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格蘭谷州立大學(xué)終身教授倪培民
【導(dǎo)讀】新冠疫情波及全球以來,坊間學(xué)界、國際政治、習(xí)俗文明,種種是是非非頻發(fā),引發(fā)網(wǎng)絡(luò)熱議或“撕裂”,美國格蘭谷州立大學(xué)終身教授倪培民(文匯講堂第124期嘉賓)賜文《閑論“朝三暮四”》,以春秋筆法縱議時局文化,不見一具體事務(wù),卻處處可見紛擾之事浮出字面,編輯初讀如窺見某些秘密,再讀有開了三維之外另一維度的頓悟,三讀則……謹(jǐn)以哲學(xué)教授的此文分享給讀者諸君,定有腦洞大開之感,林林總總之感悟,歡迎文末留言。
1,朝三慕四,非見異思遷,而是看待事物同異的三個境界
“朝三暮四”這個成語出自《莊子·齊物論》。今人將“朝三暮四”理解成見異思遷,反復(fù)無常,其實是完全誤解了莊子的原義。莊子的原文是: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北娋呀耘?。曰:“然則朝四而暮三?!北娋呀詯?。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有馴猴者以橡子喂猴,說“早上三顆,晚上四顆,如何?”眾猴皆怒,于是他改口說,“那就早上四顆,晚上三顆!”眾猴皆喜。其實“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總數(shù)一樣,而猴子卻一喜一怒,莊子似乎是以此寓言譏諷猴子以“同”為“不同”,是為愚迷。確實,整個“齊物論”篇的核心思想似乎就是“齊物”——可與不可,然與不然,成與毀,是與非,本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就像“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一樣。
然而仔細(xì)讀來,其實莊子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猴子以同為不同,固然可笑,但猴子顯然不是那“勞神明為一”者。那經(jīng)過“勞神”而明白了“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沒有區(qū)別(明為一)的智者,才是莊子稱作為“朝三”的批評對象。他們雖然弄明白了3+4和4+3都等于7,卻不知“其同”僅在于兩者的總數(shù)。就各自的數(shù)目而言,“朝三”和“朝四”,“暮四”與“暮三”還是有區(qū)別的。這種“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與猴子之惑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猴子見異,智者見同。莊子說,“唯達(dá)者知通為一”?!爸橐弧迸c“勞神明為一”不一樣?!皠谏衩鳛橐弧眱H僅看到同的一面,“知通為一”則同時看到同與不同;“勞神明為一”只是智識上的理解,“知通為一”則是實際生活中能通“多”為“一”的能力。在“朝三暮四”這則寓言里,猴子們只認(rèn)同“朝四暮三”,不認(rèn)同“朝三暮四”,看不到其相同的一面,固然愚蠢,但能夠“勞神明為一”的智者只看到“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沒有區(qū)別,卻也沒法平息眾猴之怒,解決不了問題。只有那馴猴者,他巧妙地利用了“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的不同,使眾猴轉(zhuǎn)怒為喜。
寓言之為寓言在于能夠以某種比喻來揭示深刻的道理。莊子“朝三暮四”的寓言,表達(dá)了三層境界,每一層境界在實際生活中都有豐富的對應(yīng)。第一層是眾猴所代表的偏極化(polarized)的認(rèn)知,見異不見同;第二層是智者所代表的“勞神明為一”的認(rèn)知,見同不見異;第三層是馴猴者所代表的圣人的認(rèn)知,同異并見而能貫而通之。
成語“朝三暮四”出自《莊子·齊物論》
2,偏執(zhí)的各種日常表現(xiàn)如“半斤八兩”,慧能給出心理治療法
莊子的寓言以一種極端的形式,表現(xiàn)了眾猴所代表的見異不見同的偏極化思維—— 那些猴子對最為明顯的“同”都視而不見,以為“朝四暮三”絕對地好于“朝三暮四”。它們一聽到“朝三暮四”就氣急敗壞,憤怒抗議,一聽到“朝四暮三”就歡呼雀躍,皆大歡喜。確實,現(xiàn)實生活也有類似的情況。有時候明明是半斤八兩的情況,你說“這邊是半斤”,有人就跟你急,說你挑毛病,揭露陰暗面,說你數(shù)典忘祖,說你背后有陰謀,有黑手,有勢力撐腰。你若說“那邊有八兩”,也有人會跟你急,說你拍馬、舔靴、邀賞,說你被洗腦了,是腦殘,…… 。在這種情況下,指出半斤與八兩其實一樣,可能會幫助那些人“明為一”,明白事理而上升到一個比較理智的心態(tài)。
實際生活中更為常見的,是不那么荒唐的偏極思維。比如在美國,支持共和黨還是民主黨,就顯然是值得尊重的選擇。在大是大非面前,更是需要有鮮明的立場。只要查閱一下維基百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類似“要么和我們站在一起,要么就是我們的對頭”這樣的話,美國共和黨總統(tǒng)布什說過,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希拉里也說過;列寧說過,戴斯蒙?圖圖(Desmond Tutu)和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也說過;墨索里尼說過,耶穌基督也說過,而且不止一次。
莊子選擇了“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顯然是以最荒唐的對比來提醒人們注意“異”背后的“同”,提醒人們警惕極端化的傾向。在莊子看來,雖然“萬吹不同”,風(fēng)吹到每一個山洞的回音都不一樣,但“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這就是莊子寓言中的第二個層次,即以“勞神明為一”的智者所代表的境界:看到萬物其實都在一定程度上像“朝三暮四”和“暮四朝三”一樣。所謂“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等矣?!保ā肚f子·秋水》)從差別的角度看,如果認(rèn)為一樣事物有它可以看作大的方面,那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大的;如果認(rèn)為一樣事物有它可以看作小的方面,那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小的。從宇宙的角度看,地球只不過像米粒那樣,從微觀世界的角度看,一根頭發(fā)尖也可以大如山丘。有了這樣的視角,就可以幫助人從一偏之見中超拔出來,看到萬物的相同之處了。
同樣是針對人容易有偏執(zhí),而偏執(zhí)又是一切“苦”的根源,禪宗六祖慧能曾教他的弟子一種“對法”:“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保ā秹?jīng)·付囑品第十》) 意思是如若有人問佛法,可以用雙句相對,如長與短對,大與小對,有與無對,動與靜對,讓它們彼此相互為因,以最終達(dá)到消除一切對待,執(zhí)著心無處可著的效果。這是一種心理療法。針對那些因“朝三”改成了“朝四”而轉(zhuǎn)怒為喜的猴子來說,指出它同時也是變“暮四”為“暮三”,來去相因,并無實質(zhì)的不同,或許可以幫助它們擺脫我執(zhí)。
莊子選擇“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的對比來提醒人們注意“異”背后的“同”,提醒人們警惕極端化的傾向。
3,比“見同不見異”更高明的是“知通為一”,如“兩行”“中庸”
但這并不意味著莊子和慧能認(rèn)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半斤八兩,或者如英文所說的“same difference”。如果因為事物之間的“同”而無視其“異”,那本身也是偏極思維。歐洲中世紀(jì)哲學(xué)家布律旦曾經(jīng)提出一個很有啟發(fā)的命題:一頭理性的驢在兩堆同樣的干草之間會因為無法作出選擇而餓死。這個命題可以作為莊子“朝三暮四”的一個補充。布律旦的驢可對應(yīng)“勞神明為一”的智者,它看到了同,結(jié)果是失去了采取行動的能力。顯然,即便是在完全同樣的兩堆干草之間,也不能做布律丹的驢,更何況事實上沒有兩堆干草會是完全一樣的。如果學(xué)了哲學(xué)反而失去了判斷是非,作出行動的能力,本來是“愛智慧”的學(xué)問,成了“自殘”“自宮”的刀具,那真的是悲劇。
與“勞神明為一”的見同不見異相比,“知通為一”是更高的一個層次。馴猴者既看到“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之總數(shù)同為七,又看到其對于猴子的心理預(yù)期而言之異,也正因此,他能夠“通為一” — 不用增加猴子的食物配給而可以化解困境。
莊子將“圣人”的境界說成“是之謂兩行”,有深刻的用意。按照唐代學(xué)者成玄英的解釋,“兩行”是“不離是非而得無是非”?!皟尚小辈⒎沁h(yuǎn)離是非的駐足旁觀(當(dāng)然,駐足旁觀里面又有作壁上觀的“吃瓜”群眾和以公允裁判面貌出現(xiàn)的點評者之分),也不是認(rèn)定死理的獨斷獨行。能兩行者“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這種境界就是莊子所說的掌握“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莊子·齊物論》),能夠像門樞一樣,靈活地開合,以應(yīng)變化?;勰芤舱f,“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不念”, “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壇經(jīng)·定慧品第四》)。事實上禪宗的最大特點就是不脫離實際生活,其最高的境界也就是“事事無礙”,即莊子所謂“知通為一”。
儒家的“中庸”也是如此。人們往往誤解中庸,以為它是不偏不倚的中立,或者調(diào)和稀泥的折中,其實它指的是恰到好處,像射箭一樣能夠正好射中靶心。對此,孟子解釋得非常清楚。他說,“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保ā睹献印?A26)如果取中道而沒有靈活權(quán)變,那就與執(zhí)著一端沒有區(qū)別了。執(zhí)著一端之所以令人厭惡,就是因為它傷害道義,為了某一點而廢棄了其他所有一切??鬃釉硎?,“權(quán)”的藝術(shù)是最難掌握的。他說,“可與共學(xué),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保ā墩撜Z》9.30)“權(quán)”不是沒有好壞對錯(當(dāng)然也不是否定在初學(xué)時需要有規(guī)范指導(dǎo)),而是不先驗地劃定什么是絕對的好與不好,可與不可,而是根據(jù)具體情況來判斷好與不好,可與不可。這就是孔子的“無適無莫,義之與比”(《論語》4.10)。
“齊物論”是是《莊子》三十三篇的核心,《禪說莊子》把莊子與禪宗一起講,莊子思想與佛教思想交融在一起。
4,比“知通為一”更高一層的是“道通為一”:能對癥下藥
“義之與比”說白了就是莊子的“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也就是人們平時常說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只是它要求掌握“權(quán)衡”對錯的藝術(shù)。好比有兩種藥,它們同樣是藥,但藥性相反,各有功用,又各有所蔽,所適用的病癥不同。看到它們同樣是藥,同樣有所蔽,是“勞神明為一”。象牙塔里的哲學(xué)家看到這一點,確實比認(rèn)定其中之一為包治百病的“猴子”高明。但能夠“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的“圣人”則更高一個層次,能夠看到它們同樣是藥,而又能夠?qū)ΠY下藥,這才是“道通為一”。孟子評價孔子,說他是“圣之時者”?!翱梢运俣伲梢跃枚?,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保ā睹献印?B1)要事事而能準(zhǔn)確判斷對錯,應(yīng)對得宜,和隨心所欲地箭箭射中靶心一樣的不容易。
當(dāng)然,一般情況下,還是有一些原則可以遵循的。比如“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保ā墩撜Z》14.29)子貢批評別人,孔子說,你好優(yōu)秀啊,我可是改進(jìn)自己都還來不及呢!在自己與別人的屁股都不干凈(半斤八兩?)的情況下,先擦自己的。又如,“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釉唬骸n也,非爾所及也?!保ā墩撜Z》5.12)子貢的這句話在自由主義者那里,是對個人權(quán)益的保護(hù),但在孔子看來,是如何對待別人的批評:你能不能做到無須別人批評就自我完善了?如果做不到,那就別怪別人“加諸我”,當(dāng)然更不是對人家說,你也半斤八兩,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不干涉你,你也別干涉我。
這本來是理應(yīng)采取的態(tài)度。但是在現(xiàn)實社會政治生活當(dāng)中,肯定會被群猴們攻擊:“你看,自己也承認(rèn)了吧!”
看來儒、道、佛三家都會同意,在這個世界里,做圣人難,做智者容易,做猴子最容易。
做圣人難則難矣,然而“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中庸》),因為說到底,無非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況且,除了爭取做圣人,我們還能有其它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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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培民
編輯:袁琭璐
責(zé)任編輯: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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