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覃仕勇,網(wǎng)易歷史頻道專欄作家,文史愛好者。本文為網(wǎng)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袁崇煥是位極具爭議的歷史人物。有人說他是堪比岳飛岳武穆的民族大英雄;也有人說他是個欺世盜名的漢奸、賊臣。袁崇煥在世之日,類似的爭議就未曾停歇。袁崇煥死去長達數(shù)百年后,仍沒有定論,這實在是一個很奇怪也很特殊的現(xiàn)象。袁崇煥死時百姓爭相食其肉,其死后數(shù)百年卻成了家喻戶曉的忠臣良將,這本身就是對尖銳的矛盾體。那么,歷史鏡像中的袁崇煥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何能夠步上神壇偏偏是他呢?
初登遼東舞臺
袁崇煥,字元素,廣東東莞人,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中進士第。他的科考之路其實并不平坦,參加了五次會試,第五次才舉進士,名次很靠后。
這一年,薩爾滸大戰(zhàn)爆發(fā),楊鎬二月誓師遼陽,三月間四路喪師。薩爾滸的敗訊傳到京師,袁崇煥和很多人一樣,錯愕失色。他雖以邊才自許,但畢竟只是一名新晉的進士,并無到遼東帶兵打仗的資格,不久,就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縣。天啟二年(1622),袁崇煥在邵武的三年任職期滿,上京述職。這一年,也同樣是個特殊的年份——這一年正月,廣寧失陷了。袁崇煥再次錯愕,每與友人談及于此,痛哭流涕,同時發(fā)表許多用兵的見解。這些表現(xiàn),引起了都察院御史侯恂的注意。侯恂認為,這個姓袁的小小七品芝麻官是人才。遂寫了封奏疏,隆重地請求朝廷破格錄用袁崇煥。借此機遇,袁崇煥由正七品的知縣升為正六品的主事——兵部職方司主事。
面對突如其來的晉升,袁崇煥興奮莫名,“單騎出閱關內(nèi)外”。一回來,便放話:“予我軍馬錢谷,我一人足守此!”
口氣之狂,驚駭眾人。袁崇煥的豪言很快便傳開,朝廷則破格升他為兵備僉事,派他去協(xié)助新出任遼東經(jīng)略的王在晉守山海關。倒是時任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經(jīng)略遼東、薊鎮(zhèn)、天津、登萊等處的王在晉的眼睛很毒,一眼就看出袁崇煥的性格缺點:遇事沉不住氣,容易沖動,動輒愛發(fā)誓,浮夸,愛吹牛。
王在晉每和袁崇煥談及戰(zhàn)事,袁崇煥往往會在結(jié)尾加上一句——“我不惜命?!币桓碧觳慌?、地不怕的英雄好漢樣。王在晉則訓斥他:“性命與封疆孰重?!”你是不惜命,但犯不著拿國家命運來賭。讓王在晉反感袁崇煥的還不止于此,前屯衛(wèi)城防設施簡陋,城墻低矮單薄,袁崇煥竟大言炎炎,提出領七千兵馬駐守該地。在王在晉看來,這簡直是是拿七千士兵的性命開玩笑!
可袁崇煥就跟王在晉扛上了,執(zhí)意要在前屯衛(wèi)駐軍。非但要在前屯衛(wèi)駐軍,還要興建寧遠城。興建寧遠城的舉措是與王在晉的守疆大略嚴重不符的。王在晉認為,遼東已失,山海關已經(jīng)成為了“沖邊絕塞”,是京師的唯一的屏障,“不如重關設險,衛(wèi)山海以衛(wèi)京師”。
王在晉只想在山海關外的八里鋪再建關城,袁崇煥卻堅決反對王在晉這一戰(zhàn)略構想。他的理由是從八里鋪到山海關,只有八里的距離,根本起不到屏障山海關的作用,要拱衛(wèi)山海關,必須將防線向北推到寧遠。袁崇煥認為防線離山海關越遠,山海關就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所以,要建城墻,就到寧遠前線建。為此,袁崇煥還寫信給首輔葉向高,批評王做法極端錯誤。
王在晉的做法是否錯誤?這里得說一說王在晉之前主持遼東大局的兩位大牛的做法。薩爾滸大戰(zhàn)結(jié)束,明朝的軍事實力遭受空前的摧毀,經(jīng)濟方面的損失也極為慘重,萬歷帝起用了文武雙全的熊廷弼出任遼東經(jīng)略。熊廷弼對后金八旗騎兵的驚人戰(zhàn)斗力有清楚的認識,他的平遼策略是以守為主,憑借堅固城池穩(wěn)定戰(zhàn)局,再伺機而進。由于很好地貫徹了這一思想,遼東防線不斷擴大。
可是,廷內(nèi)黨爭激烈,萬歷四十八年,萬歷皇帝駕崩,當政的天啟帝經(jīng)受不起言官的聒噪,免去了熊廷弼的職務,任命袁應泰代其經(jīng)略遼東。袁應泰的做法反證了熊廷弼平遼策略的正確性:袁應泰一反熊廷弼的做法,爭于求成,貿(mào)然突進,招致沈陽、遼陽,以及遼河以東七十余城的失陷。沒有辦法,明廷只好重新起用熊廷弼,詔令熊廷弼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統(tǒng)一指揮遼東事務。
沈遼已失,遼東已難于防守。針對局勢的變化,熊廷弼被迫醞釀了一個“三方布置”的方案,即棄守關外,將重兵屯在登萊、天津和山海關三個方位。大明的當政者,并不具備這樣的戰(zhàn)略眼光。因為,遼沈雖然丟失,山海關外三四百里土地還在明軍手中,則將軍隊收縮入山海關,就等于白白放棄幾百里山河。另外,東林黨首領葉向高的高足王化貞巡撫廣寧,根本不聽熊廷弼調(diào)遣,和熊廷弼鬧出了“經(jīng)撫不和”的悲劇,最終廣寧丟失,王、熊兩人雙雙下獄。
王在晉的戰(zhàn)略眼光與熊廷弼一脈相承:遼東局勢糜爛,只能收縮兵力,以退為進。袁崇煥的信被葉向高交閣部討論。討論的結(jié)果是:天啟帝的老師孫承宗到關外實地考察。在山海關,孫承宗和王在晉展開了一場歷史上著名的“重城之議”。按照現(xiàn)存的孫承宗本人上呈給天啟的奏章來看,爭論雖是以孫承宗“無以應”收場,但在以孫承宗為代表的一干“正義”之臣的參劾下,熊廷弼和王在晉成了將關外數(shù)百里領土拱手送人的賣國賊。
熊廷弼的下場很慘,處以極刑后被傳首九邊。王在晉還算不錯,只是被改任南京兵部尚書,下放到南京賦閑。隨后,孫承宗自請督師,任遼東經(jīng)略。
努爾哈赤并非死于寧遠之戰(zhàn)
孫承宗的戰(zhàn)略目光和袁崇煥差不多,他的工作思路是:欲保關門,必先固遼西。他積極構建從山海關到寧遠,再到錦州的防線。袁崇煥被孫承宗受命修筑寧遠堅城。大明國庫每年實際收入不過二百余萬兩,但每年要支出近五百余萬兩為這條所謂的寧錦防線買單!朝中大臣都指責孫承宗縮腩不戰(zhàn),只知空耗國家錢糧。孫承宗為了給自己正名,策劃了一場“柳河之戰(zhàn)”,即以數(shù)萬之眾,水陸配合,偷渡柳河,襲擊只有數(shù)百后金兵駐守的耀州。
偷襲的結(jié)果卻是明軍大敗。且經(jīng)此一敗,遼東的總兵力十二萬人中逃散了六萬多人,軍心之敗壞,實不堪一戰(zhàn)。在言官的彈劾下,孫承宗下課。接替孫承宗的倒霉鬼是高第。說高第是個倒霉蛋,是因為孫承宗捅了馬蜂窩,明軍將面臨后金瘋狂的報復。
新敗過后的明軍軍心渙散,士氣低落,形勢堪憂。而寧遠以東的錦州、松山、杏山、右屯等城不是“大而朽壞”就是“小而低薄”,而這些地方又全是“前鋒游哨之地”,高第能做的就是嚴令前線各級將領迅速撤離右屯、錦義等沒有城防設施的地區(qū),收縮兵力,集結(jié)在堅城寧遠,堅壁清野,深溝固壘,做好迎戰(zhàn)準備。
袁崇煥卻拒不執(zhí)行。他的理由是國家的一草一木神圣不可侵犯,錦州、右屯等地必須堅守,絕不輕言放棄,人在陣地在,人亡陣地還不能亡!話是說得好聽,五個月后,當后金大軍攻來,袁崇煥還是趕緊指揮錦州、右屯等地軍民倉皇后撤,但來不及了,一時間,“委棄米粟十余萬,而死亡載途,哭聲震野”。對于這樣的重大失誤,袁崇煥向高第的匯報卻是:“敵軍傾巢入犯,將寧遠視如案上魚肉,他們到了錦州、右屯一帶,不知我已先行撤入,以為我是潰逃,故而肆無忌憚地直抵寧遠城下,已中我誘兵之計矣?!?/p>
后金攻打?qū)庍h,只攻了三天,就匆匆撤去。后金之所以退去,據(jù)《滿文老檔》記載,那是“時因城墻凍,掘之未墮,是以班師?!奔刺鞖馓^寒冷,堅冰將城墻死死凍住,難壞墻體,努爾哈赤選擇了放棄。寧遠城雖然躲過一劫,災難卻降臨在覺華島上。
覺華島離寧遠只有二十里,孫承宗構建關寧防線時,曾專門提出過,覺華島要與寧遠形成掎角之勢。其實,躺臥在渤海灣上的覺華島是當不起這樣的重任的。遼東的冬季奇寒,千里冰封,海河已與陸地連接為一體,后金的鐵騎履海如平地,覺華島能保自己不失就阿彌陀佛了,還說什么策應寧遠?
袁崇煥原先以為,如果后金騎兵來了,只要把冰面鑿破,就可以萬無一失。哪想天氣奇寒,鑿出的窟窿轉(zhuǎn)瞬就會凍上,根本無濟于事。島上近兩萬軍民慘遭屠殺。也就是說寧遠之戰(zhàn),袁崇煥僅僅保住城池不失,殲敵269人,俘虜1人,迫降17人,已方損失慘重。但考慮到連年來明軍在遼東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此次寧遠難得不失,為鼓勵遼東將士的士氣,朝廷把這場戰(zhàn)斗定性為一場大捷,是為“寧遠大捷”?!皩庍h大捷”后來又以訛傳訛,訛傳為努爾哈赤折戟沉沙的陣亡之戰(zhàn)。
實際上努爾哈赤全須全尾,毫發(fā)無傷!他之所以主動撤兵,除了上面《滿文老檔》記的 “時因城墻凍,掘之未墮,是以班師”的冠冕堂皇之理由外,還有一個難言之隱——毛文龍的進擊。毛文龍以皮島為基地,從海上登陸襲擊后金。努爾哈赤擔心老巢有失,不得已草草班師。關于努爾哈赤之死,其實只要仔細推敲一下時間,寧遠之戰(zhàn)發(fā)生在天啟六年二月,努爾哈赤病崩于該年八月十一日,中間隔了大半年,說努爾哈赤為袁崇煥的大炮擊斃,實在有違常理,難以讓人信服。
努爾哈赤死了兩個月,袁崇煥才有所覺察,派喇嘛為使者,前往沈陽吊喪。接替努爾哈赤汗位的皇太極正致力于消滅毛文龍,看到袁崇煥派來了訪問團,就借議和為名,穩(wěn)住袁崇煥,放手剿滅毛文龍,袁崇煥不知是計,墜入皇太極設下的套中,后金大軍得以輕松打服朝鮮,重創(chuàng)毛文龍,這場戰(zhàn)爭,史稱“丁卯之戰(zhàn)”。
被后金攻打期間,毛文龍曾三番五次告急,要求袁崇煥發(fā)兵相救。袁崇煥卻以要修筑錦州、大凌河、小凌河三城為由,爭辯說“錦州三城若成,有進無退,全遼即在目中?!睆娬{(diào)如果不修筑這“三城”,那么屯種一年的所得就會盡為后金所有,而屯種所得日少,寧前也將難以為繼。似乎東江和朝鮮遠沒有這三城的修筑重要。最終朝鮮被迫與后金結(jié)盟臣服,大明在遼東戰(zhàn)略布局上就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盟友。毛文龍也失去了在朝鮮的屯田、據(jù)點以及朝鮮在糧餉和軍械方面供給,生活難以為繼。
由此,皇太極的鐵騎奔向下一個目標:寧遠!
不存在的“寧錦大捷”
前文講過,袁崇煥拼命地修挖城池,修城墻,有人問他,你這樣修啊修,修出來的都是孤城,如果后金派大軍圍困這些孤城,那明軍該怎么應對?袁崇煥頗為自信地說:“逐步而前,更迭進取。戰(zhàn)則一城援一城;守則一節(jié)頂一節(jié)。步步活掉,處處堅牢。守關與復地不得分作兩截功夫。”
袁崇煥的策略很快就面臨考驗。天啟七年五月,皇太極兵至廣寧,大凌河和小凌河的明軍軍心大潰,棄城倉皇遁走。袁崇煥以犧牲東江和朝鮮為代價所經(jīng)營的“三城”轉(zhuǎn)瞬間丟失“兩城”。
金兵追殺至錦州城下,四面合圍。皇太極還不想一口氣地吞下錦州,而是想通過圍困錦州來實施“圍城打援”,將明朝援軍悉數(shù)殲滅于野戰(zhàn)中。此時,已經(jīng)丟失兩城的袁崇煥根本不敢發(fā)兵援救,只是將全部兵力收縮在寧遠一城,錦州只能自生自滅。
對于未發(fā)兵救援錦州之舉,袁崇煥上書向朝廷解釋:“寧遠、松山、杏山、塔山四城為山海關之藩籬,如若寧遠有失,則山海關必定震蕩,可謂天下安危所系,故臣不敢以四城之兵而遠救錦州?!笔劐\州的趙率教堅守了幾日,發(fā)現(xiàn)寧遠方面并不像事先說好的“戰(zhàn)則一城援一城;守則一節(jié)頂一節(jié)”,心慌意亂,一再寫信堅請袁崇煥救援。他一慌,袁崇煥就更慌了,一會兒說“募死士二百人,令其直沖夷營,如楊素用寡法”,一會兒又說“募川浙死卒帶銃炮夜警其營”,再一會兒又說派“師東出而抄其后”,或是又要遣蒙古部落“從北入援,無所不用其力”……這些,也只能說說而已,并無操作的可能性。
袁崇煥糾結(jié)了好長時間,一咬牙,派出了四千人,由尤世祿、祖大壽率領,從東面繞過后金軍營襲擊其后,美其名曰:“以奇兵逼之”。明軍在袁崇煥那“兵不利野戰(zhàn),只有憑堅城、用大炮一策”的戰(zhàn)略思想影響下,本來對野戰(zhàn)就有心理陰影,現(xiàn)在又是以寡擊眾,且后金已設好伏擊圈,在塔山西路以逸待勞,兩軍一交鋒,明軍便四散奔逃,后金“獲馬匹百五十余匹”。
袁崇煥方寸大亂,向朝廷匯報說,現(xiàn)在的情況,只能是錦州自求多福,等夏天一來,后金士兵耐不住酷暑,自然退兵。最后,他還說一了句“如其退去,則為大明之福,皇上之靈矣”。
巧合的是,沒過幾天,后金軍真的主動撤退了。據(jù)《滿文老檔》上記載,是:“時值酷暑,戰(zhàn)則難以聚拔。乃于巳刻退兵?!边@也與袁崇煥的說法符合。但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毛文龍又在后金后方搗亂了!
毛文龍在“丁卯之戰(zhàn)”中遭受重創(chuàng),但余勇尚在,得知皇太極攻打錦州,盡出精銳襲擊昌城、遼陽,錦州由是解圍。不知什么原因,這樣一場大戰(zhàn)后來被稱為明方的“寧錦大捷”。詭吊的是,這場“大捷”之后,袁崇煥引咎辭職,天啟的結(jié)論是:“袁崇煥暮氣難鼓,物議滋至,已準其引疾求去。”
袁崇煥下課了。在“大捷”之后免職,頗似《說岳》中岳家軍將要直搗黃龍之際,岳飛卻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很符合小說家所需的悲情英雄橋段,這大概就是寧錦之戰(zhàn)成為寧錦大捷的土壤。但若復盤這場戰(zhàn)役中明軍的戰(zhàn)果,實在找不到稱之為“大捷”的理由。即使所謂的“大捷”真的存在,它也絕不屬于在這場戰(zhàn)役中謀略失當、守土無方的袁崇煥。
“五年復遼”,只能以和議了局
袁崇煥曾夸下???,在實戰(zhàn)中卻未能扭轉(zhuǎn)遼東局勢,按照常理,他應該是永遠告別遼東戰(zhàn)場了。后來袁崇煥能重登遼東舞臺,也是因為他身上還有不少閃光點的,比如說,勇于任事、敢干,不怕死。
天啟駕崩后,當繼位帝位的崇禎在挑選主持遼東防務工作人選時,群臣都知道事情棘手,誰也不敢接茬。畢竟,沒有金剛鉆,不攬磁器活!最后,是暫攝兵部事的呂純?nèi)玎嵵仄涫碌赝扑]了“不怕死”的袁崇煥,建議重新重用袁崇煥,由袁崇煥來支撐遼東局面。憑借著“不怕死”“不愛錢”“曾經(jīng)打過”的三大優(yōu)勢,袁崇煥于崇禎元年重登遼東舞臺,任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登、萊、天津軍務。
在家鄉(xiāng)廣東東莞賦閑的袁崇煥接到詔令,馬不停蹄,趕往北京。崇禎在紫禁城平臺召見袁崇煥,“慰勞甚至”,殷切地詢問道:“邊事何日可定?”袁崇煥意氣風發(fā),應聲漫答道:“臣期五年,為陛下肅清邊陲!”
錢龍錫等輔臣侍立一旁,無不聳然動容,交口稱贊:“崇煥肝膽、意氣、識見、方略,種種可嘉,真奇男子也?!?/p>
崇禎龍顏大悅,說:“五年滅敵,朕不吝封侯之賞。”
當日午餐后,眾人踱至午門,給事中許譽卿悄悄請教袁崇煥五年平遼的方略。袁崇煥的回答竟是:“上期望甚迫,故以年慰圣心耳?!?/p>
王在晉早先沒有看錯袁崇煥,袁崇煥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任事、愛吹牛,滿嘴跑火車,隨口發(fā)誓。平遼大事,他竟視如兒戲,在以作風嚴厲的崇禎帝面前空許大言,真是不作就不會死!
袁崇煥很清楚,單憑自己那“憑堅城、用大炮”的方法,作為防守還勉強可以,要將之作為一種進攻手段以收復遼東,基本屬于癡人說夢。五年復遼,不過是信口開河。在給事中許譽卿的提醒下,袁崇煥猛然想起自己并沒有收復失地的能力。作為補救,他只能動起了歪腦筋:既然不能通過戰(zhàn)爭來收復失地,那么,還有沒有別的可以收復失地的方式?談判(即和后金議和),談判不是比打仗要容易得多嗎?
《明史紀事本末補遺》直言不諱地指出,袁崇煥在深知“知兵力不敵”,無法“五年復遼”的情況下,已“思以捭闔縱橫之計”,幻想以和議誘使后金讓出已占領的遼東,歸還被俘獲的遼民。但要達成“議和”,還有很多問題亟須解決,第一個問題就是毛文龍。
擅殺毛文龍是中了“議和”的邪
毛文龍家族有三百余人慘死于后金之手,與后金不共戴天。毛氏所統(tǒng)東江鎮(zhèn)的兵員多為遼東流民組成,這些遼東流民被后金侵占了家園,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也與后金血海深仇。
不除毛文龍,不改編東江鎮(zhèn),議和難成。因此,袁崇煥赴遼前,曾私語內(nèi)閣首輔錢龍錫:“恢復當從東江做起,文龍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處之亦不難?!?/p>
袁崇煥還沒有到任,寧遠已鬧翻了天。鬧的原因很簡單:士兵索餉。袁崇煥在路上聞此驚變,不敢怠慢,快馬加鞭,馳往寧遠,將帶來的餉糧發(fā)下去,寧遠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防務。知道寧遠的兄弟已經(jīng)領到了餉銀,錦州那邊的守兵卻一分錢也沒得到,于是,同樣的兵變也發(fā)生了,袁崇煥因此屢次上疏請餉。請餉過程中,他深深地認識到了餉銀的重要性,在餉銀問題上狠狠地擺毛文龍一道,要求凡是運往東江的錢糧器用必須受薊遼督師衙門的節(jié)制、轉(zhuǎn)發(fā)和核查,全方位制約毛文龍。毛文龍仰天悲呼,大叫道:“攔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袁崇煥不無得意地說:“文龍有死無生矣?!睘橹妹凝堃蝗擞谒赖兀鐭ň拱哑u上幾十萬軍民逼上了絕路,致使皮島出現(xiàn)了“白骨如山”的慘象。
與刻意扣押皮島糧餉的作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袁崇煥非常慷慨地把大批糧食打發(fā)給蒙古人,再經(jīng)蒙古人的手救濟處于饑荒期的后金。
為什么會這樣呢?蒙古喀喇沁部所處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就在薊門之外。袁崇煥認為,如果能把它收賣過來,它將是薊門的最佳守門員。但是,喀喇沁部早已投靠了后金。事實上,把蒙古部推向后金懷抱的,就是袁崇煥。天啟六年,袁崇煥置屬國朝鮮的淪喪和袍澤毛文龍的生死于不顧,一心一意和皇太極修書議和的行動,蒙古和朝鮮由此怨恨明朝廷,先后加入到了后金的陣營中。明知喀喇沁部已經(jīng)投靠了后金,袁崇煥還幻想要把喀喇沁部從后金陣營中拉過來,不惜血本。
這年,喀喇沁部遭到了大饑荒,袁崇煥于是在高臺堡通市賣糧,用珍貴的軍糧接濟他們,要他們離開皇太極。喀喇沁部既已歸附了后金,是大明的敵人,怎么可以救濟他們!而且,他們既是后金的軍事共同體,后金也在鬧饑荒,現(xiàn)在正是困死后金的最好時機,賣糧給他們,豈不等于賣糧給后金?遠在北京的崇禎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下了一道圣旨,提醒袁崇煥說,蒙古人買糧食,明明是接濟后金,賣糧給他們,就是資助敵人,萬萬不可。
袁崇煥是這樣回答的:喀喇沁部三十六家原是大明的藩籬,從未與后金相通。
大明王朝連自己軍隊的軍餉都發(fā)不出來,袁崇煥卻逆旨而行,一心一意救濟蒙古人。為了避免兵變,他大力裁軍,關內(nèi)裁掉了一萬五千多名士兵,關外則裁掉了七千余名。這么大膽裁軍,還有一個原因,袁崇煥又開始和皇太極和議了,他對這次和議有信心。
袁崇煥認為,這個時候,后金遭受了自然災害,饑荒嚴重,國力大傷,應該會同意和議。但后金方面并沒有和議的意向。倒是皇太極抓住了袁崇煥急于和議的心理,要借袁崇煥之手來斬毛文龍。而斬毛文龍,本來就是袁崇煥計劃內(nèi)的一部分。雙方一拍即合。崇禎二年六月初五日,袁崇煥登皮島,順利擒殺了毛文龍。
毛文龍一死,皇太極再無后顧之憂,振旅西征。
欲領兵入城犯大忌
后金于崇禎二年十月初二起兵出發(fā),繞道千里,徑取薊門。
消息傳入,明廷瞬時凌亂了。駐守在中夜所的袁崇煥收到警報,不敢怠慢,親馳入關,保衛(wèi)北京。崇禎傳旨:“諭兵部各路援兵俱令聽督師袁崇煥調(diào)度?!卑讶康那谕踯娊唤o袁崇煥指揮。
這時已有四個鎮(zhèn)的明軍前來勤王,匯集在薊州。崇禎的要求并不過分,能趕走敵人最好,趕不走的話,就“以匹馬不入為功,若縱入內(nèi)陸,以失機論”。袁崇煥一路馬不停蹄,于十一月初十日到達薊州。薊州是橫在遵化與通州之間的屏障,距離北京東郊通州約140里。不知出于何種考慮,袁崇煥把大部分兵力分散布防于薊西各地。然后給崇禎回了一封奏章,稱自己已“馳到入薊城,歇息士馬,細偵形勢,嚴備拔哨,力為奮截,必不令越薊西一步!”
詭異的是,袁崇煥在薊州城下只和后金進行了一些小規(guī)模的軍事接觸,并沒有“力為奮截”。此后,后金軍數(shù)萬大軍就迅速距離了袁軍的視線范圍之外,從容前進,于十四日順利到達三河。
結(jié)合到袁崇煥有過款敵議和的前科,人們有理由懷疑他仍然在薊門城下款敵議和,只不過,他再次被皇太極耍了一把,后金軍隊乘隙直奔京城,將袁崇煥遠遠甩在了后面。直到十一月十四日,袁崇煥才知道后金越過薊門天險的,趕緊奮起直追。
往哪兒追?往西南方向的河西務追。北京基本就在薊州的正西方向,后金走的就是一路向西的路線,走的是兩點成一直線的行軍路線,按袁崇煥所擬定的方向走,要在前面截住后金軍隊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在北京城見了。袁崇煥統(tǒng)兵入薊時,崇禎已經(jīng)下令他不得越薊州一步,而他竟然毫不放在心上,擅自率部進京,可謂昏招迭出,步步皆錯。
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在順義阻截后金不成功,被迫退保北京,駐軍于北京外城德勝門,袁崇煥則駐軍在左安門。十一月二十日,皇太極親率右翼諸貝勒,領白旗護軍及蒙古兵殺往德勝門。滿桂、侯世祿兩軍拼死搏斗,“滿桂身帶重傷,血染征袍,所存僅三千人”,堪堪壓住了陣腳。莽古爾泰等人率后金左翼軍二千挑戰(zhàn)廣渠門外的袁崇煥關寧軍。由于關寧軍勢大(九千),后金騎兵只有兩千人,故后金騎兵不敢戀戰(zhàn),很快收兵。此日戰(zhàn)斗結(jié)束,皇太極暫時停止了進攻,二十一日,“遣歸降之王太監(jiān)齎議和書致明帝”,要崇禎簽訂城下之盟,其本人則“率諸貝勒及護軍,環(huán)視北京城?!?/p>
二十三日,鑒于滿桂一軍傷亡嚴重,崇禎傳手諭給袁崇煥“令速進兵”,要袁崇煥出兵驅(qū)敵??墒窃鐭▍s頓兵不戰(zhàn)。既然袁崇煥不肯采取行動,崇禎決定召見袁崇煥。接到崇禎的傳召,袁崇煥這才想起自己“五年平遼”的豪語,以及“西虜斷不引奴入薊”的保證,還有那“斷不使奴越薊一步”的誓言,故而“不自安”,帶了曾被派往沈陽和皇太極議和的喇嘛一同入城叩見崇禎。入到城里,群臣圍上來詢問他外面形勢,袁崇煥還是改不了滿嘴胡柴的毛病,出言無狀,一開口就說:“達(韃)子此來要做皇帝,已卜某日登極矣。”
此言一出,舉朝震駭。其實,皇太極此來并非為消滅大明,只不過想“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勒索財物以度饑荒,僅此而已。
崇禎皇帝召見袁崇煥的地點還是平臺。崇禎和顏悅色,“深加慰勞”,虛心向袁崇煥請教戰(zhàn)守對策,賞賜御饌,并將自己身上的貂裘脫下來披袁身上。袁崇煥看崇禎沒有怪罪,竟提出“以士馬疲敝,請入休城中”的要求。領兵將領請求將兵馬放進皇城,無論在哪朝都會犯了皇帝的大忌,崇禎不得不對袁崇煥有所懷疑,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慘遭凌遲與死后封神
袁崇煥想讓兵馬入城的請求被拒絕后的第四天,崇禎再次傳召袁崇煥,地點依然是平臺。但這次崇禎一改幾天前的和顏悅色,一見袁崇煥便劈頭蓋臉地問:“前殺毛文龍,今逗留何也?”
崇禎貌似簡單的兩句問話,其實所含的信息量非常龐大。之前袁崇煥未經(jīng)請示,不明不白地處死了毛文龍,大明帝國的朝野已掀起了軒然大波。很多人都認定:袁崇煥殺毛文龍的目的是為了議和。另外的“逗留”二字,則是崇禎對其在入援京城作戰(zhàn)不力的直接指責。面對崇禎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袁崇煥一時語塞,竟無言以對。既不能答,崇禎也就不再廢話了,即命錦衣衛(wèi)將袁崇煥拘押下獄。
明清雙方在京畿地區(qū)對峙了七個月之久,等“己巳之變”終于結(jié)束,對袁崇煥的審理和判處就提到案桌上來了。審理時間用了足足八個月。
崇禎三年八月十六日,袁崇煥定罪有十:付托不效、專恃欺隱、市米資盜、謀款誘敵、斬帥踐約、縱敵長驅(qū)、頓兵不戰(zhàn)、遣散援兵、潛攜喇嘛、堅請入城。
該十條罪名條條坐實,袁崇煥被判處的結(jié)果為:磔示。行刑當日,百姓爭相食其肉,“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這些橋段各種小說、評書、影視劇中已反復表現(xiàn)過,不再贅述。
袁崇煥落此收場,根源在于才干短缺,又急于求成,行差踏錯,終于墜入深淵,不能回頭。不過在臨刑前的一刻,袁崇煥的愛國情操和人格魅力并沒有喪失,面對激憤不已的人群,他從容口占絕命詩,詩曰:
一生事業(yè)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后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
所謂詩如其人,讀這首詩,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兵部職方司郎中余大成寫《剖肝錄》、兵科給事中錢家修寫《白冤疏》替袁崇煥申辯;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市民何之璧愿意率全家四十余口人替袁崇煥坐牢,另一市民程本直要與袁崇煥同上刑場,“駢斬于市”;更不難理解,為什么袁崇煥的部屬佘義士(義仆佘信)肯甘冒性命之險竊出其尸首葬于廣東舊義園(今北京東花市斜街),并且佘家連續(xù)十七代為袁崇煥守墓,長達四百年……
袁崇煥與生俱來的忠義精神感動了不少人,同時也迷惑了不少人。在其死后一百五十年,清高宗乾隆皇帝為維護其統(tǒng)治地位,大力倡導忠君思想,表彰黃道周、劉宗周等抗清志士,給史可法等忠臣烈士平反,稱“凡明朝盡節(jié)諸臣,即同為國抒忠,優(yōu)將實同一視”,替三千余人翻案。乾隆還破史記體例,增立《貳臣傳》,將錢謙益、洪承疇等漢奸列為貳臣。
對于下場慘烈,在實際操作中又給清朝興起提供了巨大便利的袁崇煥,乾隆另眼看待。他說:“袁崇煥督師薊遼,雖與我朝為難,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時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憫惻”。指使史官在官修《明史》中虛構編造出一個并沒發(fā)生過的“反間計”故事,歌頌袁崇煥,丑化崇禎,所謂“帝誤殺崇煥,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讓崇禎背負上枉殺忠良、暴戾無道的惡名,證明清朝取代明朝的正義性。
乾隆帝編造出來的“反間計”引發(fā)出了強烈的轟動效應。
直至近代,梁啟超等人還為袁崇煥大唱頌歌。而袁世凱在稱帝前夕,不忘亂認祖宗,將袁崇煥追謚為帝,擬上“肇祖原皇帝”的廟號。乾隆的造神運動,自此大獲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