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鎮(zhèn)中心醫(yī)院的病案科,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中一個長方形形的大書桌,桌上擺著幾臺掃描儀,可以隨時收科室送來的病歷。實習的同學,傍午傍晚查了房聽了講座,每每新收了一個病人,就要手寫一份四頁的大病歷,——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都只能貼個化驗單;倘肯參加規(guī)培成了住院醫(yī)生,帶兩個同學,便可以有人幫忙打個飯,或者幫著送個病歷,如果提了主治,那就只需要在病歷上簽字就好了。但這些送病歷的醫(yī)生,多是年輕人,大抵沒有這樣高的年資。只有掛著主治醫(yī)生牌子,才能大步走進科室,掏出鋼筆,飛快的在病歷上簽個字,又轉身離去了。
我從本科畢業(yè),便被親戚塞進醫(yī)院的行政部門打雜,科長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專家教授們,就在病案科做點事罷。送病歷的年輕醫(yī)生,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病歷一頁一頁的被檢查,每一處簽字都填好,又親眼看到病歷被評為甲級,然后放心:在這嚴重監(jiān)督下,扣丙級病歷的錢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科長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親戚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去科室催交病歷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在醫(yī)院里跑,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崎L是一副兇臉孔,被催的醫(yī)生們也沒有好聲,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來送病歷,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親自送病歷而又是主治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雖然是主治,可是又老又胖,白大褂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的發(fā)核心,教人半懂不懂的??滓壹阂坏讲“缚?,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副高又沒評上?。 顾换卮?,對柜里說,「交五份病歷,神外科的」便將病歷堆在桌上。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幫別人代寫論文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到衛(wèi)計委的通報名單上有你,通報批評你?!箍滓壹罕銤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潤色不能算代寫……潤色!……讀書人的事,能算代寫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SCI」,什么「Q1」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孔乙己原來也是博士,但畢業(yè)遇到規(guī)培,完了又遇到專培;副高提不上去,于是愈過愈窮,只好快四十了來我們醫(yī)院專培,天天只能拉鉤寫病歷,一年一萬多塊錢。幸而寫得一筆好文章,便替博士們論文潤色,換一碗飯吃??上钟幸粯尤秉c,便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接了活兒還要回家?guī)Ш⒆樱憬?jīng)常拖人家的稿,搞得別人畢不了業(yè)。如是幾次,叫他潤色的博士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幫需要晉職稱的醫(yī)生的編造數(shù)據(jù),代寫論文的事情。但他在我們病案科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病例;雖然間或沒有辦好的出院的,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周,定然補上,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交完了病歷,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讀過博士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副高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沒有專培提不上去」「QNM的喂雞委」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科室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科長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科長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勌?,便只好向同學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醫(yī)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醫(yī),……我便考你一考??p皮有幾種縫法?」我想,一個上臺只能拉鉤的人,也配考我縫合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手法應該記著。將來做主刀的時候,關腹要用。」我暗想我和主刀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有不會傻到去當醫(yī)生;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間斷,連續(xù),內翻,外翻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內翻縫合有四樣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拿起兩支筆,想在模擬鑷子和持針器,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實習同學聽得傳聞,也趕熱鬧。拉著孔乙己上手術。他便教他們封皮,一人一針。有個實習同學縫了一針,仍不肯撒手,眼睛都望著創(chuàng)面??滓壹褐嘶?,伸開五指將臺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這是我的專培項目,已經(jīng)不多了?!怪逼鹕碛挚匆豢磦?,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褂谑沁@同學一邊笑著一邊脫衣服下臺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醫(yī)院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科長正在慢慢的病歷,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 19 份病歷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同學說道說道,「他怎么會來?……他被醫(yī)院處分了?!拐乒裾f,「哦!」「他總仍舊是代寫。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代寫投到 Nature 去了。Nature 的論文,能造假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讓他公布數(shù)據(jù),后來來撤了他的稿,后來國家也來查了」「后來呢?」「后來吊銷了他的執(zhí)照。」「吊銷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或許重新考,許是自己轉行了。」科長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病歷。
中秋之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在醫(yī)院奔跑,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人來交病歷,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普外科的病歷。」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抱著小山一樣的病例便在書桌旁坐著。他臉上黑而且胖,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臟兮兮的白大褂,胸口那兒被墨水浸透了一片,一個破舊的聽診器,在黑乎乎的脖子上掛?。灰娏宋?,又說道,「普外科的,12 份病歷」科長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欠 19 份病歷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剛出院的,才辦好?!箍崎L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造假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造假,怎么會被處分?」孔乙己低聲說道,「誤會,誤,誤……」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科長,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科長都笑了。我簽收了病歷,打了表,放在他面前。他從白大褂里摸出一只圓珠筆,一行一行的核對著病歷。不一會,他核對完,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迅速的走掉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 19 份病歷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 19 份病歷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轉行了。
血誓伊
二零一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