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士
吾畢生之愿,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nèi)多栽竹樹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俱見煙水平橋。
——鄭板橋
1693年11月22日,江蘇興化縣鄭家新添男丁,取名鄭燮。
因家在護(hù)城河邊,河上又有橋,長大后他便自號“板橋”。
<鄭板橋像>
小時候,鄭家有百畝田地,雇有佃戶、女傭,家境殷實,但鄭板橋少年時期卻兩度喪母,實為不幸。
三歲那年,親生母親汪氏因病去世。
因為年紀(jì)太小,并不記事,母子相處的唯一溫存時刻,在他腦海里竟是一副悲愴的索乳圖景:
登床索乳抱母臥,不知母歿還相呼。
母親臥床奄奄一息,不知世事的板橋還掙扎著要爬到母親懷里吃奶,對于母親的即將離去的事實,渾然不知。
生母去世后,其父又續(xù)弦,為他娶了繼母,這位夫人對板橋也很好。
<鄭板橋故居>
在嫁入鄭家十年后,繼母也因病去世了。鄭板橋?qū)λ屑び杏?,還作詩悼念:
十載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復(fù)憂饑寒。
好在不幸中的萬幸,乳母費氏對鄭家忠心耿耿,待他更是比自己子女還要親。
四歲那年,興化澇災(zāi),鄭家已經(jīng)養(yǎng)不起傭人,費氏割舍不下小板橋,仍舊自愿在鄭家做工,不要工錢,也不吃飯。
每天早晨,她給板橋穿上衣服,再花一文錢買上一塊餅,母子相伴,板橋在旁邊吃餅,她就去做家務(wù)。
多年后,鄭板橋仍舊牢記這一塊餅的恩情,還在《乳母詩》里寫道:
食祿千萬鐘,不如餅在手。
四年后,災(zāi)荒餓死很多人了,費氏也不得不外出逃荒,臨走那天早晨,仍是先去鄭家把早飯做好,留在鍋里給板橋保溫。
<鄭板橋故居>
那天起床后,再也沒等來費氏的鄭板橋,嚎啕大哭,他以為再也見不到乳母了。
直至三年后,費氏逃荒回鄉(xiāng),兩人才又相見。
鄭板橋有先后有三位母親,而費氏不過是一位最普通最底層的農(nóng)婦,但她質(zhì)樸的善良,對鄭板橋影響最深。
興化連年災(zāi)害,鄭家良田百畝,也無往日豐收,日子過得艱難。
但20歲那年,他憐恤佃戶,把那些租地的契約,全都撕毀了。
所以縱使后世說“狂士”鄭板橋,他也始終狂在外,善在內(nèi)。
狂在才華
鄭家是書香門第,祖父、外祖父都是讀書人。
<鄭板橋故居>
其父立庵先生是位廩生,受領(lǐng)朝廷俸祿,還教授幾百學(xué)生。
舅父飽學(xué)多才,尤精通書法,鄭板橋的書法熏染就來源于此,但他比起舅舅實在資質(zhì)平平,取得的成就,幾乎全靠努力。
幼年起,臨摹古人墨跡就如癡如狂,平日練書法廢寢忘食,走在路上手指也一刻不閑,隔空比劃。
長大后,依然起早貪黑地練習(xí),直至娶妻后,仍日日如此。
一日深夜,在妻子的催促下終于上床就寢,躺下后,鄭板橋的手指還在肚子上寫寫畫畫。寫到忘情,將手指當(dāng)作毛筆,長長一筆,一直劃到妻子肚子上。
徐氏不滿,“你這是干什么?一人有一體,你有你自己之體,還不夠你寫的,何必寫劃別人之體呢?”
本是抱怨之詞,鄭板橋卻聽出雙關(guān)之意。
吸取了這么多書法名家的長處,我也應(yīng)該“自成一體”。
后以“分書摻入楷行草,再加入蘭竹畫筆,使書畫融為一體”,謂曰六分半書。
<鄭板橋書法>
年紀(jì)輕輕,就敢自成一派,這種狂氣非鄭板橋不可。
鄭板橋曾在蘇州開過一家畫室,幫客人畫畫,以求謀生。其間,畫竹蘭石,也畫少許魚鳥,唯獨不畫梅花。
原是這巷子里另有一位呂子敬,擅長畫梅,人稱他畫的梅花“遠(yuǎn)看花影動,近聞有花香”。
鄭板橋看過,自嘆不如,一有人找他畫梅花,他便謙虛地說:“我畫的梅花比呂先生差遠(yuǎn)了。走吧,我領(lǐng)你找呂先生求畫去!”
畫一物,必將精于一物。
他不為客人畫梅,時人以為狂,其實心底是謙。
<鄭板橋畫竹>
鄭板橋聲名最盛時,他的《詩鈔》與《詞鈔》風(fēng)靡一時,這些都是他幾經(jīng)篩選,用六分半書謄抄出來的,頗費心血。
以防盜版,他在《后刻詩序》寫下:“板橋詩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版,將平日應(yīng)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如有盜用、篡改,化作厲鬼也不放過其人,敢下這樣的毒咒,果然夠狂!
<鄭板橋《詩鈔》>
藝高人膽大,鄭板橋的狂,不是毫無根據(jù)的狂氣,反倒是有所才學(xué)后,延伸出的文人筋骨。
某種程度上,這樣的狂氣,才使得他的詩書畫愈發(fā)有風(fēng)格。
無怪乎,成為“揚州八大怪”之首。
狂在濟(jì)民
六歲起,鄭板橋就追隨同鄉(xiāng)陸種園先生學(xué)習(xí)。陸種園才華橫溢,卻家徒四壁。
鄭板橋為他心懷忿怨,對于官場的貪腐、不作為十分嫉恨。
此后,他寫詩作畫,出仕做官都帶有強烈的個人印記,不隨波逐流,更不同流合污。
<《糊涂縣令鄭板橋》劇照>
50歲時,鄭板橋正式踏入仕途,在山東范縣做知縣。
不過一個七品芝麻官,鄭板橋卻為妄圖破壞迂腐規(guī)矩。
作為一縣之主,夜里出來巡視這么辛勞的事,他竟然不鳴鑼開道,也不舉“回避”“肅靜”的牌子,實在是太沒架子了。
和下層百姓平起平坐,聊天問話,簡直有傷體面。其他知縣知道了,都暗暗說他“實不相宜”。
在鄭板橋眼里,這算什么,當(dāng)他升調(diào)至山東心臟地帶的濰縣,還敢私自開倉放糧,接濟(jì)災(zāi)民。
乾隆十一、十二年,山東在連年災(zāi)荒后,民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人吃人的駭人舉動。
鄭板橋目之所及滿目瘡痍,身為父母官,眼看百姓至此,他一個于心不忍就下令開倉借糧。
私自開倉是大罪,旁人為他的官途著想都來勸阻,他便呵斥回去。
<《糊涂縣令鄭板橋》劇照>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等到一層一層報上去,老百姓會苦不堪言。若上司怪罪下來由我負(fù)責(zé)!”
百姓寫借條,官府發(fā)放谷子,救活了一批人。
秋天,災(zāi)荒未止,糧食還不上,他還敢一把燒了災(zāi)民的借條。
得了民心,卻遭到同行排擠,污蔑他貪污官糧,鄭板橋被革職除官。
干脆告老還鄉(xiāng),三頭驢子,一頭駝自己,一頭載書和行李,一頭駝帶路的差役。
臨行前,這位縣令寫下: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fēng)江上作漁竿。
一心為民,越權(quán)謀糧,救活了百姓,自己身陷囹圄,這都不如回鄉(xiāng)畫竹、釣魚去。
回鄉(xiāng)時,揚州有位秀才李嘯村特意寫對聯(lián)慶賀:“三絕詩書畫,一宦歸去來。”
<鄭板橋像>
這時,68歲的鄭板橋書畫詩文小有名氣,求者甚多。不得已,他便擬出價格。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
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
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心中喜樂,書畫俱佳。
收了這些錢財,他都裝在一個大布袋里,沿途看到親友家有所貧困,便都散給他們。
鄭板橋一生的夙愿都是“得志加澤于民”。
然而他步入仕途的時間統(tǒng)共算起來也不過十幾年,大部分時間,哪怕不得志,他也樂善好施,幫扶貧民。
彼時,官場上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他一介平民,卻要靠賣畫來“加澤于民”,真狂也。
這樣的狂人古今能有幾人。
狂在懲官
鄭板橋有句名言:“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轉(zhuǎn)入糊涂更難,放一箸,退一步,當(dāng)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
還寫過“難得糊涂”,但他為官的時候,這樣做了嗎,顯然沒有。
<難得糊涂>
某日,闊綽的鹽商扭送進(jìn)來一個骨瘦如柴的鹽販,要求判處重罪。鄭板橋深知鹽販生活疾苦,頓生憐憫。
于是,他答應(yīng)鹽商:“這個小販應(yīng)當(dāng)加重處罰,我準(zhǔn)備給他戴上枷鎖,立街示眾?!?/p>
命衙役給鹽販帶上蘆葦特制的“蘆枷”,他親筆畫上蘭花、竹子,還題了字。鹽商以為縣令在幫自己,還讓鹽販站在門口示眾。
當(dāng)時他的親筆書畫,已經(jīng)到了“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只字書,皆珍惜藏庋”,這樣搶手的地步了。
<鄭板橋畫像>
眾人聽說能看到縣令的親筆,就一涌而去,把鹽商門面堵得水泄不通,生意也做不成了。
后來,鹽商只好求他再把鹽販放了,鹽商自然與他也結(jié)下了仇怨。
而他本可以裝糊涂,給自己少一事,求個心安的。
又一日,知府路過,鄭板橋也不出來迎接。這個知府是買官當(dāng)上的,腹內(nèi)草包一個,鄭板橋瞧不起他,就在縣衙坐等著。
知府心有芥蒂,在接風(fēng)宴上有心發(fā)難,于是指著一盤河蟹,問他:“此物橫行江河,目中無人,久聞鄭大人才氣過人,何不以此物為題,吟詩一首,以助酒興?”
鄭板橋不卑不亢,立馬吟詩道:
八爪橫行四野驚,雙螯舞動威風(fēng)凌。
孰知腹內(nèi)空無物,蘸取姜醋伴酒吟。
四座皆驚,卻也不好說話,知府吃了啞巴虧,便不再說話,在上司面前又添了一筆新賬。
<《糊涂縣令鄭板橋》劇照>
不過他也不在乎,就連辭官回去,也模仿人家新官上任掛出牌子。只不過人家掛的是“奉旨上任”,他寫的是“奉旨革職”。
“奉旨革職”的船,恰好和一位大奸臣的兒子姚有財同行。
姚有財知悉鄭板橋就在跟前,命人前去索要書畫。姚有財要去揚州赴任,是他未來的父母官。
鄭板橋?qū)τ诔院孺钨€、無惡不作的姚有財,深惡痛絕,自然不管這些,大筆一揮就寫下:
有錢難買竹一根,財多不得綠花盆。
缺枝少葉沒多筍,德少休要充斯文。
這首藏頭詩連起來就是“有財缺德”,這下可把姚有財氣著了。
鄭板橋這樣的人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官場,沒有明哲保身,他選擇了抗?fàn)帲敝帘徽袅藶跫喢薄?/p>
那又怎樣,鄭板橋這么狂,才不在乎呢。
鄭板橋的狂,不在張揚,其實不過是真實,而太過真實,就顯得尤為突出。
不過現(xiàn)在看來,他的很多舉動,都真實得可愛。
他到衙門第一天,就讓衙役們在墻上打了上百個孔,旁人不解,他一板一眼解釋,這叫“出前官惡習(xí)俗氣耳”。
剛?cè)シ犊h任知縣時,公務(wù)甚少,遠(yuǎn)離家鄉(xiāng),又無朋友,他便每日在衙門里飲酒看花,喝醉了就擊案高歌。
屬下常竊竊私語,議論這個縣官神經(jīng)不正常。
后來有人去信給鄭板橋親屬,告知這些,家人來信勸阻,他便行為收斂。只在黃昏飲酒,也不再高歌,醉了就睡覺。
是不是還有點可愛。
<吃虧是福>
但早年喪母,中年又經(jīng)歷過喪子、喪妻之痛,52歲才又有了兒子小寶,卻對他的教育絲毫不松懈,嬌兒如殺兒。
他遠(yuǎn)在山東,鞭長莫及,就不斷寫信給家中,告誡他們不要嬌慣孩子。每封信都要親自附詩,讓小寶背。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跳蚤出。
這些詩也都是教育兒子知勤儉,不驕奢的。
狂人當(dāng)父,也有溫情可愛的拳拳之心。
1757年,他參加了兩淮監(jiān)運使,與袁枚一見如故,鄭板橋動情地說:“子才,天下雖大,但數(shù)人才屈指不過數(shù)人而已!”
袁枚立即以詩回贈:“鄭虔三絕聞名久,相見邗江意倍歡?!?/p>
<袁枚>
鄭板橋辭官后,家鄉(xiāng)誤傳袁枚故去,他聽聞大哭,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心神相通。
由此可見,他外在疏狂,心地卻尤為善良。
1765年1月22日,狂了一生的鄭板橋去世了,留下上千幅書畫。
<鄭板橋>
他曾寄望:“吾畢生之愿,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nèi)多栽竹樹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俱見煙水平橋?!?/p>
卻疏狂一生。
他醉心詩書畫,廢寢忘食,甘之如飴,是謂癡狂。
他一介微官,意圖濟(jì)民,開倉放糧,是謂狂越。
他直面貪官,敢說真話,吟詩諷刺,是謂狂放。
鄭板橋以三絕“詩書畫”著名,但實際上貫穿他一生的則是“三狂”。
狂在才華、狂在濟(jì)民、狂在懲官,這樣的“狂士”狂得真實,狂得可愛、可敬。
(圖片源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