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深秋,必去地壇。
地壇,在北京的公園里一直是個特殊的存在,它不像北海、頤和園具有皇家氣派,也不如故宮、天壇恢宏壯麗,可是很多人都喜歡它,一想到它,心里就會泛起一種安靜的感動,似乎還帶著某種清冷的哲思的氣息。
這全是因為一個人和一篇文章,那就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這篇感動了幾代人的散文,使地壇不再僅僅是北京的一處古典園林,還成為北京文學地圖上一處不可忽視的人文地標。一個北京人,來過,又離開,把他的靈魂安放在這座園林之中了。
史鐵生還有另外一篇令人難忘的散文《秋天的懷念》,每看必流淚,所以,秋天、地壇、史鐵生似乎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好吧,在北京最美的秋天,誰和我來一起追思他……
青年史鐵生
30多年前,一名面容清癯的青年人幾乎每天都會搖著輪椅經(jīng)過荒蕪破敗的地壇公園,他常在公園里從清晨呆到傍晚。
“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什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p>
很多年后,他這樣回憶。也許當年有人曾在園中遇見過這個神情黯然的青年,但是沒人知道,他的內(nèi)心當時正在經(jīng)歷怎樣艱難的生死掙扎,甚至命懸一線。
雙腿殘疾以后,史鐵生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突然砸碎面前的玻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墻壁……從發(fā)病到截癱,他自殺過三次,因電燈短路而活了下來。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在生命中最妙不可言的年紀突然失去了被他視為最寶貴的東西,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為絕望、自卑、孤獨、迷惘的時候。就在這樣一個時刻,不能更早也不能更晚,剛剛好就在這個時刻,他踏入了地壇。
他在園中看到的是400年的時光“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記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p>
那時的地壇和今日不同,未經(jīng)修整,只是一座“荒園”、“廢園”,然而,這頹敗與荒蕪正契合了史鐵生灰暗的心情。
“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p>
荒草叢生的地壇讓史鐵生的心終于安靜下來?!拔乙贿B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p>
為什么而活著?活著的意義究竟何在?這是史鐵生在他20歲身體癱瘓后幾乎每一天都要面對并且思考的問題。曾經(jīng)有10年的時間他無法理解命運的安排,覺得自己的生命是一場冤案,想要為這場“冤案”翻案———用自殺的方式。但后來悟出這是最無聊的方法,于是開始接受并服從苦難。
他“把最好的懲罰之地看成了人生的錘煉之地”。 想通了的史鐵生決定“活下去試試”,他選擇的活下去的方式就是寫作。
他帶著本子和筆,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寫,開始他并不自信?!耙怯腥俗哌^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里。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我很要面子?!彼K于成功地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
從此史鐵生像中了魔一樣迷上了寫作,“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里只尋找小說……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p>
他一篇又一篇地發(fā)表小說,“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一條路”。談及寫作對于他的意義,很多年后史鐵生總結道:“那是蒼茫左右時,唯一可以走的路。路無法再用腿去趟,只能用筆去找?!?/p>
史鐵生終于成功了,在他的頭一篇小說發(fā)表的時候,在他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里,他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里是沒頭沒尾的沉郁和哀怨,他走遍整個園子卻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么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
一生充滿苦難的母親在49歲猝然去世之后,史鐵生此時才意識到,“這么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p>
童年的史鐵生和母親
這一段寫母親的文字是《我與地壇》中最令人動容的地方,至今讀者仍能想象那位母親心中的糾結,體會到她的肝腸寸斷,日夜擔心兒子“在園子里出事”,又不能不讓他出去,只能偷偷跟在后面,悄悄在園子里尋找,無從安慰,只能這樣在背地里默默守護。
她的放手終歸是成全了他,就像地壇,也終歸成全了他。親情讓史鐵生的文字充滿了溫暖,他說:“愛是人類惟一的救贖?!?/p>
這座園子里到處都留下了史鐵生的痕跡,充滿了他的氣息,留下了他對抗命運的絕望和掙扎。他無法停下去往地壇的腳步。
“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p>
史鐵生在地壇完成了對命運的思考,也最終完成了自己的救贖,他的生命在寫作中綻放了。他會時常來這里懷念母親。
“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
今天的地壇公園經(jīng)過休整,早已經(jīng)不再頹敗荒蕪, 走在30年后的地壇,破敗的荒草變成了高大的樹木,灑下濃密的樹蔭,尤其是秋天的時候,美到眩目,幸好,這里依然安靜。
當年史鐵生在地壇遇見過的那些人,一對恩愛的每天攜手散步的中年夫婦,一個喜歡唱歌的年輕人,一個美麗的殘障的女孩……現(xiàn)在他們又在哪里呢?
我遇見了新的人,來這里寫生的少女,在林蔭路上優(yōu)雅地跳起華爾茲的一對退休的舞伴,樹陰下吹口琴,唱蘇聯(lián)老歌的大叔……非常美的歌聲在小樹林里響起的時候,片刻間我有些恍惚,這位大叔會不會是當年的那個唱歌的小伙子呢?
縱使地壇早已經(jīng)物是人非,卻改變不了屬于它的獨特氣質(zhì),這一點史鐵生似乎早早便知道了。
“幸好有些東西的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
也許,真如史鐵生想象的,這里有一位園神。史鐵生感受到了它,“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彼谶@里日復一日地想,最后參悟透了生死。
被病痛折磨了幾十年,很多人記住的卻是史鐵生的笑,在朋友的印象中,他“笑起來十分熱情,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有時還透著幾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對某個惡作劇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絕不可能在他那個年齡的其他作家的臉上看到那么單純而又燦爛的笑。”他雖然坐在輪椅上,看起來還是很高大,寬厚、溫暖,有求必應。
在面對悲劇的背景、必死的歸宿時,他悟到了——“既然只能走在這條路上,為什么不在這條路上縱情歌舞一番呢?”
于是一路上他不羈不絆,揮灑自如,把路上的高山和深淵都笑著玩了一回,玩得興致盎然。
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nèi)找嬗陌档膬?nèi)心。
越來越多的人從史鐵生的作品中找到共鳴,更多的人開始在讀史鐵生作品的時候學會冷靜地面對自身的處境,冷靜地面對有缺陷的現(xiàn)實世界,而不僅僅是身陷不幸、身有殘疾的人。
地壇公園附近有一家名叫“我與地壇”的咖啡館,我想應是向史鐵生致敬吧,我的朋友老張家住地壇附近,他的公號就叫做“我和地壇”。我們,還有很多人都是熱愛地壇和史鐵生的人,因那一份感動和共鳴。
所以,即使生命只是片刻的光亮,幸好還可以留下痕跡,留下文字,然后進入另一個人的心中,有人曾說,這便是靈魂的輪回。
這里有雨燕,有落日,有來來往往的人。人們聚散來去,生命的故事輪番上演,地壇依舊。
來源 北京日報客戶端|記者 張鵬
編輯:張鵬
流程編輯 邰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