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逛誠品書店,無意中翻到洛夫的《唐詩解構》一書。煙灰的封面、微黃的內(nèi)頁,還有穿插其內(nèi)的書法與繪畫作品,讓我一見傾心。
洛夫選擇了50首唐詩,將其解構,并重構為現(xiàn)代詩。他在序言中說:“我不是戀舊,更無意復古,而是希望從舊的東西里尋找新的美,發(fā)掘所謂'意在言外’的'意’中潛在的詩質。這是對舊體詩的重新詮釋和再創(chuàng)造,一種試以現(xiàn)代語言表述方式、全新的意象與節(jié)奏,來喚醒、擦亮、激活那曾被摧毀、埋葬的舊傳統(tǒng),并賦予新的藝術生命?!蔽耶敿串a(chǎn)生了上課靈感,借其上一節(jié)“以心契心,以詩解詩”的作文課。
正好有一項大型研討活動需要錄制這節(jié)課,我便借初二(2)班來執(zhí)教。
01
導入
導入環(huán)節(jié),我先呈現(xiàn)了一首現(xiàn)代詩:
到岸了
船緩緩駛入午夜的鐘聲
灰瓦的落月
灰瓦的楓橋
灰瓦的半睡半醒的漁火
灰瓦的愁
鐘聲
似乎是從唐肅宗那年傳來
滿江的霜,在寒鴉
晦澀不明的啼聲中
染白了碼頭的客船
染白了夢中低吟的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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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學生猜猜這首詩是由哪首古詩轉化而來。學生一起回答“《楓橋夜泊》”。繼而呈現(xiàn)《楓橋夜泊》一詩:
楓橋夜泊
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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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學生朗讀后說說更喜歡現(xiàn)代詩還是古詩,并說說理由。大多數(shù)學生更喜歡現(xiàn)代詩,認為結構更自由靈活;也有同學更喜歡古詩,認為結構嚴謹工整,有韻律之美。
我繼而引出課題:“有人說,中國古代詩歌是不可以翻譯的,最高明的翻譯家也難以將中國古詩的魅力轉化為西方詩歌,即便字字落實翻譯成現(xiàn)代文也會失去很多美感。古詩里有一些只可意會的美感,不可言傳。但我認為,古詩是可以轉化為現(xiàn)代詩的。我們這節(jié)課就來學習'以心解心,以詩解詩’?!?/p>
02
技法習得
下一環(huán)節(jié)就是幫助學生發(fā)現(xiàn)并總結“以詩解詩”的寫作技法。
第一組是《楓橋夜泊》的古今版,從中提煉出的轉寫技法有:“留”(保留原有意象,如“楓橋”“漁火”“鐘聲”“寒山寺”等),(“留”),想象(想象鐘聲“似乎是從唐肅宗那年傳來”),
“調(diào)”(調(diào)換順序,如將原詩的末句改寫后調(diào)至首句),移就(如“染白了碼頭的客船”)。
第二組是《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的古今版: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惟見長江天際流。
——李白
檣帆遠去
帶走了黃鶴樓昨夜的酒意
還有你的柳絲
我的長亭
帶走了你孤寒的背影
還有滿船的
詩稿和離情
孤帆越行越遠,越小
及至
更小
只見一只小小水鳥橫江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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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組詩中,共同提煉出以下轉寫技法:“加”(添加意象,如“黃鶴樓昨夜的酒意”)、“減”(減去個別意象,如“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擴”(強化某個意象,如改后的最后一段即是對原詩末句的強化),分行。
第三組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
在異鄉(xiāng)登高
有異樣的暈眩屬于九月
天很藍,鞋子上的灰塵隨我而起
這時我想起遠方的兄弟
想起一盞盞
從風雨中走來的馬燈
和大門上被風撕去半邊臉的
春聯(lián)
佳節(jié)歡聚,闔家喜樂
可就少了我這杯酒
一盞在異鄉(xiāng)搖晃的燈
一株在異鄉(xiāng)還沒有發(fā)芽
便已老去的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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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三組詩中,共同提煉出的轉寫技法有:化虛為實(如將原詩中“倍思親”的“親”化為“從風雨中走來的馬燈”及“春聯(lián)”,將“少一人”的“一人”化為“一杯酒”、“一盞在異鄉(xiāng)搖晃的燈”和“一株在異鄉(xiāng)還沒有發(fā)芽便已老去的茱萸”)。
知識可以“學”得,而技法必須“習”得。技法的掌握不能僅停留于認知的層面,要化為肌肉的記憶必須經(jīng)由訓練。接下來,要求學生從八上教材《唐詩五首》(《野望》《黃鶴樓》《使至塞上》《渡荊門送別》《錢塘湖春行》)中,任選一首,運用留、擴、加、減、調(diào)等手法,將其轉化為現(xiàn)代詩。
五分鐘后,部分同學已寫好,我在巡視后挑選了王睿齊同學的詩作: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王維
朝中煙塵漫天
狂風呼嘯
終把我一人
推上行車
戴上官帽
眼中的
只有黃沙
和蓬草
大漠寬廣
我不清楚,
狼煙來自何方
是燕然山上
還是家鄉(xiāng)
大河寬廣
落日明白
彷徨的雁
終將回巢
贊嘆聲中
我想我的根
早已在大漠深處扎了根
一個繁華的世界
——王睿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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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語文課代表壽亦菲同學來評價改詩。她肯定了改詩契合了王維當初出使塞上的背景,“彷徨的雁,終將歸巢”運用了比喻的手法暗示詩人的心情。在我的引導下,她也指出這首改詩最后一段“扎根大漠”的情感與原詩的情感不一致。
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
不知去向的行人
望不見盡頭的原野
秋色染黃了樹木
秋風吹落了木葉
余暉灑滿了高山
讓肅殺之情從我心中升起
牽著牛犢的牧人
滿載而歸的獵馬
與我擦肩而過
回頭四目相對
只好咽下孤獨的愁苦
熟悉的景色
陌生的道路
——馬書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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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了一位同學來點評,這位同學對結尾“熟悉的景色,陌生的道路”予以充分的肯定,認為寫出了王績隱居后與當?shù)匕傩帐桦x、隔膜的狀態(tài)。我補充肯定了“煙下孤獨的愁苦”一句所運用的移就的手法,表揚了小作者的活學活用。當然,也指出改詩還有完善之處,雖與原詩較為貼近,但翻譯較多而創(chuàng)造偏少。
03
修改完善
在設計這節(jié)課的時候,我是預估到學生第一次改寫時,有可能會偏離詩歌的情感,或者詩味不足,因此預先安排了修改完善的寫作活動:用心感受詩人的情感,以情馭象,運用想象、移就、化虛為實等手法修改原稿,使其更情契理合、富有詩味。
五分鐘修改及小組交流后,我呈現(xiàn)了兩位同學的作品。
一是蔡沈妤同學改寫的《野望》
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
黃昏已至
夕陽甚好
我在路上
遠眺
彷徨
尋不到歸宿
我早已還鄉(xiāng)
看路人和獵馬滿載而歸
看秋日里肅殺的樹木
看余暉籠罩下的山巒
只是
家在何處
天邊只剩下一點點紅色
云兒飄蕩無依
我仍在尋找歸途
我高歌
我長嘯
是否隱藏在不為人知地方
我的孤獨與痛苦
終將時間逝去
我的歸宿
在何處
——蔡沈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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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吳越同學改寫的《黃鶴樓》。
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
仙人在漆黑的夜
乘鶴遠行
留下孤樓
不歸
黃鶴不返
亦如白云離我而去
無影無蹤
晴天
分明的樹
生機的草
大抵是快樂的
還有一絲憂愁
日暮里
一切斑駁
同樹
同草
同遠方的故鄉(xiāng)
掩映在煙波中
迷蒙于記憶里
——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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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首改詩應該說整體上體現(xiàn)了今天這節(jié)課的寫作要求,能做到以情馭象,基本符合原詩的意味,但在改寫的創(chuàng)造性及詩味上還可以做得更好。
04
結課
最后,我呈現(xiàn)了課前創(chuàng)作的一首改詩。
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李白
連綿不斷的山
連綿不斷的水
兩岸高峻的山
溫柔地擁攬著
那蜿蜒曲折的江水
一輪圓月悄悄潛入江底
處子般滑嫩的肌膚
讓夜晚的群山靜得無聲無息
何時飄起的水霧
潤濕了誰的睫毛
立于船頭,長夜無語
唯有白衣飄飄
而在一個普通的黎明
一望無垠的平原
托起絢爛的朝霞
猝不及防地闖入他的視野
——徐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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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后,學生自然稱好,我便追問“好在何處?”借機再次鞏固本課所學內(nèi)容。
最后,我告訴同學們課上所用的三組詩均選自臺灣詩人洛夫的《唐詩解構》一書。介紹了這本書后,讓同學們一起朗讀這本書封底的一首小詩。
你問我從哪里來
風里雨里
茅店雞鳴里,寒窗下的燈火里
從比我還老的歲月里
有時也從淺淺的杯盞里
孩子,別說不認識我
這鄉(xiāng)音
就是我守護了一輩子的胎記
——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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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學習“以心解心,以詩解詩”,并不僅僅是溫習、鑒賞已學過的古詩,而更是以現(xiàn)代的眼光賦予古詩以新的生命,當然,這不是另起爐灶,而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與再創(chuàng)造。
唯有以沸騰的詩心,才能泡開沉睡千年的古詩。
徐飛,江蘇省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文學碩士,中國教育報2014年度推動讀書十大人物,中國語文報刊協(xié)會寫作教學專業(yè)委員會常務理事,蘇州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江蘇省教育家型教師培養(yǎng)對象,蘇州市首屆“十佳”班主任,“大夏書系”特約編輯,多本雜志封面人物,蘇州中學附屬蘇州灣學校副總校長。獲江蘇省教育教學成果獎一等獎,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文章300余篇,出版《讀書,教師的第一修煉》《徐飛的情味作文課》《作文處方:中學生寫作36個“怎么辦”》《從此愛上寫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