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這章很好懂，對今天的一般讀者來說，也只要知道“偽”的本義是和“自然”相對的，“人為”的意思，后來才有“虛假”的含義，就不會有理解上的困難。因此，我無須詳作解說。
【解說一】故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
1、這幾句（兩個復句）頭上也即本章頭上的“故”字，可以看作發(fā)語詞，相當于“夫”，但從內(nèi)容看，本章顯是接著上一章說下來的，是對上章昭告的意思作補充和發(fā)揮。因此，這個“故”字其實還是連詞，相當于“因此”，但在這里既然用在篇首，無所承接，就只好不做翻譯，默認為發(fā)語詞了。
2、這章講的“大道”，是暗指上章講的“太上”所行的“治道”，也就是“無為而治”，稱“大道”，無疑附加了“這是最好的、最符合人的本性的、最能讓你的國家達致長治久安的”這樣一些評價，是老子對他的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的褒揚 ，其基本內(nèi)容，無非是“太一”君主所意味著的那種君民關(guān)系、社會狀況，人們之間，包括君主與百姓之間，都是“相忘于江湖”，誰都按人的自然本性活動?！@個社會局面可能是古代實際存在過的，更是后來深受國家昏亂之苦的人們所一致向往的，但當然維持不了很久，終于“廢”了。可社會不會就不存在，于是產(chǎn)生新的觀念，建立新的制度，這就是“仁義”。所以這里的“仁義”既指觀念，更指制度。這大概對應(yīng)于前一章說的百姓對他“親譽之”的君主統(tǒng)治時期的社會狀況。這時期的君主，雖然有欲有為了，但不是使用管束、壓制人民的辦法施治，而是企圖通過給百姓以實惠，說得不好聽一點，“討好人民”的辦法，推行自己的政策，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所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排在第二位了。這個“廢”字是墜落、停止的意思；“有”是它的反義詞，產(chǎn)生、出現(xiàn)的意思。
3、但“討好人民”的辦法、制度是維持不了長久的，因為“討好”是要有資本的，他的資本有用盡的時候，一旦資本將盡，他就要想辦法、用計謀、耍手段了，就要建立制度來約束人民，限制人民出于自然本性的要求。這就是“智慧出，有大偽”，統(tǒng)治形式進入第三階段，更次一等級了?！⒁?/span>: 在這里，“慧、智”帶有貶義，其實是指“心計”、“心機”（六十五章說：“故以知治邦，邦之賊也?！逼渲小爸奔础爸恰保?，是相對于“大道”時期人們的質(zhì)樸、單純、只會按自然欲求待人行事的品性而言，具體說就是制定仁義道德規(guī)范和禮樂政治制度所體現(xiàn)和要求的“智慧”，“大偽”也主要是指這些規(guī)范和制度；因為這些并非出自人的本性，是人為設(shè)計出來的，人們遵從它們也不是出自本性，而是因為有外界壓力，所以叫“大偽”。《荀子·性惡》：“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這是“偽”的本義。
【辨析】
1、馮友蘭先生解釋這一章時說：“‘大道廢，有仁義’，這并不是說，人可以不仁不義，只是說在‘大道’之中，人自然仁義，那是真仁義?！笨磥恚T先生似乎認定，老子并不反對仁義，甚至也倡導仁義的。事實恐怕不是如此。我理解，在老子看來，“無為而治”才是最好的治國理念，而“無為”的基本規(guī)定就是“無欲”，即不把自己的意愿施加于他人，無論對別人是意味著恩惠還是災(zāi)禍，也即第五章說的“視百姓為芻狗”。既如此，就只可以說老子決不是要教人不仁不義，而不可以說他并不反對提倡仁義，更不可以說他也倡導仁義，因為在他那里，仁義正是作為“有為”的表現(xiàn)而和“無為”相對立的。
2、有人注釋這里的“大偽”說：“上用智慧為治，下則以大偽應(yīng)之”（蔣錫昌），即把“大偽”看成“下”（老百姓）對付統(tǒng)治者采取的虛與委蛇的行為、舉措。我以為這說得不中肯。老子總是把國家政局不好歸因于居上位者，認為百姓只是受害者，決不會用“大偽”來概括下面的人特別是百姓的思想和行事的。事實上，社會“有大偽”的時期，在老子心中，恐怕就是禮制時代，因為在老子看來，“禮”就是人為設(shè)計出來的東西，而“禮”的制定自然不是百姓的事。
【解說二】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1、本章這后兩句，我以為不是分指兩個時期的局面，而是一起描述同一局面下的兩個方面的現(xiàn)象，甚至是對同一現(xiàn)象的不同提法；因為在當時，國與家、政治與倫理是不分的，在家六親不認，不守孝慈的人，在國必是為奸作亂的賊臣，反之，在家嚴守孝慈之禮，對國家社稷而言就是忠臣?！傲H”是指父、子、兄、弟、夫、妻；“孝慈”本是指子女對父母孝順而父母對子女慈愛，這里是借指“家人”之間的道德規(guī)范；“有”也是產(chǎn)生義。所以前句是說：只在家庭成員間實際上不和睦、不親熱時，才會產(chǎn)生和睦親熱的欲求從而出現(xiàn)相應(yīng)的道德規(guī)范。后句可仿此理解。明乎此，可知這兩句直接是說，倫理道德規(guī)范乃是人在不可能按自然本性生活時不得已而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就如“泉涸，魚相與處于陸”時，也會發(fā)明出“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的“道德”來一樣；自然，暗示的是“不如相忘于江湖”。聯(lián)系到前兩句，則是指出“仁義”等“大偽”的東西，其產(chǎn)生就說明它們是不合人的本性的。
2、關(guān)于這一章，我想說個意思：作為對于古代社會政治局面和道德風貌實際發(fā)展過程、順序的描述，說得一點不錯，即完全符合實際；但問題在于：這發(fā)展具有歷史必然性嗎？質(zhì)言之，“大道廢”是人性發(fā)展的結(jié)果，還是也是“慧智”造成的？老子似乎不愿多想、有意回避了這問題。——因此，如果引入“歷史必然性”概念，認為人的“自然本性”不是永久不變的，或者說人根本沒有“自然本性 ”，亦即承認“人的欲求是社會地產(chǎn)生的”，“人性”是發(fā)展的，那就該說，本章是在引導人向后看，想用勸人“走回頭路”的方法幫人擺脫“當今社會給人帶來的新式困惑與痛苦”，故而是辦不到的，是錯誤的。老子是深刻的，但有時失之偏頗。
【辨析】
1、關(guān)于這一章，歷來注家多認為老子這又是在講事物發(fā)展的辯證法。王弼作的注就是：“甚美之名，生于大惡，所謂美惡同門……若六親自和，國家自治，則孝慈、忠臣不知其所在矣”。蘇轍也說：“六親方和，孰非孝慈。國家方治，孰非忠臣……此之謂仁義、大偽、忠臣、孝慈之興，皆由道廢、德衰、國亂、親亡所致也?！薄督褡ⅰ芬渤诌@看法，所以該書這一章的譯文是：“大道廢弛，仁義才顯現(xiàn)；家庭不和，孝慈才彰顯；國政昏亂，忠臣才見出?！边@和我上面解說的角度頗不一致，只是并不矛盾。老子寫這一章時，究竟是從哪個角度立論？回答看來只能是：如果認定《老子》各章之間像《論語》一樣，內(nèi)容并無聯(lián)系，那么傳統(tǒng)理解是正確的；如果肯定《老子》上下章之間大多還是有聯(lián)系的，則我的以上解說可能更合老子寫作此章時的實際。我還以為，辯證法其實只是老子思考和論說問題的工具，《老子》中并沒有哪一章是專門為講辯證法而講辯證法的，所以我對自己的理解頗為自信。
2、這一章，《譯注》的譯文是：“因為大道被廢棄，才提倡起‘仁義’，由于智謀的產(chǎn)生，才出現(xiàn)狡詐和虛偽；家庭六親不和睦，才知道誰是孝慈，國家陷于混亂，才看出所謂忠臣。”——如果不把原文當作《老子》的第十八章，以為那不過是用古漢語寫的幾句話罷了，可以認為這個譯文一點不錯；作為《老子》第十八章的譯文，則要說這樣翻譯是完全錯了。有了前面的解說和辨析，就不必對這個評論作說明了吧？
3、這一章，王蒙的轉(zhuǎn)述是：“大道被丟棄了，人們各行其是乃至胡作非為了，才會出現(xiàn)對于仁義道德的提倡彰顯。智慧計謀發(fā)達了，心眼兒越來越多了，虛偽與欺騙才會越來越多。禮崩樂壞，六親不和，六親不認，才痛感到了孝子慈父的可貴乃至人為地去進行本來不需要灌輸?shù)男⒋纫?guī)范教導。國家政治亂了套了，國君無德無才陷入危難了，才大呼大叫地鬧什么忠呀勇呀的什么的。”
【譯文】
按人的本性的要求施治的社會政治局面消退了，仁義的觀念和相應(yīng)的制度就產(chǎn)生了；人有了心計智巧，就有了并非出于人的自然本性的人為設(shè)計出來的東西。
家人之間實際上六親不和了，才產(chǎn)生了諸如子孝父慈這類的道德規(guī)范；國家實際上處于昏亂狀態(tài)了，才會呼喚忠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