗示武則天要立姓武的人當太子,要不然死后連被祭祀的資格都沒有。
總之就是一句話,陛下我這都是為您好啊
王慶之的身份只是一個平民,估計大字也不識幾個,費勁巴拉從《左傳》里找到這么句話,要說這不是別人教的我是不信的。
但這句話對武則天是有觸動的,如果死了連個祭祀的人都沒有,該怎么辦?她聽后默然不語,陷入了沉思。
看到武則天的反應(yīng),王慶之心中暗喜,拽完之后,又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現(xiàn)在是誰坐有天下?為什么還要讓李氏當繼承人?”
著急了,著急了不是,這句話王慶之是不該說的,因為他打斷了武則天的思考,這個問題折磨她太久了,哪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在這種形勢下逼著一個皇帝表態(tài),不懂規(guī)矩。事情果然如此,武則天聽完這句話就不想再談了,讓人把王慶之送出去。
走開,我想靜靜。
王慶之的心情變得焦急起來,好不容易見上一面,這就被打發(fā)走了,回去該如何交待?萬般無奈之下,他使出了最后的絕招,撲通趴在地上,大哭起來,說什么也不走。
我不走,我不走,要走您就殺了我(以死泣請,不去)。
你說在大庭廣眾之下搞這一出該有多難看啊,但武則天卻被他纏得沒有辦法。這倒也是,女人對死皮賴臉的男人都是沒有辦法的,這個道理古今中外老少美丑都可以通用,連武則天這樣的女中豪杰都不能免俗。她只好讓人給王慶之拿了一張印紙(相當于進宮通行證),告訴他說:
“別哭了,別哭了,以后你還可以再來,只要拿著這個就行。”
王慶之抬眼看了看印紙,這才破涕為笑,抓過來,千恩萬謝得走了。
嘿嘿,陛下,我還會再來的。
得知王慶之英勇獲得入宮許可證的感人事跡,武承嗣心中十分高興。他從中感到姑姑對自己還是中意的,太子之位還是有戲的,不然決不會讓那個家伙再進宮。既然如此,要一鼓作氣、趁熱打鐵,早點圓了自己的太子夢,于是加大了對王慶之的督促力度,讓他繼續(xù)去宮里死纏爛打。王慶之當然也是立功心切,從那以后就開始頻繁的往宮里跑,隔三差五就要來一趟,每次來都跟武則天扯那些兒子、侄子的問題,大有把皇宮大內(nèi)當成自己聊天解悶兒的場所之勢。
一開始武則天倒還能接見他幾次,聽他在那閑扯。可皇宮畢竟不是公共場所啊,你天天來磨嘰個沒完,人家女皇帝還有一堆工作要干呢,哪能天天在這聽你嘮叨。一來二去,慢慢的武則天就有點煩了。在王慶之又一次求見,也是最后一次求見之后,她終于失去了耐心,命人把他拖出去,處以杖刑。
臭小子,可煩死我了!
奉命處罰王慶之的人叫李昭德,是一個為人耿直,嫉惡如仇的人,四大酷吏中的侯思止就是他解決掉的。近日來看到王慶之這么囂張,他心里也是憤憤不平,來到門外之后,決定給這小子下點猛料。
他抬手指著王慶之,對行刑的侍衛(wèi)們大聲說道:
“這個人想廢掉皇嗣,立武承嗣當太子?!?/span>
應(yīng)該說武則天讓人打王慶之也未必是真想弄死他,充其量就是煩壞了想揍他一頓,但李昭德此話一出就等于把他往死里整了。因為皇宮的侍衛(wèi)對李唐是有感情的,對李旦這個皇嗣是很敬重的,在他們心目中,這才是未來的真命天子。王慶之算個什么東西,竟然想廢掉皇嗣,讓武承嗣當太子?我們打不了武承嗣還打不了你嗎?
混賬東西,我打不死你!
他們抓起王慶之的手腳,從臺階扔到地上,摔得頭破血流,然后亂棍齊上,噼里啪啦聲音伴著慘叫,一通棍子打下來,王慶之當場就斃命了。跟他來的一幫跟班眼見他死了,也一哄而散。武承嗣煽動“民意”為自己造勢的計劃,到此就算泡湯了。
料理完這件事情,李昭德回到了宮里。這些天來,武承嗣挑唆別人給自己造勢企圖當太子,一度讓李旦的地位岌岌可危,而現(xiàn)在陛下的態(tài)度又有了轉(zhuǎn)變,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必須要趁這個機會勸說,讓她定下主意,不然將會夜長夢多。想到這里,他的心臟突然有些顫抖。
李昭德知道宮里遍布武承嗣的人,一說出口必會遭到讒害中傷,但他已經(jīng)決定,就在此刻進言。說吧,大膽一點!
“陛下,臣有事要奏。”
低沉的聲音在屋子里聽得分外清晰,讓武則天一時有點驚訝,她抬頭盯著李昭德,不禁認真地問道:什么事情?
李昭德表情嚴肅:
“陛下,天皇是陛下的丈夫,皇嗣是陛下的兒子,這都是您的至親。陛下坐有天下,理應(yīng)傳位給兒子,怎么能傳給侄子呢?這天下可從沒聽說哪個侄子給姑姑立廟的。何況陛下當年受天皇重托,如果把天下給了武承嗣,將來天皇沒有血食了怎么辦?”(若立承嗣,臣恐天皇不血食矣)
所謂“血食”就是人死后享受的祭品,因祭祀時要殺牲取血而得名。古人認為人死之后還有靈魂,在某些特定日子都要為祖先貢獻“血食”。只要死后能夠“血食”,祖先的靈魂就能在另一個世界安息,如果不能,就意味著魂飛湮滅了。而武承嗣要是當了皇帝,是絕不會為李治姑父貢獻血食的,因為李治不是他的祖先。
李昭德這番話沒有慷慨陳詞,也沒有講什么大道理,就是拿著夫妻和母子情分來開導她,說的非常走心。
武則天沉默了。她明白李昭德是在為自己著想,她對老公和兒子都是有感情的,如果立了侄子,老公在另一個世界沒有血食怎么辦。如果立了侄子,李旦將來又會置于何地。當然她也考慮到了自己,這世上有哪個侄子會為姑姑立廟呢。那一刻,她心中的天平悄悄往老公兒子那邊傾斜了。于是她聽了李昭德的勸告,“你說的對啊”。此后很久,她都沒有再提及此事。
從長計議吧,我還有很長時間思考。
然而武則天面臨的這個問題是注定無解的,她一個女人在男權(quán)社會里當皇帝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衍生出來的繼承人問題就像一個縈繞在她心頭的魔咒,始終揮之不去。在不久的將來,她還會再次為立儲之事?lián)u擺不定,到底是侄子還是兒子,誰能為我做決定啊!而那時的李昭德早因為謀反之罪被殺掉了。幸運的是,在那個緊要關(guān)頭還有一個人勇于進言,不僅徹底為她徹底解開了這個魔咒,還最終讓李唐王朝在若干年后完成了復(fù)興。
這個人還是狄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