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永恒的失去-----------《錦瑟》主題解讀 - 詩詞 - 中國古代文學 - 北大...
面對永恒的失去-----------《錦瑟》主題解讀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產(chǎn)生于1150年前,1000多年來它一直以詩意朦朧而著稱。沒有人能夠清晰地說去它的主題,哪怕是寫上幾萬字的考證?!跺\瑟》仿佛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獨立的靈魂,能透過時間的幾重迷霧,在世界的那一端朝你神秘地微笑。但總有什么能讓人怦然心動-――當我逐聯(lián)細讀之后,猛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首關(guān)于人生的哲理詩,它要闡述的主題竟有著如此鮮明的現(xiàn)代性:關(guān)于我們無法抗拒的生命中的一切“失去”,以及我們可能面對的選擇。失去的時間與“無端”的存在。首聯(lián)讓我們看到了一張有著華美外飾的瑟,它如此高貴而又優(yōu)雅,讓人聯(lián)想起生命中所有最美好的時光:激蕩而張揚的青春,純粹而朦朧的情感,以及那些曾經(jīng)無比高昂的奮斗與熱望……但是今天,這一切都已不在,它們只能伴隨著瑟那沉郁而又悠長的樂調(diào)殘酷地提醒著詩人以及我們:沒有什么美好是能夠永恒的,“華年”雖然刻骨銘心,卻也終將消散------而李商隱就是在寫作這首詩的858年辭世的,那么我們也就可以想象他將怎樣面對錦瑟所打開的記憶之門,怎樣在一種死亡的黑色壓迫中展開對人生問題的追究---------實際上,在這樣一個憂傷而又沉重的懷舊中,李商隱也的確是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某些值得珍視的真相。比如“無端”。很多人、很多事的出現(xiàn)和發(fā)生似乎都是沒有理性、不期而至和不可選擇的,就象他莫名地身陷“黨禍”,一生輾轉(zhuǎn)流離,摯愛的妻子也不可預(yù)料地在中年離他而去。李商隱關(guān)于人生非理性一面的這一認識,充滿了現(xiàn)代性意味。美國哲學家巴雷特曾經(jīng)這樣對人類的理性發(fā)出質(zhì)疑:“在二十世紀發(fā)生這一切之后,現(xiàn)在就需要說服我們,根據(jù)神秘的生命力所確定的這些理性觀念是多么靠不???還有,這些價值真正代表的整個的和具體的人的一部分有多?。课覀儾坏貌辉谖覀兊囊徊糠趾臀覀兊恼w之間建立一個足以成事的合同……在這種情況之下,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將不得不承認,在啟蒙之光的核心也有一片黑暗。”①李商隱的“無端”正是對人類理性的黑暗盲點的另一種表述。人生并不總是可以被籌劃的,實際上人的一生更多的時候受到無數(shù)偶然和意外的制約,這正如那張瑟:誰是第一個為它設(shè)定50根弦的人呢?誰又決定了瑟一定要這樣而不是那樣存在于世呢?沒有人知道答案。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現(xiàn)在你有沒有聽到一縷悠長的樂音從那神秘的五十根琴弦中散逸而出,它們正穿透 “失去的時間”,緩緩飄進你的靈魂?失去的自我與執(zhí)著的堅守。關(guān)于本詩神秘多義的評論多與中間這兩聯(lián)(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有關(guān)。1000多年時空制造出的文化隔膜以及來自典故解讀本身的多樣性都使這四句詩的意味充滿了歧義。其實如果用“失去”的主題來串聯(lián)它們,會有一種珠聯(lián)璧合的發(fā)現(xiàn)。莊生句出自《莊子.齊物論》②,涉及到的是一個自我的迷失與異化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去?這種對于自我意識、對于存在本質(zhì)的探尋正是現(xiàn)代哲學思想的核心,而且多年來一直是現(xiàn)代主義文化熱衷于表現(xiàn)的主題,比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如果說第一句李商隱通過他的前輩莊周的夢境提出了一個“自我迷失”的問題:當我們基于對自己和現(xiàn)實的誤解而作出了不當?shù)倪x擇,有沒有補救的可能呢?也許答案就在望帝句。杜宇是傳說中古代蜀國的皇帝。有一年,這個國家發(fā)大水,杜宇束手無策。但他的手下有一個叫鱉靈的大臣,是由鱉精變成的,卻很擅長此事。杜宇于是把他派往全國各地治理水患。在這個過程中,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鱉靈的妻子朱莉相愛。后來鱉靈治水勝利歸來,杜宇也知道了一切。在一種轟然而至的內(nèi)疚和頹廢的情緒中,杜宇決定將王位和愛情全部都給鱉靈,自己孤身一人到山林隱居??墒巧眢w的離去卻并不能中斷他對人世與愛人的思念。杜宇最終在山林中郁郁而亡。死后變成杜鵑鳥,仍然在蜀國的天空憂傷地盤旋,聲聲啼血,表達著對故國、人民和愛人的牽掛與摯情。最終吐血而亡。這個故事頗有幾分命運悲劇的凄壯。但同時我們也應(yīng)注意到杜宇在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中表現(xiàn)出的一種能夠穿透死亡的精神品質(zhì):執(zhí)著。陷入世俗迷亂的杜宇最終依憑著精神之力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這十分符合中國人的精神選擇:沒有彼岸,沒有宗教的依托,中國人在苦難中只能選擇“強顏歡笑”的直面:無所逃避,逃無可逃。你必須直視自己的命運,并承擔起隨之而來的一切。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一只蝴蝶笨拙地飛過你張皇四顧的夢境,醒來,你有沒有聽到杜鵑鳥在窗外清晰而悠長的啼叫?而這似乎正是李商隱給出的診斷:用精神的執(zhí)著和堅守來幫助自我渡過它的一切困惑。得與失,快樂與憂傷,希望和失望。表面看,這兩句寫景,具體而且美好:一個是海上生明月,珠圓潤澤;一個是暖陽照耀原野,紫氣升騰。兩句之間還形成和諧對比:意象上一陰一陽(月亮與太陽),色彩上一暗一明(夜晚與白天),體覺上一冷一暖(海面與陸地),實際上典故的運用仍然大有深意。滄海句:套用了兩個典故。一是珠隨月圓③:古人認為珍珠是由大海中的蚌殼形成的,它有一個特性:會隨月亮的陰晴圓缺而變化:月圓則珠圓,月虧則珠虧。這里象征的意味是明顯的:珠圓、珠虧分別喻示著人生的圓滿與不圓滿,導(dǎo)致它們轉(zhuǎn)換的條件是“月亮”,關(guān)鍵在于“月亮”作為影響變化的條件是剛性的,必然要出現(xiàn)的,所以詩人的言下之意非常明顯:人生由圓滿到不圓滿再到圓滿是一個必然發(fā)生的周期性變化。沒有永恒的圓滿,沒有永恒的失去(除了時間),這是詩人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滄海句套用的第二個典故是珠由淚生④:《呂氏春秋》記載,古代南海中生活著一群人魚,它們有一個奇特的功能:流下的眼淚能變成珍珠。這里的象征意味比較直白:淚與珠分別代表著人生的憂與樂,“珠由淚生”則“樂由憂生”:所有的憂傷都孕育著快樂:這是詩人的第二個發(fā)現(xiàn)。藍田句⑤:古人認為,埋在地下的玉具有兩個重要特點:陽光照耀則玉氣升騰,可一旦近觀卻了無蹤跡。如果玉是有生命的,那么埋在地下的它可能盼望著被人發(fā)現(xiàn)重見天日,象征的意義也就此閃現(xiàn):“被發(fā)現(xiàn)”喻示著人生的希望,使這種希望變成現(xiàn)實的條件是:太陽。與前面的月亮相似,這個條件也是剛性的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但與月亮必然帶來“失去”不同,太陽在這里帶來的是“希望”,太陽作為“希望”產(chǎn)生的條件還意味著:人生的希望是永恒存在的————這是以永恒的希望來對抗永恒的失去,洋溢著爽朗樂觀的情調(diào)。當然,在看到希望常在的同時我們也不應(yīng)忽略玉氣陰郁的一面:近觀卻無,這喻示著人生的失望。希望與失望,也是人生的兩種永遠存在而且永遠交戰(zhàn)的狀態(tài),這是詩人的第三個發(fā)現(xiàn)。在這一聯(lián),詩人向我們展示了三組相互對立的意象:得到與失去,快樂與憂傷,希望與失望。生命的進程也許就表現(xiàn)為對這些矛盾狀態(tài)的竭力調(diào)和。如果仍然將其視為詩人面對人世開出的藥方,我們也許可以這樣理解:那些令人沮喪的“失去”—--缺陷、憂傷與失望在未來都有可能被新一輪的圓滿、快樂和希望所補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寂靜的深藍色海洋和同樣寂靜的荒原,永遠懸掛于天際的太陽和月亮;一顆會流眼淚的珍珠,一片努力升騰的玉氣:你看到了一個陰陽調(diào)和的世界,和一種通達、開闊的人生氣概。只有到了這一聯(lián),我們才更清晰地看到了李商隱作為一名典型的儒家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真性:總是要從深重的困境中找尋到一個能夠自我說服的理由,總是要設(shè)法在沒有光亮的世界里找到一條通向希望的路------關(guān)于未來,總要抱持一股積極的信念。追憶:“失去”是價值存在的一種方式。現(xiàn)在我們進入了全詩高潮的部分:尾聯(lián)。有兩個詞值得注意。第一,追憶。能引起我們“追憶”的對象至少具有兩個特性:一是已經(jīng)失去的;二是值得珍視的。第二,當時。這是與“追憶”相對的,指“正擁有”的時刻。詩人在這里發(fā)出的感慨是:這情感豈止可以留待將來追憶,在當時就已經(jīng)若有所失了啊。他在擁有某樣?xùn)|西的同時就預(yù)感到將要失去它,其珍視與珍惜的心態(tài)躍然紙上------這其實是很高悟性的表現(xiàn)。更多的普通人不是這樣。比如周星馳的《大話西游》:“曾經(jīng)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之后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未惘然”——————這可能是更多的普通人的經(jīng)驗:當我們正擁有著珍貴的東西時,往往不能意識到兩件事:一是它們將要失去;二是它們很有價值,等到認識到這一點,往往已經(jīng)時過境遷,曾經(jīng)的擁有已然失去。這種經(jīng)驗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人生中很多珍貴的價值是以失去的方式來認識的。這是一種憂傷而又無奈的經(jīng)驗。對于這種以失去的方式來體認的經(jīng)驗魯迅先生也一定刻骨銘心。在一篇同樣寫于生命末期的雜文中他這樣描述:(他喊醒許廣平)“給我喝一點水,并且去開開電燈,給我看來看去的看一下。”然而許廣平并沒有打開電燈。于是魯迅便只得借著街燈的微光看到“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這也是生活》)這是魯迅先生在死亡的邊界、在預(yù)感到生命將要失去的前夕突然產(chǎn)生的何等強烈的“生”的欲念!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你是不是看到了一個垂垂老者坐在溫暖的爐火邊回憶似水華年:那些只存在于生命早期的所有單純的快樂,那些未被認清就已消散和離失的人與事……窗外大雪紛飛,而靠近墻角的地方,有一張美麗的瑟悄無聲息地站立……綜上,《錦瑟》是一首關(guān)于“失去”主題的詩。時間無法留駐,圓滿無法永恒,一切珍貴的人和事也終將在這種無法抗拒的“失去”中錯過和消散……但儒家的積極人生觀仍促使詩人在這憂傷的回首中給出了精神拯救的方案:執(zhí)著,關(guān)于未來的信念和在進程之中學會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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