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雞年幼時逃離了養(yǎng)雞場,幾個月后,當(dāng)它隨南歸的大雁一同飛經(jīng)雞場上空時,它見到了昔日的兄弟姐妹。它們?nèi)即笏鼛兹?,笨重且并不強健,飽和的肉體移動緩慢,就更別提飛了。不啄石子兒的時候,雄雞們喜歡單腳站在柵欄邊緣,眼神凝固,瞳孔放大,雞冠子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且顏色像褪了色生著一層舌苔的老舌頭。雞毛還算鮮麗,黃紅黑漸變中夾雜著些許泛著藍(lán)綠光澤的狂野硬毛,從一簇簇炸了鍋似的尾巴中呲出來,勾搭著一旁悶頭啃地的母雞們。
它靠近地面的時候,可沒少見到母雞,母雞們慘不忍睹,一個個帶著升級版的雄雞的衰樣子,頭上的舌頭像被割了,身上的毛跟黃土地的色澤很容易混到一起去,遠(yuǎn)看就像一堆又一堆土球滾來滾去。它們比雄雞更無精打采,沒長開的羽翅與被雄雞折騰夠嗆的屁股,詮釋了什么叫做可笑的禿。它們不會凝視,因為生命只剩下啃地和下蛋,抬頭彰顯雞之美的任務(wù)都交給了犯蔫的雄雞。在雞場這個有組織有紀(jì)律的社會里,雞們依舊保持著先天的勞動分工,除此之外,它們失去了飛行和干架的沖動,只剩凹造型和亂下蛋的本能。
這只飛雞在雞場上空盤旋的工夫,心里面油然產(chǎn)生一股優(yōu)越感。它那吃野生昆蟲和稻谷的尖嘴抿了幾下,小眼睛穿過干燥季節(jié)里的浮塵,看得像鷹眼一樣真切。下面的雞可就不行了,哪怕是那幾只公雞,視力也超不過0.2,脖子僵硬得像埋了大半截的蘿卜,只能勉強斜眼上眺,以為頭頂是鷹,嚇得雙腿朝兩邊跑,眾公雞還來不及喧嘩,齊刷刷劈叉。而母雞們依舊啃地的啃地,下蛋的下蛋,稀里糊涂,歲月靜好。
飛雞哈哈大笑,突然有了冒險的想法:不妨落進(jìn)凡間與眾雞交流一下。它降落在雞場中央,像圣潔的雞神一樣,帶著七分優(yōu)雅,三分親和,以及肚子里百分之百的居高臨下,溫和地端詳著眾雞。見過世面的老公雞見到落下來的也是個雞,二話沒說收腿又凹起來了,沒見過世面的公雞都不愿意相信落下來的也是個雞,思考它高于自己的合法性的時間里,都忘了收回劈叉的雙腿。而母雞們,碰巧沒啃地和下蛋的幾位雌激素大爆發(fā),春心蕩漾,對著頭頂發(fā)出幾聲干巴巴的打鳴,都忘了自己是負(fù)責(zé)下蛋的了。
它們當(dāng)然沒見過飛雞那么漂亮的雞冠子,那光澤充沛,色澤豐富的羽毛,那炯炯有神的雞眼,那孔武有力的雞爪,那堪比鷹翼的雞翅,還有那靈活自如的雞脖,可以自由地欣賞180度以內(nèi)的風(fēng)景。
雞場的老雞頭從窩棚里探出半截腦袋,它是一只年邁的雄雞,現(xiàn)在看起來像一只落湯雞,但眼神不像其他雄雞那樣呆滯,而是泛著智慧的光芒。據(jù)說老雞頭年輕時是一只野雞,啄過狐貍,還做過斗雞,在一次戰(zhàn)斗中失守,被別的雞戳傷了屁股,就被雞場買來配種,養(yǎng)著不殺,現(xiàn)在它老了,肉也不好吃了,配種也沒戲了,就藏進(jìn)窩棚里,做眾雞的精神領(lǐng)袖。
老雞頭一眼就認(rèn)出來飛雞,它還從飛雞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風(fēng)采?;刈约焊C棚里鼓搗了半天,叼著一袋小米,一瘸一拐地挪到飛雞旁邊。眾雞沒怎么見過小米,它們只知道飼料和石頭可以吃,黃色的小點更像是傳說,連呆滯的雄雞眼睛都瞪圓了,幾只母雞也湊過來,咕咕咕地私下里聊了起來。
老雞頭先啄了一粒小米,飛雞也跟著啄了一粒,兩位雞憑借著對優(yōu)質(zhì)資源的認(rèn)可和享用,短時間里就成了忘年交。飛雞豪邁地從羽翼里抖落出兩只肉蟲子,一只拋給了老雞頭,一只自己吃。老雞頭差點沒從雞眼里呲出幾滴眼淚,它沒有后代,但此刻它就覺得這只當(dāng)年逃走的飛雞是它的種,它盤算著怎么能把飛雞留下來,繼承它藏在窩棚里剩下的糧食,就用雞語言跟飛雞商量留下的事兒。飛雞當(dāng)然只是來旅游的,它又從尾巴毛里甩出幾只肉蟲子,給老雞頭和幾個雄雞吃。老雞頭可能是有點上頭,使盡渾身解數(shù)支棱起自己那兩條不再中用的干巴腿,撅著腚伸著脖,扯著喉嚨眼發(fā)出一聲久違的干癟嘯叫。在場的眾雞都驚呆了,有不少雞,上一次聽到老雞頭這么情緒激動的時候,自己還是小雞崽兒呢。這一嗓子喚回了多少雞的青春,多少雞的回憶,就連飛雞都隱約感到熟悉,禁不住噴出幾滴雞淚。眾雞發(fā)出了不尋常的雞鳴,讓飛雞的基因在某一刻連番顫動。
它感動地立馬站起來,雄赳赳氣昂昂地模仿著老雞頭的嘯叫,也來那么一嗓子。這一聲叫得比老雞頭響亮、干脆,眾雞嘩然,老雞頭看著飛雞逆光下的輪廓,忽然屁股也不疼了。它兩步躥到飛雞身旁,用力打了一個久違的雞鳴,隨后就跟飛雞一起,被一張網(wǎng)套住,扔進(jìn)了黑漆漆的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