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中學(xué)老師,突然間生了一場大病,從開腸豁肚的手術(shù)臺上懵懵懂懂地滑溜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登上講臺了。從此,沒了資格教書,又不甘心撓著光溜溜的頭皮坐等自然老化,該干點啥呢?小事不屑干,大事干不了,思來想去,回村種菜。
村子說是離縣城五里路,其實已經(jīng)和縣城連成一片,這是沾了近幾年愈演愈烈的城市化的光。我家的老屋子坐落在村子的中央,它和我同歲,已經(jīng)有半個多世紀的年頭了。
朝南的土質(zhì)院墻像一位老人,在春天的陽光下打盹。墻體坍塌,堅硬的土塊毫無顧忌地四處散落,試圖倔強地羈絆行人的腳步;墻底筑砌的兩層石頭,大部分被黃土遮蓋,從土塊的縫隙里頑強地冒出幾株蒲公英,揚著黃燦燦的笑臉炫耀著生命的鮮活生機。
推開虛掩的腐朽板門,木框邊殘存的蛛絲撲面而來,似乎要塵封我潮水般泛濫的懷舊情結(jié)。坐北朝南的四間瓦房,在初春的料峭冷風里瑟瑟發(fā)抖,破碎的糊窗紙嘩啦啦地嗚咽,似乎在訴說著蒼老的病痛。鄰居家的一只灰色大貓兒,蹲在窗臺上警覺地做出隨時逃躥的架勢。
近二十年來,我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在不同的地方為生計而搖來擺去,很少有空回老屋看看。好在家住縣城的老父親十分勤快,每年春夏秋三季早出晚歸,打理老屋的院子,種些玉米、蔬菜、瓜果,既實惠又能打發(fā)他的閑散時光。
破落的老屋像一卷發(fā)黃的舊書,翻到父親這一頁,記載的顯然是暮年的衰老與遲鈍。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精力來打理老屋,畢竟八十多歲了!
此刻,我坐在老屋的石階上,抬頭望望屋檐簌簌飄落的木屑,思緒涌動,感慨系之。老屋衰敗,父親年邁,自己病殘,儼然是人世間躲不過的定數(shù)。老屋終究要坍塌,父親終究要逝去,我也終究會老朽——衰老與消亡是萬物的終極歸宿,我這個所謂的讀書人還是在深深的傷感中瞬間獲得了心靈上的解脫:何必哀吾生之須臾?更哪須,望老屋而悲嘆人世之滄桑?
我決定,買些磚瓦,雇上工匠,把老屋好好整修一下。我的想法被父親鄭重否決,就像小時候他呵斥我不要上房玩耍。父親建議秋后再整修,理由是春種在即。我說:很快就完事,耽誤不了種菜。父親說:隨你便,別怪我沒提醒你!父親的話雖然帶氣,但我還是固執(zhí)己見,馬上開工。
工程干到一半,匠人跑了,他們回農(nóng)村種地去了。我干巴巴地瞪著雙眼生悶氣,沒辦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要耕種,隨緣吧。
匠人種完他們的地,回來繼續(xù)做工。過了一段時間,好歹完工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也就落地了,如釋負重。收拾碎磚破瓦,拿起鐵鍬叉耙,趕快種菜。
老父親又橫空出世,他正告我:小滿節(jié)氣已過,啥也種不了啦;種點土豆,或許還會有些收獲。我的心思不在幾顆土豆上,我要種菜,打造一個亮眼的超級菜園子。我蔑視陶淵明的心不在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于是,撒糞翻田,平畦疊壟;開溝播籽,遮蓋地膜;快馬加鞭,揮汗如雨。
整個夏天,陽光充足,雨水豐沛。西紅柿像吹氣球似的膨脹;玉米桿子叭叭作響,扶搖直上;茄子挺著圓鼓鼓的大肚子傻笑,笑臉漲成了紫紅色……菜園子里生機勃勃的景象,令我在老父親面前趾高氣揚。如果當初聽了他的話,都種上土豆,那是多么土眉土眼的寒酸??!
秋天,眼看豐收在望,一場強勁的西伯利亞寒流令我傻眼了。一夜之間,氣溫下降到零下八度。西紅柿凍了,黑不溜秋,像一顆顆燒焦的土豆;茄子凍了,蔫著腦袋,無精打采;玉米還好,葉子凍了,棒子完好無損。不管怎樣,總算有些收成。提了幾個較大的玉米棒子,登上老父親的家門去表孝心。畢竟,老屋的主人還是他,我算是租種吧。
母親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趕快生火,張羅著煮玉米棒子。不大一會兒,就煮熟了。我挑了一個最大的,剝了皮,揪掉棒頭的毛毛,恭恭敬敬地獻給老父親。父親一言不發(fā)地啃著,嚼著。我端詳著他,就像我小時候他笑瞇瞇地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飯。我小心翼翼地問父親:好吃嗎?父親撩起眼皮瞅瞅我,沒說話。旁邊的母親開口了:死老頭,孩子問你話呢。父親這才張口了:不好吃,盡皮,剛灌漿,還沒成熟。今年霜凍來得早??!
第一年的種菜活動,在老父親“不好吃”的揶揄中降下了灰暗的帷幕。我悵然若失,猛然間想到一句話:沒腿的螞蚱,蹦噠不到哪兒!
去年種菜一塌糊涂,轉(zhuǎn)眼間第二年雨水節(jié)就到了。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今年,我要種出個樣子來,最起碼,得在老父親面前揚眉吐氣一番。
先從木工做起,干啥?加工一個溫室,秧苗子。找木頭,拉鋸子,敲釘子,蓋塑料布,填土拌肥,下種灑水。萬事俱備,坐等苗子成型,移栽到院子里。
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希望,初春的煦暖陽光火熱地膨脹著我的種菜希望。清明節(jié)到了,天熱起來,大街上的小青年們?yōu)t灑地穿起了半袖衫。我秧的苗子伸長細嫩的脖子,昂著綠瑩瑩的笑臉,迫不及待地要出棚了。
我在院子里操著鴨嗓子哼著小曲兒干活,猛然間發(fā)現(xiàn)父親拄著拐杖立在我身后。爹呀,嚇我一跳!他問我干啥,我說移栽苗子呀。他說:你小子念過書嗎?我說:您不至于老年癡呆吧?沒念書,我怎么能當?shù)昧烁咧欣蠋??他說:谷雨前后,安瓜點豆,你沒學(xué)過?我說:地球變暖了,你沒看電視里報道,北極熊也找不到冰塊了啊!他說:盡瞎宣傳,我?guī)讱q的時候冬天穿棉褲,現(xiàn)在快九十歲了,冬天還穿棉褲,也沒感覺到地球熱成個甚。他丟下一句話,氣呼呼地走了:不知冷熱的家伙,還能當?shù)昧死蠋?,怪不得現(xiàn)在的學(xué)生盡不著調(diào)!我心里嘀咕:當了老師當不了老師,教育部說了算,還能由得了你?
清明時節(jié)暖洋洋,老院子里種菜忙。老父親你別搗亂,等著喝那鮮嫩的菠菜湯。忙活了兩天,翠綠的秧苗整整齊齊地移栽到了院子里。一格一格,一畦一畦,放眼望去,一棵棵秧苗好像課堂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學(xué)生。這倒令我惦記起了課堂,畢竟,我在講臺上走前退后,將近三十年,還是很懷念那些日子的,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忽然間,又想到了這么幾句話: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廉頗最終也未能回到殺敵立功的戰(zhàn)場,我再登上講臺的可能性大概也不會有了。
時光如流水,轉(zhuǎn)眼間,立夏時節(jié)就到,院子里一片鬧春的景象。翠綠的菜苗靜悄悄地玩起了深沉,葉色一天比一天濃釅。鳶尾花鮮亮的花朵燦爛耀眼,一副炫耀姿色的風騷派頭。杏花、梨花、棗花、蘋果花……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好像報復(fù)對方似的爭相綻放。
五月十二號吃過晚飯,父親打來電話,說是明天有霜凍,囑咐我回村把菜苗子遮蓋起來。我看了看“墨跡天氣”,確實有霜凍,不過,明天凌晨最低氣溫也就是零下三度,不至于把菜苗凍死吧。況且,我觀看電視劇《假如老有所為》正在興頭上,還真舍不得耽誤。
事情遠非我所料想,麻煩就在一念之間釀成。院子里鮮活的菜苗子被寒流洗劫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幾乎全軍覆沒。我積攢了整整兩年的種菜精氣,此刻漏泄得一絲不留。人都說泄了氣的皮球癱軟,我應(yīng)該是炸了氣的皮球,已經(jīng)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了。
種了兩年菜,遭了兩年罪;遲種也罷,早種也罷,最終遭遇的都是一個“凍”字,大概是我的“五行”里缺火吧!老父親聽我這么說,他又開始損我:缺火?那你到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煉一煉,沾些火氣!他也說了幾句正經(jīng)話:種菜和你教書兩碼事兒。種菜得按自然規(guī)律來,由不得你使性子;教書按學(xué)校要求來,學(xué)校喜歡的就是你這種揠苗助長的老師,因為學(xué)校追求的是升學(xué)率。我一聽到“升學(xué)率”這三個字就情緒過敏,撒腿就跑,跑到了大街上。
我像一只野狗一樣在街邊晃來晃去,晃累了,晃進一家小酒館。老板是我老相識,因為客人不多,他也就有空閑陪我喝兩盅。談起我這兩年種菜的經(jīng)歷,他哈哈大笑,說道:要想會,跟著師傅睡。你回村里和人們扎扎堆,串串門,撇撇嘴,問題就解決了!
我是一個倔犟的人,說得明白點兒就是驢脾氣,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從頭到腳半根筋,離一根筋還差十萬八千里。不過,種菜這事情折騰了我整整兩年,我的脾氣被磨損得棱角全無,稀松泥軟。酒店老板的話,我還是聽了進去。在和村里的人們相處的一段時間里,我有意識地收羅一些種菜的說法,久而久之,心里竟然有了一本“種菜經(jīng)”。
在農(nóng)村,種植莊稼的圭臬是二十四節(jié)氣,可是,這些節(jié)氣是就中原地區(qū)而言的,我們晉西北黃土高原屬于高寒山區(qū),大多數(shù)植物立夏時節(jié)才能種,有些得遲到小滿時節(jié)種。種早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民間流傳著許多種菜諺語,這些生動活潑的語言,據(jù)說過去的語文課本里有,現(xiàn)在沒有了,不知是哪個專家大筆一揮給砍掉的,可惜了!在村里呆久了,我也能說上來許多農(nóng)諺——
親家不怕賠,菜園不怕肥:上句有意思,養(yǎng)兒子的人家,大概都希望女方多帶些嫁妝過來,多多益善嘛。不過,話又說回來,貪戀人家的豐厚嫁妝,將來也許會遭受人家的氣指頤使,畢竟財大氣粗啊。至于給它搭配那么個下句,顯然具有濃厚的鄉(xiāng)村色彩。
早上種瓜,盡開空花;晚上種瓜,瓜用車拉:這個說法,我琢磨不透啥意思。不就是早晚之分嘛,結(jié)果有那么嚴重?我討教上了歲數(shù)的村民們,他們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這終究是個謎。
深種玉米,淺種豆,辣子種上掃帚拉:深淺的問題不難理解;種上辣子,用掃帚拉,又是啥意思?我問隔壁二大娘,她道出了所以然。辣椒種子體形非常細小,播種的時候不能播得太深,適宜撒在土壤的表面,再用掃帚拖動,辣椒種子就會埋入大約1厘米深的土層,才能夠正常出苗……
我當了三十多年老師,人們美其名曰“園丁”;我種了三年菜,這應(yīng)該才是名副其實的園丁。同為園丁,二者差別大矣!
教書的職業(yè)本質(zhì)上是神圣的,可是,被現(xiàn)代社會急功近利的畸形思潮給糟蹋了。唯分數(shù)論——扼殺了孩子們的鮮活潛能,把人訓(xùn)話成了機器甚至“泥胎”。當以分數(shù)的多少為標準去衡量每一個孩子的時候,勢必要抹殺人的純潔的天性,毀滅人的善良的靈魂,踐踏人的良性的道德觀念。長此以往,人與人之間就沒有了信任和友善,只剩下冷漠和赤裸裸的利益同盟。這么說來,稱教師為“園丁”,就是一個偽命題了。當把學(xué)校扭曲為工廠的時候,教師已不再是園丁,學(xué)生也不再是人才;老師只不過是一臺臺任人擺布時常斷電的破損機床,學(xué)生只不過是同一模具鑄造出來的一枚枚冷颼颼的鋼錠。悲劇遠非如此,學(xué)校工廠化管理的趨勢愈來愈嚴重。基于此,我們是否應(yīng)該重新認識龔自珍《病梅館記》在學(xué)校教育方面的現(xiàn)實意義呢?
真正的園丁,他是要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黃瓜喜歡水,那就給它多澆水;西紅柿愛太陽,那就讓它多曬太陽。蘿卜愛涼,大蔥愛熱,這是他們的天性。那些甚囂塵上的一些所謂教育新理念,是否可以說是“反自然”的雜亂邊角料?不妨略舉幾例:學(xué)生是上帝(誰還敢招惹上帝),不能輸在起跑線上(注定有人要輸在起跑線上,這是自然規(guī)律),教育要量化管理(教育是個良心活兒,良心被量化了,那么,出賣良心就成為可能),學(xué)生要全面發(fā)展(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術(shù)業(yè)有專攻,著名歷史學(xué)家吳晗數(shù)學(xué)考了0分,但因為文史成績滿分被清華大學(xué)錄?。?/span>……種菜不當,明年可以重來,它的周期是一年;育人不當,貽害無窮,它的周期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甚至是一個民族的一段歷史!
此為養(yǎng)病種菜所得,滿口胡言亂語,朋友們不看也罷!〖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