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人知和靖《點絳唇》、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不知先有正中“細(xì)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在古典詩歌中有一些意象是與離別相連接的,譬如柳,還有草。記得最早背過的一首寫草的詩是《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但大多數(shù)人只記前四句,卻把后四句給丟掉了—— “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這才是作者詠草的用意。離別之后必然是思念,這是草比柳多出來的內(nèi)涵了,比如“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dāng)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通觀這一則里涉及的四首詞,主角都是草,又都與思念和離別融為一體。
先看林逋的《點絳唇》:金谷年年, 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金谷“,餞別之所,也是昔日繁華熱鬧的所在,如今卻是荒草亂生,一片凄迷。詞作開篇便將讀者帶入送別之地,且引發(fā)了對人世滄桑的感慨,接下來的“落花”,“煙雨”,“離歌”,“長亭”也無一不烙上離別的痕跡。最后一句,詞人將一個背影放在了蒼涼的視野里,我們可以看到那踽踽獨行的離人愈行愈遠(yuǎn),只剩下無情的春草兀自茂盛地生長,一年又一年,遍布南北西東。行文至此,那一腔離情便如同這青草蔓延開來,綿綿不盡了。
梅堯臣《蘇幕遮》: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庚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娱L亭,迷遠(yuǎn)道??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每一次離別都要有一個開端,這一次離別是在芳草依依的長堤上拉開了序幕。我們可以從這兩首詞的比較中看到相同的點“煙”——凄涼迷惘,“亂”——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十里“長亭”——離別的必經(jīng)之地,再現(xiàn)了依依惜別之情,“王孫”——遠(yuǎn)行的游子,艱苦的旅程。結(jié)處——與上篇不同,最后一個鏡頭是滿地殘陽,草色漸漸凝重,仿佛因這難以承載的離情與暮煙一同老去了,那個思念的人呢?一定也是這樣老去的罷。
歐陽修《少年游》: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王孫”依然是此中主人公,雖然同樣是寫“行色苦愁人”,但較前兩首詞境界更為開闊。“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遠(yuǎn)遠(yuǎn)地,我們可以看到有人在闌干之上獨自遠(yuǎn)眺,芳草連天,那晴翠的碧色一直伸展到天邊,好像一片碧云要飄到天上去了??删驮谶@樣美好的春天里,在這樣美麗的人間二月天,充斥在每一寸空間的卻是濃濃的離愁,春草綿延不盡,那春天里的愁思也在季節(jié)里瘋長,彌漫至千里之外,萬里之外了。“謝家池上”,“江淹浦畔”這句是用典,用以抒發(fā)離別之苦,但真正可以襯托離別之苦的還是“疏雨滴黃昏”一句,——稀稀疏疏的雨滴在黃昏里飄落,或在階前,或在葉間,似離人淚,又似相思語,我們不知道這雨要下到何時才會停下來,我們更不知道那遠(yuǎn)行的人又要到何時才會回還。
馮延巳《南鄉(xiāng)子》: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fù)你殘春淚幾行!
好一句“細(xì)雨濕流光”,的確值得贊嘆。“細(xì)雨”本不足為奇,最妙是“流光”,讓人神思搖曳。蒙蒙細(xì)雨之中,春草青翠欲滴,微風(fēng)拂來,草葉輕搖之間,上面隱約有光采流動——這可能是作者想要表達(dá)的情景,但讀到這里,我感覺的不僅僅是草葉上的流光閃動,還會感覺時光也在這細(xì)雨之中,輕輕從春草之上流過,不留痕跡。而這種誤讀不僅沒有影響對詩歌的理解,反倒似與下文“芳草年年與恨長”一句有巧妙的呼應(yīng),使詩歌意蘊顯得更為深厚了。草,在這里仍然是思念的寄托,不過與離別就隔得稍微遠(yuǎn)了些。
觀堂先生對這幾首詠草詞的評價是“皆能攝春草之魂”,我想,這春草之魂應(yīng)該就是離別之魂,思念之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