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維堅
我自幼熱愛戲曲,到大了找的對象是京劇演員李玉芙。我是個話劇演員,不僅參加了電視劇《梅蘭芳》的拍攝,還參加了京劇《梅蘭芳》的演出,而李玉芙是梅先生的親傳弟子。2005年11月下旬,夏鋼導(dǎo)演請我參與了電視劇《荀慧生》的演出?；叵氚雮€世紀前,我能和妻子李玉芙認識,又恰恰是和荀先生有關(guān)的。實在是太巧了,這一切真像是有緣似的。
上個世紀50年代末,我們中央實驗話劇院老院長歐陽予倩提出“話劇要和戲曲拉手”。老院長是中國話劇運動的奠基人之一,又是京劇、昆曲名家。根據(jù)他多年經(jīng)驗,認為話劇演員非常有必要向戲曲學(xué)習(xí),才提出這個口號的。他老人家還身體力行,親自帶領(lǐng)我和劇院一位女演員到荀慧生先生家拜師學(xué)藝。
那天是個下午,我們在老院長帶領(lǐng)下到了宣武門外山西街荀先生的府上。那是個典型的四合院,進了大門,被保姆讓進了南屋。大概我們?nèi)ピ缌?保姆進去通報之后,回來告訴我們荀先生午睡剛起在寫日記,請我們到西廂房坐。這間屋子窗明幾凈,古色古香。保姆在上茶時進來一個小孩子,我搭訕著問這是誰的孩子,保姆隨口答道:“這是我們家大少奶奶的孩子?！薄吧倌棠獭边@個詞在解放后,早就沒有人用了,在這里還這么自如地用著,真讓我大有隔世之感。
不一會兒,保姆說請我們到上屋去。走出西廂房,只見荀先生已經(jīng)快步從北屋臺階上下來。他邊走邊笑,合轍押韻地說著:“您們的時間是寶貴的,我們的時間是浪費的。”他和老院長拉著手笑著,并招呼我們進了北屋。他沒有讓我們在北屋就坐,而是把我們一直領(lǐng)進與北屋相連的東暖閣。屋里有很多字畫和古玩,墨香四溢,充滿了文化氣息。在這里他和老院長商定了教我們學(xué)一出《坐樓殺惜》,女的由他親自教,請荀慧生京劇團的老生演員王世續(xù)(現(xiàn)為中國戲曲學(xué)院教授)教我。后來荀先生還專門到北京市工人俱樂部看我演出的《一仆二主》,我們也在吉祥戲院觀摩了荀先生演出的《紅娘》。王世續(xù)老師不久調(diào)到梅蘭芳京劇團,我也跟到那里學(xué)戲。老先生講究禮節(jié),我第一次到梅劇團時,他領(lǐng)著我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把我向梅劇團的同仁一一作了介紹。從而我得以認識了日后的終生伴侶——梅派傳人李玉芙。同志們開玩笑說這也是“和京劇拉手”的成果之一。
時隔半個世紀,我又有緣在夏鋼導(dǎo)演的電視劇《荀慧生》中,與荀先生相遇。我扮演的是荀慧生的師爺爺——清末民初河北梆子著名演員十三旦侯俊山。是他發(fā)現(xiàn)荀慧生是塊好材料,讓他到北京,親自對他進行調(diào)教。后來荀慧生從學(xué)梆子改學(xué)京劇,也是侯俊山的建議。他在荀慧生成長過程中起著重大作用。雖然這個角色在這部三十集電視劇中只占三集戲,是個配角,但我不敢掉以輕心,要當成重要角色來對待。我在《辭?！分蟹从嘘P(guān)他的條目,在網(wǎng)上查看有關(guān)他的資料。向楊少春老師學(xué)舞劍……
侯俊山家里的戲,涉及到舞劍,玉芙陪我到北京京劇院向楊少春老師學(xué)劍。到了京劇院排練場,少春老師已經(jīng)在那里了。因為玉芙昨晚已經(jīng)和他打過招呼,他已為我設(shè)計了一套劍。動作還不算太復(fù)雜,但已經(jīng)夠我學(xué)的了。在排練場跟著老師后面照貓畫虎還行,離開老師就不會動了,腦子里一團漿糊。幸虧田雙全中途請人給錄了像,并給我刻成盤。下午跟著盤一點一點的學(xué),總算把大路子記下來。楊少春老師也已經(jīng)65周歲,但每天到排練廳,不是教學(xué)生就是自己練功。現(xiàn)在自己練功每天還要踢二百下腿,練十趟翻身。所以看他教學(xué)生都是親自示范,動作很到家。我還要學(xué)習(xí)他這種堅持刻苦練功的精神。
體驗生活這種事,如今也許有人認為過時了,但我始終認為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我有一位結(jié)識多年的師友,他就是北京京劇院的劇作家王為。我演古裝戲,朗誦古典詩詞,經(jīng)常得到他的指教,使我受益匪淺。他曾經(jīng)擔任過荀慧生先生的秘書,他對我談起過荀先生曾三次從頭到尾用毛筆抄寫過《紅樓夢》。如果不是他親自在一旁為荀先生朗讀,這種好學(xué)精神和毅力簡直叫人難以相信。還有,荀先生的日記是非常真實的,不怕“有損自己形象”,有什么他就記什么,是位光明磊落的人。他還告訴我荀先生是位不斷求新不愿固步自封,嚴格要求自己的藝術(shù)家。每天連吊嗓子都要求自己吊出新意來,如果哪天沒有吊出新意,他會悶悶不樂,有了新意,他會喜形于色。劇中的侯俊山也正是這樣一位愛憎分明、喜形于色的人?？春⒆泳毠?看到好處大聲叫好;不高興,站起來就走……所以這次接受任務(wù)之后,我特意到王為老師家請教。
我向王為說出侯俊山的名字,他馬上接著說那是有名的老十三旦,家喻戶曉的《小放牛》就是他首創(chuàng)的。說他還兼演武生,《八大錘》等是他的拿手戲,他還進宮演過戲?？吹絼”旧嫌袃蓚€地方,寫著侯俊山“喜歡地把荀慧生拉到懷里”。他說這個動作最好不用,因為當時男旦很避諱這樣的動作。他的話使我想起梅蘭芳和齊如山,他們二位同在一個城市,通信交往兩年多才見面。這中間似乎也有著這種忌諱?！袄綉牙铩彪m然是個很小的細節(jié),如果可能傷害到人物的真實,還是不用為好。
另外,我很希望找到一些有關(guān)這個人物的生活細節(jié),但我的生活貧乏,只想到手中是否可以有揉山核桃這樣的細節(jié),別的想不出什么了。在研究劇本的過程中,王為給我講了不少生活細節(jié)。比如,侯俊山從洋車上下來,本來劇本寫著他的徒弟伸手上前“扶他下車”。王為說有一次他在荀先生家,看到一位戲曲界前輩,80多歲了,在過門檻時有人伸手過去要扶他,被老先生一翻手扒拉開了,老人家要自己過。所以侯俊山下洋車時,是否不要徒弟扶,自己來個“剁泥兒”下車,別忘了他還是位武生吶!再如,侯俊山生氣時,熟悉師父脾氣的徒弟,趕緊拿一桿旱煙袋遞上來,并且?guī)椭b煙、點火,這樣幫師父消氣。從這些細節(jié)中讓人更感到他們的師徒關(guān)系。
談到臺詞,這和生活的關(guān)系更大了。我和梨園行的朋友接觸,常常感到他們的語言和我們演話劇的人不一樣。侯俊山的臺詞中談到如何培養(yǎng)慧生,有這樣兩段話:一段在原劇本中是這樣寫的:“北京不比天津,這里的京戲、昆曲、梆子班社頗多,紅角兒、好角兒如云,爭芳斗艷,各展其長,競放光彩。所以,我不贊成慧生搭班唱戲。要想在北京站住腳,那就要有自己的拿手戲,有自己的特長。不唱則已,一唱就要一鳴驚人?！蔽覀兘?jīng)過推敲,還按原劇本的意思,把臺詞改為:“京城可不是天津、河北,這張口飯不是好吃的呀!京、昆、梆、徽哪個沒瓷實玩意兒能跟這兒站住腳的?!要依著我看,這登臺忙什么?要登就把功底打瓷實嘍。鳴嘛,就叫他一鳴驚人!”
第二段臺詞,劇本中寫的是:“白天我把我的看家戲《小放?！贰痘ㄌ镥e》《大英杰烈》教給慧生。晚上你們帶慧生去各班社看各路角兒的演出,博采眾長,開開眼界!”我們琢磨后改為:“白天我給慧生說戲,晚上你們帶他到戲館子多瞧瞧人家的。眼皮子淺了可不行啊!”
和導(dǎo)演溝通之后,導(dǎo)演同意我的修改意見。從臺詞這樣的改動中,作為演員的我似乎更能感受到角色所處的時代和他所生活的環(huán)境,似乎更像“這一個人”說的話,演起來也更有了自信。更幸運的是這部電視劇的執(zhí)行導(dǎo)演,是荀先生的長孫荀皓先生。在拍攝過程中,他不時在一旁對我進行指點,比如提醒我說臺詞的速度要放慢,這是“角兒”啊,要“放份”。為我逐步去接近人物,給予了很大幫助。妻子李玉芙也一破從來不跟我到電視劇組的慣例,這回幾次跟到現(xiàn)場,對我也提出不少意見和建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