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篇首兩字作為篇名,“刻意”的意思就是磨礪自己的心志。本篇內(nèi)容是討論修養(yǎng)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修養(yǎng)要求,只有“虛無恬淡”才合于“天德”,因而也才是修養(yǎng)的最高境域。
全文較短,大體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圣人之德也”,分析了六種不同的修養(yǎng)態(tài)度,唯有第六種才值得稱道,“澹然無極”才是“天地之道”、“圣人之德”。第二部分至“此養(yǎng)神之道也”,討論修養(yǎng)的方法,中心就是“無為”。余下為第三部分,提出“貴精”的主張,所謂“貴精”即不喪“純”、“素”,這樣的人就可叫做“真人”。
刻意尚行①,離世異俗,高論怨誹②,為亢而已矣③。此山谷之士④,非世之人⑤,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⑥。(隱士)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⑦。此平世之士⑧,教誨之人⑨,游居學(xué)者之所好也⑩。(教士)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此類最多),尊主強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仙(=閑)士)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圣士)
①刻:削,磨礪。 意:志。②高論:唱高調(diào)。 怨誹:埋怨生不逢時,譏抨天下無道。 ③亢:高,清高。 ④山谷之士:指棲身巖穴的隱士。 ⑤非世:非毀時世。 ⑥枯槁:謂毀壞身體。指伯夷、叔齊、鮑焦、介之推之流。 赴淵:謂投水而死。指狐不偕、務(wù)光、紀(jì)他、申徒狄、屈原之輩。 ⑦修:修身。 ⑧平世之士:以平治天下為己任的人。⑨教誨之人:以教誨世人為己任的人。 ⑩游居學(xué)者:指時而四出游說,時而居家講學(xué)的人。這里指孔丘、子夏等。 ?致功:建立功業(yè)。 并兼:兼并敵國。 ?就:走向。引申為隱逸。 藪澤:泛指湖澤草野之間。 ?處:居住。 閑曠:泛指靜謐荒野之地。 ?無為:閑適自在。 ?江海之士:棲身江湖海濱的隱士。這里指巢父、許由一類人。 ?吹呴(xǔ許):合口用力呼氣叫吹,張口慢慢出氣叫呴。 ?吐故納新:先從口吐出肺中濁氣,再由鼻吸進(jìn)清新空氣,中國古代導(dǎo)引術(shù)養(yǎng)生法的一種。 ?熊經(jīng)鳥申:像熊那樣懸掛于樹枝,像鳥那樣伸縮其脖頸,也是古代的一種養(yǎng)生方法。經(jīng),掛于織機上的縱線,引申為懸掛。申,通“伸”。 ?道引:也叫導(dǎo)引,即導(dǎo)氣令和,引體令柔。為古代方士用以強身延壽的一種養(yǎng)生方法。?壽考:高壽。考,老。 ?高:謂行為高尚。 ?澹然:恬淡無心的樣子。 無極:謂不滯于一偏,即不刻意為亢、為修、為治、為閑、為壽。
磨礪心志崇尚修養(yǎng),超脫塵世不同流俗,談吐不凡,抱怨懷才不遇而譏評世事無道,算是孤高卓群罷了;這樣做乃是避居山谷的隱士,是憤世嫉俗的人,正是那些潔身自好、寧可以身殉志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宣揚仁愛、道義、忠貞、信實和恭敬、節(jié)儉、辭讓、謙遜,算是注重修身罷了;這樣做乃是意欲平定治理天下的人,是對人施以教化的人,正是那些游說各國而后退居講學(xué)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宣揚大功,樹立大名,用禮儀來劃分君臣的秩序,并以此端正和維護(hù)上下各別的地位,算是投身治理天下罷了;這樣做乃是身居朝廷的人,尊崇國君強大國家的人,正是那些醉心于建立功業(yè)開拓疆土的人所一心追求的。走向山林湖澤,處身閑暇曠達(dá),垂鉤釣魚來消遣時光,算是無為自在罷了;這樣做乃是閑游江湖的人,是逃避世事的人,正是那些閑暇無事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噓唏呼吸,吐卻胸中濁氣吸納清新空氣,像黑熊攀緣引體、像鳥兒展翅飛翔,算是善于延年益壽罷了;這樣做乃是舒活經(jīng)絡(luò)氣血的人,善于養(yǎng)身的人,正是像彭祖那樣壽延長久的人所一心追求的。若不需磨礪心志而自然高潔,不需倡導(dǎo)仁義而自然修身,不需追求功名而天下自然得到治理,不需避居江湖而心境自然閑暇,不需舒活經(jīng)絡(luò)氣血而自然壽延長久,沒有什么不忘于身外,而又沒有什么不據(jù)于自身。寧寂淡然而且心智從不滯留一方,而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匯聚在他的周圍。這才是像天地一樣的永恒之道,這才是圣人無為的無尚之德。
故曰:夫恬惔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zhì)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zhǔn)?感而后應(yīng),迫而后動,不得已而后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zāi),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zé)。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惔,乃合天德。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于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無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郁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
?惔:通“淡”。?平:準(zhǔn)則。 質(zhì):根本。 ?“圣人”句:當(dāng)作“圣人休焉,休則平易矣”。休,息心。?德:自然本性。 ?天行:依乎天理而行。 ?物化:像萬物一樣蛻然變化而無系念。 ?故:巧詐。 ?豫:通“預(yù)”。?純粹:純凈而不間雜。 ?罷:通“?!薄??一:謂專守玄虛之道。 ?于:即“與”。 忤(wǔ五):乖違,抵觸。 ?弊:疲弊,疲困。 ?精:精神。 ?郁閉:滯積。
所以說,恬淡、寂漠、虛空、無為,這是天地賴以均衡的基準(zhǔn),而且是道德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所以說,圣人總是停留在這一境域里,停留在這一境域也就平坦而無難了。安穩(wěn)恬淡,那么憂患不能進(jìn)入內(nèi)心,邪氣不能侵襲機體,因而他們的德行完整而內(nèi)心世界不受虧損。所以說,圣人生于世間順應(yīng)自然而運行,他們死離人世又像萬物一樣變化而去;平靜時跟陰氣一樣寧寂,運動時又跟陽氣一道波動。不做幸福的先導(dǎo),也不為禍患的起始,外有所感而后內(nèi)有所應(yīng),有所逼迫而后有所行動,不得已而后興起。拋卻智巧與事故,遵循自然的常規(guī)。因而沒有自然的災(zāi)害,沒有外物的牽累,沒有旁人的非議,沒有鬼神的責(zé)難。他們生于世間猶如在水面飄浮,他們死離人世就像疲勞后的休息。他們不思考,也不謀劃。光亮但不刺眼,信實卻不期求。他們睡覺不做夢,他們醒來無憂患,他們心神純凈精粹,他們魂靈從不疲憊。虛空而且恬淡,方才合乎自然的真性。所以說,悲哀和歡樂乃是背離德行的邪妄,喜悅和憤怒乃是違反大道的罪過,喜好和憎惡乃是忘卻真性的過失。因此內(nèi)心不憂不樂,是德行的最高境界;持守專一而沒有變化,是寂靜的最高境界;不與任何外物相抵觸,是虛豁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交往,是恬淡的最高境界;不與任何事物相違逆,是精粹的最高境界。所以說,形體勞累而不休息那么就會疲乏不堪,精力使用過度而不止歇那么就會元氣勞損,元氣勞損就會精力枯竭。水的本性,不混雜就會清澈,不攪動就會平靜,閉塞不流動也就不會純清,這是自然本質(zhì)的現(xiàn)象。所以說,純凈精粹而不混雜,靜寂持守而不改變,恬淡而又無為,運動則順應(yīng)自然而行,這就是養(yǎng)神的道理。
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dá)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人尚志,圣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注釋〕 ?干、越:即干溪、越山,都是出名劍的地方。這里也可代稱吳國、越國。?柙:通“匣”。用作動詞,放在匣子里。?極:至,到。 ?際:到達(dá),接近。 ?蟠:遍及。 ?同帝:謂其功用如同天帝。 ?精通:指身神凝合的妙契程度。 ?天倫:天理。?野語:俗話。 ?體:體悟。
今有吳越地方出產(chǎn)的寶劍,用匣子秘藏起來,不敢輕意使用,因為是最為珍貴的。精神可以通達(dá)四方,沒有什么地方不可到達(dá),上接近蒼天,下遍及大地,化育萬物,卻又不可能捕捉到它的蹤跡,它的名字就叫做同于天帝。純粹素樸的道,就是持守精神,持守精神而不失卻本真,跟精神融合為一,渾一就使精智暢通無礙,也就合于自然之理。俗語有這樣的說法:“普通人看重私利,廉潔的人看重名聲,賢能的人崇尚志向,圣哲的人重視素樸的精神?!彼?,素就是說沒有什么與它混雜,純就是說自然賦予的東西沒有虧損。能夠體察純和素,就可叫他“真人”。
〔鑒賞〕 本篇主要論述養(yǎng)生之道,養(yǎng)生貴在養(yǎng)神,要恬淡寡欲,體悟純素,順其自然,做到不喜不怒,與世無爭,哀樂不入。那些過分追求外物的行為,刻意為亢、為修、為治、為閑、為壽的人,對于養(yǎng)生養(yǎng)神都是有害的,只能成為喪真失性之徒。文章簡短,雖缺少內(nèi)篇恢恑憰怪的特點,但也一波三折,有破有立,筆法嫻熟,揮灑自如。
莊子像老子一樣善于冷眼旁觀,在當(dāng)時混亂的年代,別人都在為生存而疲于奔命時,他卻站在一旁冷靜觀察,思考著社會人生。對社會上五種人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不以為然,于是寫下了這篇養(yǎng)生哲學(xué)。作者開篇即對五等世俗之人窮形盡相:立志高尚者刻礪身心,高尚其行,非毀時政,卓而不群;修身養(yǎng)性者克己復(fù)禮,倡導(dǎo)仁義,謙恭禮讓,誨人不倦;治國安邦者君臣講禮,上下講義,建千秋偉業(yè),立萬世英名;清心寡欲者隱逸淵澤,行吟河畔,寒江獨釣,自適其志;企求長壽者晨起早練,健身養(yǎng)形,熊經(jīng)鳥申,吐故納新。此五等人都似穿牛鼻絡(luò)馬首者,有心而為,失其自然真性,未得養(yǎng)生之道。故作者將此等人一網(wǎng)打盡后,不加評論,便戛然而止,用“若夫”一詞一筆蕩開,連用幾個“無”字,如急管繁弦,又如回風(fēng)舞雪,將五等人一筆抹殺,引出圣人。圣人“無不忘”、“無不有”,“無不忘”則物物俱化,“無不有”則物物俱全。老子說:“(圣人)不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笔ト撕盟埔粋€大熔爐,將上面眾人各種本領(lǐng)一齊融化,無心而求卻無不具有。圣人法天貴真,淡然無極,順其自然,因循無為,與上面五等人境界迥異,對比鮮明,是非優(yōu)劣,昭然若揭。
接著作者連用六個“故曰”描寫圣人之德,重重證解,重重申贊,一唱三嘆,猶如黃河決堤,飛流直下。先以“恬惔寂漠、虛無無為”八個字盛贊圣人之德,德全而神不虧,“神”字即從“德”字出,一“神”字總括上文。圣人勘破一切,將生死、陰陽、禍福通通看得十分透徹,一死生齊萬物,因此為人處世隨順自然,合于天德,憂患不入,邪氣不浸,既無天災(zāi),也無人禍。世俗之人的各種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愛好厭惡之類傷害自然心性的情感,圣人都早已拋棄掉,無憂無喜,始終如一,純粹之極。繼而作者以水作喻引出養(yǎng)神之道。老子說:“上善如水,水善而利萬物有靜?!彼o則清,清澈、平靜,而又保持自然的流動是水的本性,精神似水,養(yǎng)神之道就在于像水一樣清而不雜,靜而不變,恬淡無為,合于天行。文章巧妙地以“此養(yǎng)神之道也”一語總收圣德之美,至此讀者才撥云見月,全篇主旨豁然開朗。為了突出這一主旨,作者又援引寶劍的養(yǎng)護(hù)方法和民間俗語,重申養(yǎng)神的重要性,“純素之道,唯神是守”。末尾結(jié)以“真人”,意在示人以大道至虛至真之境,暗示那些有心而為的行為,必擾亂人的天真本性,對于大道是十分有害的。由此充分反映出莊子的人生理想,是想通過養(yǎng)生理論,擺脫世俗,達(dá)到“圣人”、“真人”的境界,虛靜無為,合于大道,神與天游。
附:古人鑒賞選
此篇言圣人之德,以養(yǎng)神守神作主,首尾卻是一篇文字,中間連用六個“故曰”,末引野語結(jié)之。看他文字波瀾,莊文中最近時好者,熟讀詳味,妙義自見。(明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
先將五樣人排列,然后遞入圣人,五者乃更不足道。接連用六個“故曰”,寫圣人之所以為圣。末引野語作結(jié),見凡人各有所尚,惟圣人為得所尚耳,真具一片醒世婆心?!疤竦⒓拍?、虛無、無為”,是圣功要領(lǐng)?!梆B(yǎng)神”二字,則其主張也。貴精體純素,止是“養(yǎng)神”二字之換面。(清宣穎《南華經(jīng)解》)
此篇所言,多散見諸篇,而以虛靜無為收歸養(yǎng)神,以“純素”二字括之,為入圣成真之要,實大宗之歸宿也。有議其膚淺,疑非莊筆者,然起首以五等之士,陪出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以下疊六“故曰”,重重證解,重重申贊,參伍錯綜,而精彩百出,不拘拘銜接,而大氣貫注,末乃以一喻一諺作結(jié),此種神力,故非《史》、《漢》以下所有也。(清陸樹芝《莊子雪》)
《刻意》篇,摹寫圣人之德。開手撰出五個樣子,襯托圣人,閑閑布置,體密氣疏。轉(zhuǎn)入圣人,將五者一齊壓倒。層層脫卸,有回風(fēng)舞雪之姿。無不忘,則五者皆化其跡;無不有,則五者盡得其神。澹然無極,申上“無不忘”句;眾美從之,申上“無不有”句。排偶中運以單行之句,氣韻生動。倒點圣人之德,以天地作陪,真令上面五樣人,望洋興嘆。此段純是凌空蕩漾之文,尚未揭出圣人本領(lǐng),下面特提“恬淡寂寞虛無無為”八個字,方顯得運用之神。(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
圣人與天地合德,抬出圣人,以天地作陪,抹煞上面五項人,筆力雄大無匹?!疤駩醇拍摕o無為”八個字,勘合圣人之德,德全而神不虧,“神”字即從“德”字內(nèi)逗出。德者,性命之根柢;神者,運化之功用。后幅歸重養(yǎng)神,正此義也。(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