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去拜謁一座山就是拜謁一個人，去拜謁一個人也就是拜謁一座山。一座山，在渺遠的時光長河中，浸潤與承載了太多的日月光華與風雨滄桑；一個人，在草木山川之上以大智慧、真性情鏤刻下了太多的歷史傳奇與人文品格。于是，山與人，如此妥帖地昂首一處，蔚然蒼翠，養(yǎng)岫云之白、瀝林嵐之清，經(jīng)百世而自浩然，歷萬代而自綿延。
官山如此。以官名山，足見山之挺拔高昂；以山稱官，足見官之端正持重。官山原名羅帶山，地處龍?zhí)?，溈水之濱，衡岳余脈。因此處葬有南宋抗金名將魏國公張浚及其子南宋一代大儒張栻，歷代帝王以張浚為宰相典范，明世宗在嘉靖三年下詔建“南軒書院”，御書匾額，命其墓地為“官山”。
我曾數(shù)次尋訪至此，來憑吊一個忍辱偏安王朝下的孤絕背影；來感受“天、性、心三者，名異實同，皆同體于理”的理學(xué)思想光芒。
初至官山，南軒書院、張浚祠、南軒夫子祠遺跡已不可尋。沿鄉(xiāng)村便道逶迤而行，便至官山南麓。只見兩座墓冢，翠柏拱繞、肅穆清寒，背依九曲奇峰，前臨青羊湖尾岸，一左一右分踞約50米開外的兩座山頭。左為“宋大儒張南軒先生之墓”，右為”宋元輔封魏國公張公德遠之墓”。兩座墓的格局形制相仿，以花崗石砌成墓圍，前立石華表，以三合土筑成凸字形封冢，冢首豎青石墓碑。青山無言，石階清寂，唯風入松林，傳來陣陣使人神清魄澈的尾音。想到長眠于此的名相先賢，浩然清氣滋養(yǎng)一方山水人文，精研妙悟開湖湘學(xué)派一脈道統(tǒng)，死后皆不歸家山彰顯凜然之志，養(yǎng)下一抹悲壯的鄉(xiāng)愁。
官山有幸，成為這位“精忠貫宸極，孤憤摩穹蒼”的南宋重臣的埋骨之地。張浚一生力主抗金，縱橫馳騁，終無望收復(fù)失地，病逝他鄉(xiāng)，“吾嘗相國，不能恢復(fù)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其心其志，在隱忍偷安、一派求和聲的朝廷中，不啻于一聲驚雷。其磅礴孤絕之音，仍能震醒后世碌碌無為、昏聵不明的為官之者。其子張栻至忠至孝，遵其遺愿，將其安葬于龍?zhí)林?，為父守墓，精研理學(xué)，講習(xí)授徒，終成一代大儒，與朱熹、呂祖謙齊名，時稱“東南三賢”。
再一次來到官山，正值朱張會講850周年之期，寧鄉(xiāng)縣政府斥資1.2億修建的南軒文化園和南軒書院已正式竣工開放。立于104縣道之側(cè)，高大挺拔的南軒文化園門樓已赫然在目?！耙詧蛩淳裥恼袂锍聊?，承孔孟性理學(xué)起一世膏肓?！遍T樓上鐫刻的楹聯(lián)高度概括了張浚父子一生的功業(yè)與對后世的影響。廣場以大理石和青磚鋪地，四周綠樹參差，蘭草幽篁，平添意趣。遠望水如羅帶，山似屏風，萬千氣象，盡在蒼茫遼闊處。
青羊湖之尾，浩淼開闊。冬季枯水期，只剩河道中間有涓涓細流繚繞而行，大部分河灘野草叢生，牛羊在草地上散漫徐行、低頭啃食。如果在豐水季節(jié)，水波漫至湖堤，綠水湯湯，岸芷汀蘭，白鷺斜飛，定是另外一番景象。
從此岸已然能望見對岸的南軒書院，粉墻黛瓦，錯落有致。要抵達南軒書院，須登上“官埠橋”步行通過。橋頭有碑亭一座，雕檐飛角，翼然若振。亭內(nèi)立有清穆宗詔令之碑：“大小文武官員，至此止步下車”。由此可以想見當時之盛況——來往于官埠橋上的達官貴胄、平民黎首、書生士子，心懷虔敬，用腳步一次次丈量一代名相一代大儒的人生、品格與學(xué)識的厚度，又將這一份厚度融進自己的生命，融進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血脈。
官埠橋為鋼筋水泥橋墩、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橋身、橋面、橋欄的步行橋，兩側(cè)平坦，徐斜轉(zhuǎn)折，中間為圓拱，須拾級而上然后沿梯而下。漫步橋上，青山滿目，綠水長流，白云悠悠，天地曠遠，自有蒙蔽于心的塵泥被徐徐吹落，而有悠然通透之感沁入胸懷。
南軒湖，用一彎碧水，滿目詩情，迎接從官埠橋下來的游客。我不是游客，我在內(nèi)心把自己定位為一位文化的追隨者和朝拜者。如果并不急于莽撞地踏入書院的寧靜深邃之中，可以緩緩地繞湖一周，穿過“忠孝勤儉”牌坊，路過圣旨碑亭，踏上石拱橋，看青山云影倒映于一湖碧玉之中，賞游魚青荇、碧荷紅蓼，等清風徐來，水面微瀾，在江南的云水間濯洗一顆塵心。
書院整體為封閉的四合院結(jié)構(gòu)，正門懸“南軒書院”匾額及“精忠貫辰極，道脈雄古今”的門聯(lián)。踏進書院大門，我仿佛聽到南軒先生的腳步聲、辯學(xué)聲、吟詠聲、喟嘆聲穿越800多年的時空傳來，清晰可聞。我放慢了腳步，有如醍醐灌頂，循著縈繞于心的音韻細細探尋光陰吐納出的華彩。
院落中軸為張浚祠堂和張栻祠堂，祠堂陳列張浚父子半身塑像。在南軒先生塑像前，瞻仰朝拜者絡(luò)繹不絕，其中一個平常的場景引起了我的注目。一普通農(nóng)婦攜幼子來到張栻祠堂，小孩頑皮好動，一路嬉耍，待行至南軒案前，小孩卻一下安靜下來，雙手合十、雙膝跪在榻上朝南軒塑像拜了起來，母親則肅立一旁，微笑囑咐小孩“多拜拜會讀書的”。聽口音，婦女似為鄰近鄉(xiāng)民，我會心一笑，搭訕起來，詢問附近鄉(xiāng)鄰是否常來此朝拜南軒先生。婦女說有關(guān)張南軒的傳說很多，但真正能來瞻仰朝拜還是南軒書院重修以后的事。我們在一側(cè)閑談，小孩懵懂，仍在一個勁作揖，望著樸素而虔敬有加的鄉(xiāng)民，望著憨態(tài)可掬的小孩，我深感文化的感召力是無形而長遠的，也在先生像前長揖。的確，先生當?shù)闷鸷筝厡W(xué)人對他的如此尊崇。
南軒先生畢其一生，讓自己的理學(xué)思想、教育思想、政治思想閃耀獨特的個性光芒，成為一座文化的豐碑。他理學(xué)思想中的“太極即性論”“知行互發(fā)論”“義利之辨”既與程朱理學(xué)有別，也與陸九淵心學(xué)派相異，還與張載的氣本論理學(xué)不同，在理學(xué)中獨樹一幟，開啟了湖湘學(xué)派的一代宗風，影響了幾百年來的湖湘文脈道統(tǒng)。在教育方面，他以反對科舉利祿之學(xué)、培養(yǎng)傳道濟民的人才為其辦學(xué)指導(dǎo)思想。主張的“致知力行”、“學(xué)思并重”，發(fā)展與豐富了儒家的道德教化功用。在政治思想方面，他主張“以理治國”、“民為邦本”。這些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是一條含金量很高的礦脈，仍值得我們?nèi)ド钊氲靥綄ね诰?、消化吸收，以鑄造和重塑更其厚重的生命價值與文化品格。
書院內(nèi)設(shè)有四德堂、忠孝勤儉廳、希顏齋、養(yǎng)正齋、四益齋、懷古軒、文化陳展室、講堂、會議廳、藏書閣等，主要建筑多集中在書院右首。左首則多為連廊。在書院中軸線兩側(cè)，分列有神道和觀水道。右為觀水道，水渠以青磚為沿為底，碧水如絹帛拂庭院而過，泉聲隱約。我沿觀水道尋至?xí)河覀?cè)后門，竟不見其源。詢問工作人員，才得知水源是從山上引下的一股清泉，難怪水渠一年四季穿珠泄玉，長流不息。整個書院濃厚的歷史底蘊與優(yōu)美的人文環(huán)境相得益彰。陳展室以張浚張栻生平為主線，通過復(fù)原的圖文典籍集中展現(xiàn)了南軒思想的產(chǎn)生、發(fā)展、成熟以及對后世的影響。從神道出書院后門，便見一座寬敞軒昂的享堂，內(nèi)設(shè)張浚父子畫像，廊柱上有楹聯(lián)三幅，在此可以行祭祀大禮，憑吊先賢。
享堂之后，青峰兀起，翠柏長青。左右兩個山頭便是我數(shù)次來拜謁過的張浚父子墓地。如今的南軒文化園，隨著許多被毀的古跡的進一步恢復(fù)，張浚父子的墓冢不再顯得孤寂，慕名來此拜謁的人也會越來越多，“山間光景只常事，堪笑塵寰萬種心”，無論你帶著何種心而來，在此，你都會得到一種文化、思想上的浸潤、喚醒、撫慰與啟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