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過,一大早讀到一篇寫山芋的文,讀著讀著,味蕾迅即被觸動,山芋特有的香味油然而生。
兒時(shí)放牛扒山芋的場景在腦海里浮現(xiàn),山芋的各種吃法歷歷在目。上午,朋友圈又有友人曬熟山芋圖片,一下子將我拉回了童年。
老家多水田,能用于種山芋的沙土地較少,少有的幾塊山芋地都在離家較遠(yuǎn)的對面山上。對面山與莊子之間隔著一個(gè)大沖,足有兩、三里路,站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年四季都是墨綠。那一片墨綠,便是我兒時(shí)心心念念的地方。
插山芋
割完麥子后沒幾天。一個(gè)晴日里,吃過早飯,父親便牽著牛、扛上犁去犁對面山那片空出的旱地。父親出去不出半個(gè)時(shí)辰,母親便扛著釘耙、拎著小耖也去了對面山,我知道,這是要做山芋壟了。
果然,對面山上傳來父親哪熟悉的吶喊聲:“小老窩仔,來放牛了?!蔽姨嶂赣H事先準(zhǔn)備好的茶壺向?qū)γ嫔阶呷?,給父親送茶,更主要的是放牛。
我將茶壺遞給了父親,父親將牛繩交到我手中,我牽著牛在離麥地不遠(yuǎn)的墳塋旁找些有嫩草的地讓??惺?。此時(shí),多有巴根草,牛愛吃,一口下去能帶起老長的一根,啃起來津津有味。
父親和母親開始做山芋壟了,只見父親手中端著小耖,母親則用手拉著系耖的繩,相互配合著,很有節(jié)奏地一拉一端。不一會兒功夫,一條山芋壟便做成了。接著又做另一條,記憶里,這塊麥地也就做出五、六壟。
父親對于農(nóng)事,向來講究,他用釘耙將一些大的土塊打碎,再將散落在拐角處的泥土拉到壟上。通常,做好這些山芋壟,滿滿的一上午時(shí)間便過去了。
我以為到了下午父母便會來插山芋,然而卻不是這么一回事。山芋壟做好后,便晾在那里,父親扛著鍬去田畈里轉(zhuǎn)了,找找水漏子,鏟鏟田坎子。菜園地里的山芋藤瘋長著,竟沒有一家急著插山芋。
說來也怪,一場雷雨悄然而至。雨點(diǎn)兒伴著轟隆隆的聲響,砸在窗玻璃上啪啪直響。盡管天還沒有大亮,父親和母親便出門了,待我們起床時(shí),只見父母穿著雨衣,提著裝滿山芋藤的竹籃回來了。
他們脫下雨衣,將竹籃放在門口。吃過早飯,雨依然在下,兩個(gè)姐姐和父母穿上雨衣一道去插山芋。我也撐著一把大黃傘,赤著腳,跟在屁股后面跑。
雨點(diǎn)拍打著山芋壟,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只見父親一手拿著一根小樹棍,輕輕地在壟上一戳再一別,便出現(xiàn)了一個(gè)口子,而后將一根剪好的山芋藤插進(jìn)這個(gè)口子,再用手一抺,那山芋便插好了。隔不了一拃遠(yuǎn),再如此反復(fù)。母親和兩個(gè)姐姐也如父親這般,很快地山芋壟上便長滿了藤蔓。
這之后,父親和母親每隔一段時(shí)間便會扛上鋤頭到山芋地除草,我們小孩子則盼著山芋快些長大。過了夏天,過了中秋,便到了收山芋的季節(jié)。
收山芋
山芋還沒有正式開挖,我們早就嘗鮮了。常借放牛作掩護(hù),在山芋地的四周轉(zhuǎn)悠,東瞅瞅、西瞧瞧,趁無人之際,跑進(jìn)山芋地,蹲到山芋壟上,照著早已瞅準(zhǔn)的裂開的大口子一通猛扒,那紅色外衣包裹著的山芋露了出來。大大小小、擠擠挨挨,頓時(shí)竊喜,心跳隨之加速。這時(shí),牛竟趁機(jī)吃起了山芋藤,心中一陣慌亂。顧不得多想,連忙扯下幾根塞進(jìn)胸前,胡亂地將散落的沙土捧回壓在扒開的口子四周。
來不及將那口子復(fù)原,急匆匆退出山芋地,一手托著胸前的山芋,一手拼命牽著牛繩。牛,卻犟,你越拉它越犟。心,撲撲直跳。牛,大約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終是離開了山芋地。
將牛牽到離山地不遠(yuǎn)的水塘邊吃水草,我借機(jī)從胸前的汗衫里取出一根扒來的山芋用水清洗干凈。顧不得去皮,隨口吃將起來,“咯嘣、咯嘣”的幾聲脆響,嘴里生出甜味。
若是三五個(gè)人結(jié)伴來的,必是早作準(zhǔn)備。選一處山坳,將扒來的山芋放在空地上,到樹林里撿拾一些干柴和松毛堆放在山芋上面,用帶來的火柴、亦或是找兩塊火石點(diǎn)燃那堆柴,將山芋燒熟來吃。
大多時(shí),無法掌控火候,更多時(shí)是做賊心虛。有時(shí),山芋被燒成胡柴頭;有時(shí),山芋半生半熟。即便如此,吃起來依舊津津有味。
三秋前,家里開始收山芋了,通常選在周末。早飯后,父親挑起一擔(dān)放有竹籃的稻簾走在前頭,竹籃里面放著草鐮刀和釘耙。母親也挑著一擔(dān)稻簾走在父親的身后,簾子是空著的,手中拎著一個(gè)熱水瓶還有一個(gè)裝滿水的茶杯。我甩著空手,緊跟著他們,向?qū)γ嫔阶呷ァ?/p>
山芋藤蔓上的葉子稀稀拉拉,早沒了夏日里的濃密??拷愤叺娜~子都沒了,藤蔓也是僅存露在地表的一點(diǎn)點(diǎn),我知道這是牛搶口吃掉的,張開的口子里紅色的山芋清晰可見。還有幾處明顯的盜洞,這,我更清楚不過。
父親放下?lián)?,站在山芋地頭,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送到嘴邊含著,掏出火柴點(diǎn)燃。母親也放下挑子,將水瓶和杯子斜靠在地溝里,拿出草鐮刀,開始砍山芋藤。父親拿來釘耙,邊吸煙邊將母親砍出的山芋藤拖到地頭,一根煙的功夫,一壟地的山芋藤被砍個(gè)盡光。
開始起山芋了,父親用釘耙照著山芋壟開挖起來,我生怕那山芋會被斬碎。快到地面時(shí),卻見父親手中的釘耙斜斜地進(jìn)入壟里,父親用力一帶,那一簇的芋頭被翻了上來,大大小小、擠擠挨挨,形態(tài)各異,都連著一根藤蔓。
我急不可耐,跑上前要去撿拾,母親連忙呵止說是危險(xiǎn)。確實(shí),那釘耙可不是一般的物件,齒長鋒利。父親每起一凼便拎起那一串芋頭在釘耙上輕輕地敲打幾下,碎土和芋頭須散落在山芋地上。
見父親離得遠(yuǎn)了,母親招呼我隨她一起撿拾山芋。我將那山芋上的藤蔓扯斷,白色的漿液直冒,粘到我的手上,不一會兒功夫便凝固了,竟變成褐色,搓也搓不掉,很是難受。母親見了,讓我不要扯斷,說是這樣不便于儲存,只管將它們連著藤蔓裝到籃子里。
我照著母親說的去做,氣溫很低,身上卻直冒汗。望著滿地的山芋,竟然沒有了先前那般饞欲。
山芋剛從地里收回,堆放在堂屋中央,晾上幾天,等閑時(shí)挑撿。小點(diǎn)兒的、破了皮的被擱在一邊,完好無損的大點(diǎn)兒的被送入地窖。這地窖,每家每戶都有,大多時(shí)挖在臥室的床頭,專門用來存放山芋。每放一層,便在上面鋪上一層干稻殼,如此反復(fù),裝滿為止,最上一層鋪上破碎的麻布袋,然后蓋上蓋子,山芋被封存于地窖。破損的、殘次的、小一點(diǎn)的,都堆放在堂屋的一角。
吃山芋
此后,很長一段時(shí)間山芋成了主食,當(dāng)然先吃堆在堂屋一角的。早上,有時(shí)是粥鍋里搭山芋,有時(shí)是烀山芋。我不太喜歡吃搭山芋,不僅山芋不好吃,連著那粥也不好吃。倒是喜歡吃烀山芋,尤其是有些焦糊味的山芋,掰開山芋皮,露出金黃色的肉,香噴噴的,多數(shù)時(shí)是用大碗裝著捧在懷里吃。此時(shí),家里的狗必是前前后后跟著,自然會賞一些給它。中午也吃,是將山芋洗凈后切成幾瓣,貼在飯鍋四周,隨著飯一起被煮熟,這樣炕出來的山芋更香,只是已不再有吸引力。晚上,大多時(shí)和早上一樣。
這樣的吃法,最容易膩。父親便想著法子調(diào)換花樣,他將山芋去皮后切成小塊再放進(jìn)粥鍋里,這樣煮出來的粥竟然好吃了許多。
山芋,還可以在做飯時(shí)放在鍋洞里燒著吃,這是不用洗的,直接放到火門旁,擱在火鉗上。飯做好了,山芋也燒好了,掏出來,放在地上晾一會,拿到手中掰開,露出了金黃的帶油的肉來。咬一口,有些燙嘴,邊裹食邊嗦嘴,以此來釋放熱量。
屋角的山芋漸吃漸少,差不多到了深冬臘月。這時(shí),開始從地窖里掏山芋來吃。吃法,還是一樣。
最帶勁的當(dāng)屬冬天蒸米粑粑時(shí)燒山芋了,柴火又猛又旺,若不在意,那山芋必是成了胡柴頭,每每此時(shí)我們總是捧腹大笑而又后悔不已。
山芋削皮后切成片,送到屋頭上曬干,做成山芋干,可以生吃,也可以放些在粥鍋里。
山芋洗凈、搗碎后可以洗出粉,晾干后成了山芋粉,山芋粉的吃法就更多了,粉條、粉絲、粉塊,“雞雜糊粉”是很多人愛吃的美味。做菜時(shí),山芋粉可以派上大用場。
烀熟的山芋佐以麥芽,可以熬制出糖稀,這是我兒時(shí)的最愛。
剛到臘月,父親便張羅著熬糖稀,頭天晚上,父親便和母親從地窖里掏出山芋并挑揀,裝滿兩個(gè)大水桶。第二天一早,父親將山芋挑到水塘洗凈。烀山芋、搗山芋、篩山芋,工序一道接著一道,一直忙到傍晚,糖稀才熬制出來,鍋灶四周都是火熱。輕輕一碰,燙手。糖稀熬制成功后,盛在瓷臉盆里放在母親房間的床頭,房間的門通常上著鎖。我總找尋機(jī)會溜進(jìn),用手勾起一點(diǎn)糖稀來解嘴饞。
眼見著糖稀一天天減少,臘月中旬,家里便請來炒糖人,于是炒米糖成了此后的最愛。
真好,舅舅送來了半袋新挖的山芋,可以讓我找找童年的感覺。今晚,就吃粥鍋燉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