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家井的水,養(yǎng)育過幾輩家鄉(xiāng)人,幸運的我是它養(yǎng)育過的最后一輩。
童年時代,每次在外面玩得大汗淋漓后,跑回婆婆家,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水缸,抓起圓胖的鋁水瓢,舀水缸里的水,迫不及待地昂頭就喝;在小伙伴的家里,只要有誰口渴了,大家會一起涌到廚房圍著水缸,一瓢水舀起來,大家伙開心地輪流著喝;在夏天的井臺邊,家里長輩剛從井里打起的水,在木水桶里微微晃悠震動,散發(fā)著誘人的幽涼光澤,一旁的我總會忍不住,蹲下身抱著水桶探頭往桶邊沿,就著搖擺盈盈欲出的水光吸溜幾口……
不僅僅是我,這些舉止是八十年代以前,家鄉(xiāng)人的日常生活習慣。在每戶人家,竹編和鐵網(wǎng)外殼、鍍銀內(nèi)膽的開水瓶里,裝著滾燙的開水,但是一年到頭里,除了嗜好茶水的人用它沖泡茶葉,多數(shù)時候,人們更加喜歡把水缸里的井水當成涼白開一樣隨時飲用。
鄧家井的泉水如果要用現(xiàn)在常見的廣告語來描述,那是真正的源自天然,純凈清澈。至于水質(zhì)中富不富含對身體有益的礦物質(zhì)、微量元素,可惜當年沒有相關(guān)的儀器設(shè)備測量,這里尚不敢貿(mào)然吹噓。但是,作為飲用水最關(guān)鍵的衛(wèi)生安全性,街市上幾代人常常以此水直接飲用的習慣,已經(jīng)毋寧質(zhì)疑的證實了它的安全健康。還有它美容養(yǎng)顏的效果,想想當年街上的姑娘們,哪一個不是肌膚白皙、俊俏水靈得可愛?
記憶中,井水的口感味道似乎是多變的,有時候,它浸涼透心,有時候,它溫熱適口;有時候,它略略生沖,有時候,它又溫軟有加;有時候,它隱隱帶了一絲甘甜,有時候,它又是寡白無味的。
無論什么樣的它,都是家鄉(xiāng)尤其西街人民曾經(jīng)賴以生活的必需。堂皇矗立街心的鄧家井,是大自然慷慨饋贈給西街最珍貴的禮物,相比街市宅內(nèi)、巷陌其他的泉井,無論從地理位置、泉涌規(guī)模,還是惠澤范圍、日常得到修繕保護的力度,它都當之無愧位列小鎮(zhèn)第一。
盛夏時節(jié)的鄧家井是整個西街最具人氣和熱鬧的地方。這種熱鬧相比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前來擔水的人和各種水桶、扁擔、竹竿鉤圍涌著井臺,人聲沸沸加上汲水聲、木器、金屬磕碰的聲音湊在一塊,如同一個小小的集市喧鬧在鄧家井方圓幾百米的街面上。
酷熱的高溫氣候下,家家戶戶日常生活用水明顯增加,這是一年里人們對井水的依賴性和需求量達到最高峰值的時節(jié)。井底西北角的泉眼洞口雖然漣漪噴吐不歇,但滲出積蓄的速度還是遠遠低于人們反復(fù)汲取的頻繁。井臺邊沿的兩級石板梯上,經(jīng)常密密麻麻擠滿了一對對深色的木桶和淺白的洋皮桶,從井口左邊到右邊,從井沿的上下石梯,代表著每位擔水者的到場次序,這也是取水先后秩序的一道規(guī)則,所有人都自覺遵循。
為了知曉井水的水量,每一天幾乎從凌晨到深夜,總有焦急不安的人在井臺口反復(fù)逡巡觀望。面對一直低落下去的井水,人們想出一個又一個應(yīng)對的取水招法。如果水位超過一根扁擔加上兩頭鉤子的長度,那就可以啟用家里閑置了大半年的竹竿長鉤。長長的竹竿如果還夠不著,那就換成足夠長的粗麻繩系在一只小桶上,用小桶探入井底底壁打水。如果連小桶的桶口邊沿都沒法剮蹭起井水,那就把長竹竿倒過來,粗壯竹根一頭的鉤子掛在與人齊高的堅實石條井檐上,讓整根竹竿垂落在井內(nèi),一手勁較好的人輔助固定住鉤子,再委派一位爬竿利索身手敏捷的人,從井口抓握著竹竿順勢滑落下井。井底有一塊十多公分高的四方石墩,常年浸泡在泉水里,濕潤堅硬,表面大小剛好可以容納一雙成人的腳。入井的人只能孤身蹲在這塊石墩上,然后用瓢刮著井底的石板舀水倒入一旁的桶里。裝滿一桶后,井口上方的人再拉上去。
象這樣入井人工舀水的時候并不是特別多,一來人員頻繁出入井內(nèi)多少都會增加衛(wèi)生隱患,二來適合入井的人員比較少,再者井底的溫度比正常氣溫起碼低了好幾度,待在井底超過半小時以上一般都頂不住透涼的寒氣,一冷一熱中稍不留意還會因此生病。所以,除非是家里的確急等著水下鍋,然后適逢有可以掌竿和剛好有可以下井的人選,人們才會在水位很淺的時候選擇下井舀水。多數(shù)時候,大家還是會耐下性子等候水位積蓄上來后,采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打水。
為了保障一大家子清早的用水,有的人還會選擇深夜和凌晨的時段出門。漆黑的夜色里,睡眼惺忪的他們挑著空桶,靠著街沿右側(cè)全程幾乎可以不開手電筒,半瞇著眼憑著熟識的感覺就可以穿過街道、石橋,只要過了西街的那棵黃葛樹,井臺近在咫尺,就得打起精神來。借著手電筒的照耀,人們查看著井底積水的位置,運氣好的,水位積蓄只要達到大半只桶的高度,就可以直接掛桶打水,要是碰到水位偏低,那就得耐心等上半小時以上的時間。
這樣低水位的情形其實在清晨和夜間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挑水的人們即便心里著急,卻也只能按下焦慮等待著井水水位的緩緩積累上漲,這個時候,人們通常離開排放在井口的水桶,散坐在井臺周圍干燥的石板上。這個時辰,周圍的房屋都還沒有掌燈,頭頂黑幕一樣的天空中偶爾會有幾顆星星閃爍著微光,四周一片黑黢黢又靜悄悄的,白天里炙烈的氣溫在這個時候終于減弱幾分。人群中有兩、三人壓低了聲音在聊天,其他的此起彼伏傳染著呵欠相互倚靠著乘著這個空隙打瞌睡。
“打水了打水了!” 帶著明顯的欣喜,特意壓抑了音量的急促呼喊瞬間驚起了井臺邊所有的人。人群慌亂涌動中木桶、扁擔鐵鉤相互觸碰撞擊,沉悶清脆混合交替的聲音映進水井內(nèi),在井壁四周回旋嗡嗡作響。幾只手電筒照射的井里,水光波動,一只只水桶輪番在里面劃撥浮沉。不多久,井臺周圍安靜下來,東邊的天空隱隱開始泛白,一條深色潮濕的水印從井臺蜿蜒著伸向灰白青石板街巷的房前屋后。
用時間和汗水擔回的井水一般儲存在灶臺附近的水缸里,家家戶戶的廚房里至少有一個土陶的大肚水缸,水缸一般能裝下約三、四擔的水量,缸口有合適大小的木蓋遮擋,或者只是缸沿靠內(nèi)平擱半塊木板,蓋板上面用來放水瓢。在夏天,一缸水只能勉強支撐五、六口一家人大半天的日常生活用度,所以,大家每天都要往返幾次到鄧家井挑水來不停補給。
在廚房里,人們用井水淘洗米菜,烹煮一日三餐,它滲透在米飯、菜肴、湯水里,為人們提供生命最基本的營養(yǎng)能量供給。從每天的清晨到夜晚,人們還會用它來洗漱身體、清潔環(huán)境,為生命健康保駕護航。井水一旦進入家門就如同私物,完全歸屬于各家街坊,但是有過一段時間,井水居然以商品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了街市上。
那是集市剛剛繁榮起來的時候,每逢集市,清靜的街巷中就擠滿了帶著背篼筐籃背夾的鄉(xiāng)人,他們從西街盡頭的崔家坡、白石巖,酒廠外面的艾家河、龍家河,大橋北面的石門,四埡口的秦家溝、百安等方向源源不斷聚集到一公里多點的街鎮(zhèn)上。為了趕赴這一場集市,他們得趕早出家門,背負著沉重的農(nóng)產(chǎn)品,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徒步行走數(shù)小時。匆匆忙忙進入小鎮(zhèn)的街巷,鄉(xiāng)親們在放下自己背篼的同時,終于輕松的噓出一口氣息,一路汗涔涔后的他們,口渴十分。
在那個年代里,飲料尚未出現(xiàn),更別提冰凍飲品。在街市上有親戚的還好辦,直接背著東西上門親熱走訪間,順帶著就解決了口渴的問題。只是苦了那些無親無戚的鄉(xiāng)人,無奈之下,他們只有帶著惴惴不安的笑容去就近的飯館或者陌生人家討要水喝。讓生人進入廚房喝水,想來主人家和討水的人在這其中的滋味多數(shù)都不會舒適自然。有機敏的街坊從中發(fā)現(xiàn)了商機,他們以水待沽,先是一兩家在門口屋檐下,擺出一張小條桌,桌下是蒙著一張甑帕的水桶,水桶里浮著瓢,桌子面上,一個裝了清水的搪瓷盆,三、四個玻璃杯并排擺著,里面裝著加了糖精的涼水,每個杯子都用一小塊四方毛玻璃蓋著。這種井水加入糖精攪拌后對外售賣的涼水,成為早年家鄉(xiāng)夏日市面上的第一道簡易飲料。
這種涼水一出攤就受到不少鄉(xiāng)鄰的光顧和贊賞,花費一兩分錢,既能解渴,又能品嘗到甘甜,還能在被服務(wù)中享受到尊嚴,三全其美。常見著條桌前,一個接一個的鄉(xiāng)親,掏錢,揭蓋,舉杯,昂頭,一杯水一氣喝下,還有豪爽的,接連著第二杯飲盡,砸吧著嘴唇終于滿足舒暢地飽嗝。一時間,小鎮(zhèn)街頭,從東往西,次第出現(xiàn)了許多涼水小攤,幾乎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做起了涼水生意。曾經(jīng)只儲存在廚房水缸里的涼水,被各式各樣、不同花色的杯子包裝在街市,供遠道而來的人們選擇飲用。那些帶著玻璃蓋的水杯,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點點斑斕的光暈,就像一串串色彩明艷繽紛的花,點綴盛放在街市之間。
舊時炎炎夏日集市里,最能疏解鄉(xiāng)鄰焦渴暑躁的,唯有這一杯杯糖精涼水。
家里親戚中,有一位逢集市必入街的長輩,一次在婆婆家的飯桌上,微醺的他不知為何提到大街上的涼水,他大言不慚地點評說,他喝遍了滿大街的涼水,還是覺得鄧家井的涼水最好喝。
聽到他這句話,桌上的家人無不自豪傲嬌,似乎那井水是我們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