譎奇無人敵,今古嗟長吉
買了本《幼兒學(xué)唐詩》來教孫兒,開篇第一首是《馬詩》,作者是李賀?!按竽橙缪?,燕山月似鉤。何當(dāng)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span>
說來好慚愧,唐詩我背了不少,以前竟然沒讀過這首詩,翻遍唐三百,里面竟然無一首李賀的詩,很多不太知名的倒有,緣何這大名鼎鼎的“鬼才”李賀被封殺而未能入選呢?不懂。
細(xì)想一下,也許這《唐詩三百首》的受眾是初級讀者,一本入門讀物,而李賀詩的風(fēng)格和語言,以及他的精神追求都不是太適合學(xué)生誦讀,所以,這樣一想便也就釋然了。
其實(shí)對于李賀,在印象中還算是比較熟悉的了,文革中寫文章時,為表示反動派的猖狂,經(jīng)常用的一句詩“黑云壓城城欲摧”便是李賀的,毛主席詩詞中的那“一唱雄雞天下白”即是化用他的詞句,而那“天若有情天亦老”更是一字不差地直接引用了進(jìn)來,所以,李賀之名在我們那個知識貧乏的時代,還是屬于相當(dāng)知名了。
李賀,字長吉,晚唐詩人,河南福昌人,即今天河南洛陽宜陽縣人,家居昌谷,所以后人也稱他為李昌谷,因其詩風(fēng)浪漫詭異,所以有“詩鬼”之稱。
他是唐朝宗室,是繼屈原和李白之后的又一位浪漫主義詩人,時有“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一說,可惜,他因長期苦吟,抑郁感傷,終英年早逝,年僅27歲。
李賀早年的記述很少,但也是神童一枚,據(jù)《新唐書》記載:“李賀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湜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如素構(gòu),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
他早年曾游歷江南,寫了不少清新的小詩,這時的他大概只有十幾歲,但這只是緣自朱自清先生的猜測,所依何據(jù)不得而知,但從風(fēng)格上來看,同他后期的詩作明顯有很大的區(qū)別。
在江南呆了約四五的時間,他帶著他的詩歌來到了長安,其才華為大文豪韓愈所賞識,韓愈是一見李賀《雁門太守行》一詩,拍案而起,驚為天人,大有“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之感。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bào)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黑云壓城,金甲向日,風(fēng)掩紅旗,霜重鼓寒,讀著讓人頓生寒意,李賀并沒有寫描寫戰(zhàn)爭的場面,但這大戰(zhàn)在即的肅殺,卻猶如一幅油畫,將臨戰(zhàn)前的緊張和壯烈,和著即將血肉紛飛的慘烈,濃墨重彩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寫邊塞詩并不一定要親臨征戰(zhàn)之地的邊疆,象楊炯的“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象盧照鄰的“雪似胡沙暗,冰如漢月明”都是畫面感極強(qiáng),讓人如身臨其境般地感受;而真正沙場征戰(zhàn)的詩人,如高適和岑參,他們的筆下大都是寫實(shí),如那“一川碎石大如斗”,這其實(shí)并無優(yōu)劣之辯,只是風(fēng)格不同罷了。
李賀的這首詩當(dāng)然是他的代表作,這是他不滿二十歲時寫就,按說這時的李賀詩風(fēng)并未定型,但從這首詩中,我們已能夠感受到他奇詭又妥帖的特色了,詩中色彩的多變,聽覺和視角的轉(zhuǎn)換,從“角聲滿天”的鼓噪到“半卷紅旗”的悄然,都能看出李賀用詞的華麗和詭異。
這其中有個小故事,據(jù)說王安石看了這首詩后大不以為然,批評說:“方黑云壓城,豈有向日之甲光”,可是那楊慎,就是《三國演義》開篇詞“滾滾長江東逝水”的作者楊升庵,就在他的《升庵詩話》中對懟他,說自己的確看見過有這景象,譏諷王安石是“宋老頭巾不知詩。”
有韓愈對李賀的褒獎,這聲名鵲起亦是自然之事了,在韓大人的力邀之下,李賀參加了科舉考試,畢竟才學(xué)傍身,府試輕松過關(guān),獲得了“鄉(xiāng)貢秀才”資格,接著便去帝都備考,這時的李賀是意氣風(fēng)發(fā),他躊躇滿志,作歌曰:“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但是,不知道是有人忌妒李賀的才名,還是故意要同韓愈作對,竟然舉報(bào)李賀不得參加“高考”,理由很是荒唐,說李賀的父親叫晉肅,同進(jìn)士同音,原文為“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jìn)士”。
更為離奇的是,這種無厘頭的舉報(bào)卻得到了官方的認(rèn)可,取消了李賀報(bào)名的資格,他的科舉之路就此中斷。瞬間從舍我其誰,一輕天下的感覺中一跌千丈,歌辭也化作“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的悲聲了。
對官方這樣的作法,盛怒之下的韓愈據(jù)理力爭,甚至寫了《諱辯》一文來替李賀打抱不平,其文有曰:“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jìn)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意思是同進(jìn)士音不得考進(jìn)士,那么如果父名中有“仁”字,兒子難不成就不能做人了?真是豈有此理。
但是,盡管有韓愈的力挺,而官府只是以不解釋來作答,韓愈鋒利地筆刀也未能改變結(jié)局,可憐李賀同學(xué)折戟沉沙,還沒揮戈便直接敗下陣來,悲催地是他甚至連對手在何方都不知道。稍稍幸運(yùn)的是,在韓愈和皇甫湜幫助下,擔(dān)任奉禮郎一職。
奉禮郎是屬禮部的小官,連九品都不及,從九品,是官員中最低的一級,從此李賀就如同孫悟空一般,頂著個天官之名,行養(yǎng)馬之實(shí),但卻也無可奈何,而李賀做這“弼馬溫”一做就是三年,以至于后人稱他為“李奉禮”,這是不是有點(diǎn)寒磣人??;不過,這也是李賀在仕途中擔(dān)任的最高官職了。
由于他沒有功名,自然是升遷無望,于是,在李賀的想象中,他想著去從軍了,以軍功來實(shí)現(xiàn)自己的抱負(fù),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在這一時期,他寫下了我們耳熟能詳?shù)暮肋~詩作。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我們從中是可以窺視出李賀不甘寂寞的心情,可惜的是,他那迎風(fēng)倒的小身板兒如何經(jīng)得起邊塞的冷風(fēng),所以,這只是他自己的想象罷了,一如后世陸游的“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一般。
李賀生來身體孱弱,自幼體質(zhì)就很差,時常生?。磺议L相古怪,李商隱說他是 “細(xì)瘦,通眉,長指爪”,一看就不是個長壽之人,而且李賀干什么事都極認(rèn)真,努力追求完美,他對工作是兢兢業(yè)業(yè),還經(jīng)常加班加點(diǎn),在別人都去歌廳泡妞瀟灑之時,他卻還在燈下埋頭苦干,而對于他的詩作就更是一絲不茍,容不得半點(diǎn)自己不滿意之處。
李賀騎驢覓詩句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這也緣自李商隱所作《李長吉小傳》,說李賀經(jīng)常是“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他自己也說:“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碧驢”,靈感瞬間襲來,稍縱即逝,所以,趕緊寫下來,以免忘記了,且等以后慢慢來整理成文。
但是,李賀雖然苦吟,卻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果看得不是太重,他是寫一路丟一路,一邊記一邊忘,所以,他的作品留傳下來的并不多,僅有好友沈子明保存下來的四卷詩作。
李賀一生好像是沒有結(jié)婚,盡管有人憑他一句“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就證明他是有過妻子的,但這個似乎有些想當(dāng)然了,李賀作為一個失意文人,加上身弱多病,從他的經(jīng)歷及作品來看,很少有對婚姻和子女方面的內(nèi)容,甚至在他的心中,都沒有一個女人出現(xiàn),所以才會出現(xiàn)他將詩集交給朋友來保存的情況。
這沈子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將這些手稿交給了杜牧,杜大詩人看后甚為喜愛,為他整理后出版,并寫了個序,這就是《李長吉歌詩序》,其中也解釋了為何由他出版發(fā)行的緣由,“賀復(fù)無家室子弟得以給養(yǎng)恤問”,由此來看,李賀的確是孤寂一生的。
杜牧乃天下大才,他對李賀卻是欽佩有加,在序中他深情地寫道:“云煙綿綿,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丘隴,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鱉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荒誕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span>
杜牧的這一大段洋洋灑灑的評價,算是抓住了李賀詩歌的特點(diǎn),他繼承了屈原詩歌浪漫的精神,而用辭更加瑰麗,這也一直被后世所認(rèn)可;但是,南宋末著名愛國詩人劉辰翁卻對杜牧寫的序很是不滿,直接說他就沒認(rèn)真讀懂李賀的詩,所謂“牧亦未嘗讀也”,由此發(fā)出“千年長吉猶無知己”的慨嘆,雖然我很喜歡劉辰翁,但我卻不知道他此說據(jù)從何來。
李賀的詩歌被稱為“長吉體”,色彩多變,虛荒幻誕,冰冷詭奇,后世能及其一二者鮮,他的四字真言:“鬼、泣、血、死”,故被稱為“詩鬼”,如他這樣的夢幻詩界,后人是很難企及的。
所以,在《舊唐書》中有記載曰:“手筆敏捷,尤長于歌篇。其文思體勢,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當(dāng)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
說實(shí)話,我是不太喜歡李賀的,他的詩太荒誕,亦給人有一種靜謐寂寥,鬼氣森森的感覺,讀來不僅太艱澀,而且心中會很是沉重,完全沒有讀那種“自在飛花輕似夢”這樣詩歌的清新閑適感,也許我還沒有透過他語言表層去看到背后的精彩,沒能觸摸到他溫潤的血脈,只看見那表面上的斑斑血痕。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雖然我對李賀詩理解完全浮在表象上,但卻又舍不得離開,從他的詩中能體味到他的真情,他的詩全無刻意雕琢之象,而且在煉字上有獨(dú)到之處。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span>
這是他的歌行《苦晝短》中開篇的幾句,古人詩中嘆時光易失,苦生命短促的句子多多,而他這詩中的一個“煎”字,讀得我是心驚肉跳,仿佛自己的肉在烤爐中咝咝作響一般。頓覺背汗流浹背,毛骨悚然。
在細(xì)細(xì)地體味后方才緩過神來,也許,李賀個人奇特又不幸的經(jīng)歷,才使得他用這般殘酷地字眼,來表述他所理解的精神世界和凄涼的心境。
縱觀李賀短暫的一生,我們可以認(rèn)為他是繼屈原和李白之后,最具浪漫主義色彩的詩家天才,他在詩壇上所獲得的成就,是他勤奮與靈感加上鬼才思維的結(jié)晶,他因?yàn)橹夭±p身,所以對死亡和幽冥鬼怪一類的意象就特別地鐘愛,他用艷麗的色彩,冷厲的字眼和詭譎的意象,為后世搭建出一個他自己認(rèn)為的詭異天堂。
在李賀的詩中,我們看不見離別春閨,征夫怨婦,看到是“老魚跳波瘦蛟舞”及“昆山玉碎鳳凰叫”的凄冽風(fēng)情,從中我們能夠體味得出一個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的別樣人生。
李白是“詩仙”,杜甫是“詩圣”,王維是“詩佛”,李賀是“詩鬼”,作為唐代偉大詩人的代表,李賀的聲名遠(yuǎn)不及前三位,但是,我們要知道,李賀的生命刻度是定格在27歲之時,如果將前三位的生命也同樣定格在這一時段的話,那李賀所取得的成就要甩他們幾條街了,能與其媲美的怕只有“初唐四杰”的王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