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馬里坦,法國哲學家
譯者:文徐瑾
摘自:《世界哲學》2016年第5期
每一個偉大的文明時代都有一種占主流地位的關于“人是什么”的思想。我們的行為依賴于這種思想、依賴于這種人的形象,正如依賴于我們的天性。這種形象在一些特殊的作為典型代表的思想家身上顯得灼灼生輝,并或多或少地對人民大眾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顯然,在一個特定的時代,這些典型人物的社會、政治生活行為以及個性是作為典范為我們所追隨的。
大致說來,在中世紀基督教時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人的形象依賴于圣保羅和圣奧古斯丁的學說。這種學說從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期以來遭到了分裂,一方面是對人性絕望的完全悲觀的基督教學說,另一方面是完全樂觀的基督教學說?,F(xiàn)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關于人的學說(我認為,尤其是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則依賴于笛卡爾、洛克、啟蒙運動以及盧梭的思想。
讓我們盡可能簡明扼要地看看19世紀資本主義時期現(xiàn)代人的典型形象。對于他自身來說,現(xiàn)代人在沒有絕對真理的情況下去把握世俗真理,他能夠通過科學去發(fā)現(xiàn)甚至改變這些經(jīng)驗性真理,但是他們永遠沒有能力達到神圣真理的境界,這種境界必須借助上帝賦予的理性的形而上的努力才能達到?,F(xiàn)代人在沒有上帝的情況下宣稱自己擁有人權和尊嚴,因為他們已經(jīng)將人權和尊嚴的基礎建立在一種和上帝相似的某物,即無限自主的人類意志之上,由此來自任何其他基礎的原則或措施都將受到抵制甚至毀壞?,F(xiàn)代人在沒有耶穌的情況下相信和平和博愛,因為他們不需要救世主,他完全憑借自身而保存自己,他對人類的愛不需要建立在神圣的仁慈之上?,F(xiàn)代人不斷地向著善,向著世界的擁有前進、前進,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邪惡,邪惡僅僅是進化中的不完善的階段而已,他當然可以在下一個階段超越它?,F(xiàn)代人享受著人類的生活,崇拜著人類的生活,并將其作為無限的最高的價值去追求,而不需要靈魂以及上帝賜予的天賦,因為在他看來,靈魂是來自原始人的顛倒夢想的一個非科學的概念。那么,如果現(xiàn)代人不能將自己的靈魂賦予一個所愛的某物,那么他將自己的精神寄托在何處呢?金錢。他將自己完全交給了金錢,而不是他自身。
讓我們來看看現(xiàn)代文明,處在資本主義時期的現(xiàn)代人過著一種社會的和政治的
生活,一種沒有共同善,沒有共同工作的共同生活,因為這種生活并不是真正為了共同體,而只是為了個人自由的權利,并由此獲得財富和快樂。現(xiàn)代人信奉自由,但是在并非自我的主人,也沒有道德責任感的情況下信奉自由,因為他們認為自由意志與科學結論不相匹配;現(xiàn)代人信奉平等——但是在沒有正義的情況下信奉平等,因為他們同樣認為正義只是一個形而上的概念,因此,現(xiàn)代人失去了理性的根基,失去了在生物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任何普遍標準?,F(xiàn)代人將自己的希望賦予機械的、技術的、工業(yè)的文明之中,不再需要那些把握自身,并將自身奉獻于善的自由的智慧,因為他們認為自由來源于外部科技的發(fā)展,而不是來源于哪怕一點點的苦行僧式的對自我的內在擁有,現(xiàn)代人不能從形而上的角度去真正理解什么是人類生活的標準,他們不可避免地將自己賦予那些功能日益強大的機械!機械的規(guī)律,也就是物質的規(guī)律,將統(tǒng)治人類。
讓我們最后來看看人類生活的內在物力論吧,現(xiàn)代人在沒有任何最終目的,也沒有任何理性模式的情況下追求幸福,因此幸福的最自然的、最富有推動力的概念被這種狹隘的目的論扭曲了,因為在他看來目的論是惟一值得欲求的,幸福也是惟一值得欲求的;也就是說,幸福的目的是幸福,是一種日益趨向物欲的毫無生氣的無限制的、永不停息的追求。現(xiàn)代人在沒有任何英雄般的可效仿的正義行為以及沒有相互精神交流的兄弟般的友愛的情況下追求民主,因此,當代最重要的政治進步,對有著神圣位格的人和人民權利的維護和宣稱也遭到了扭曲,這同樣是因為民主概念的失落以及目的論的盛行,以及對人類歷史的福音主義的批判,由是,民主變成了處在官僚體制中的君主意識的體現(xiàn),并日益體現(xiàn)為責任的失落和活力的喪失。
我剛剛說到巨大的預兆在現(xiàn)代文明的曙光中正在呈現(xiàn),世俗化進程中的基督徒們已經(jīng)獲得了極好的無與倫比的機會去救贖他們自身,而其他人正日益誤入歧途。世俗化進程中的基督徒們首先要關注的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不斷發(fā)展的關于人的理念和生活哲學的理念。19 世紀的文明發(fā)展至少正在被遺忘或遺棄的原則之中以及宗教性自由之中,保持了基督教的某些殘余理念,這些理念關涉到什么是人,什么是文明——盡管這些理念在一定的時期、一定的國家常常遭到反對。甚至在現(xiàn)在對理性、對人類的偉大極端強調的情況下,這些基督教理念依舊得到了有意無意地保留,并在擯棄了那些錯誤理念的情況下,最終推動了世俗進程中社會的、政治的巨大進步。
但是分歧卻正在日益加大,一方面是基督教世俗化社會的現(xiàn)實行為,一方面是賦予這些行為以內在意義的道德和精神原則,現(xiàn)實行為和日益被忽視的這些原則正處于南轅北轍的狀況。因此,這個社會正日益變得沒有自己的原則和標準,正日益變成了一個只有語言游戲沒有真正內涵的社會,一個唯名論的社會。它依靠習慣和過去的經(jīng)驗而生活,而不是依靠自我的原則,自我的力量;它被外在的力量所推動,而不是獲得內在的活力。這是個功利主義者的社會,它的最高原則就是功利,但是功利并不是衡量一切的最終標準。這是個資本主義的社會,資本主義的文明激發(fā)了個體的創(chuàng)造力去統(tǒng)治物質世界,但是,這正如沃納·撒姆伯特所說的那樣,資本主義社會下的人既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人,也不是“肉欲”意義上的人,也就是說,他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只是生活在社會的雜多符號之中的人,并且他因為不能正確處理和他人的關系而失去了愛的情感。
如果人只是單單靠自己來獲得自我的救贖的話,那么,這種救贖必然只是一種世俗的暫時的救贖,因為僅僅靠人自身的救贖就必然拒絕上帝,甚至反對上帝,也就是說,在人自身及人類社會中必然反對一切與上帝的絕對性、至高性相仿的任何東西,換言之,為了自我的絕對救贖就必然擯棄一切可能凌駕于自己的東西,包括上帝。這種救贖需要放棄人的位格性,需要將人類群體作為一個單一的整體以獲得超越個人力量的對物質世界和人類歷史的最高控制力。人的形象變成了什么?人不再是上帝的形象和被造物,不再作為自由意志和永恒命運承服者的位格,不再是擁有自由的權利的存在,不再是由愛和仁慈構成的自我。他只是社會整體中的一粒塵埃,依靠整體意識而生存,依靠服務于整體來獲得自己的所謂幸福和自由。這個整體自身是一個經(jīng)濟的、工業(yè)的整體,它的最本質的功能就是對自然進行工業(yè)性統(tǒng)治。也許人們期望在這個整體中進行交流,但是交流也被賦予了經(jīng)濟的含義,只能體現(xiàn)在純粹的生產(chǎn)過程中。生產(chǎn)被當作是最本質也是最重要的行為,但是它只是人類理智的表象,因為它不再追求真理,而只是滿足于對質料性事物的創(chuàng)造和支配。人類已經(jīng)犧牲在這種工業(yè)性的異化精神之中,這種精神正是工業(yè)社會的上帝。
上面我們談到了理性主義,下面我們來看看另一種完全相反的發(fā)展,那就是對任何一種理性主義或人道主義的完全否定。它的根源在于一種悲觀性,在于只看到人的形象中動物性的一面,它以一種遮遮掩掩的形而上學的方式對科學的或社會學的數(shù)據(jù)進行誤解,以達到一種隱蔽的對理性和人類尊嚴的憎恨,在它看來:人類僅僅是猴子的家族譜系中成長起來的一支而已;我們所有的思想體系和價值體系都不過是原始種族的社會進化中的偶然現(xiàn)象,或者說是被決定了的意識形態(tài)的高級結構,由此以掩蓋對利益以及帝國主義式的野心的追求;所有我們看起來是理性的和自由的行為都僅僅是一種起源于我們的潛意識和本能的虛幻表象……我們所有的表面上的精神感受和行為、詩意的創(chuàng)造、人類的憐憫、奉獻、宗教信仰、沉思的愛,都不過是肉體感官的、性欲的表現(xiàn)和理想化而已。赤裸裸的人就是動物。對于人類的本性來說,理性主義將其消散在抽象精神之中,而非理性主義將其消散在獸性之中。
這是明顯的,非理性主義掀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對理性的憎恨,掀起了分裂生命與精神的悲劇性的仇視。為了克服這種絕望,尼采宣告了擁有強大意志的超人的出現(xiàn),宣告了真理的死亡,宣告了上帝的死亡。更加可怕的是,盲從的大眾將其當作天啟般的征兆而隨之喧囂其塵:我們滿足于生活在樂觀主義中,滿足于虛幻的道德,滿足于將自由、尊嚴、正義、和平、信仰、善良都當作是阻礙自己獲得幸福的障礙;把我們賦予那無限的邪惡吧,賦予那血流成河的死亡、賦予對他人的奴役、賦予那最終的絕望!——他們驅趕福音的真理,仇恨理智,追求一種狂熱戰(zhàn)爭的崇拜以及種族主義和血腥殺戮的生存方式。這種傾向中的典型者莫過于納粹種族主義。
也就是說,人不再是上帝的形象和被造物,不再是通過精神性的靈魂和自由意志的交流而富有生氣的位格,不再承服于永恒的天命,不再擁有自由的權利,不再是由愛和仁慈構成的自我。人僅僅只是政治整體的一粒塵埃,靠民族精神而生活,甚至在整體中人也不再被當作普遍解放而帶來幸福和自由的誘餌,而僅僅被當作通過暴力來獲得自我實現(xiàn)的力量。這個整體是一個生物學和政治學的整體,它的最本質的功能就是對他人的統(tǒng)治。
如果我剛才描述的這些現(xiàn)象是準確的話,那么惟一的能夠使人類獲得新生的方式只能是真正的人的形象的重新發(fā)現(xiàn),并使之不斷邁向新的基督教文明,邁向新的基督教世界。
世界需要的是一種新的人道主義,一種“以上帝為中心的”人道主義,或者說是真正的人道主義;這種人道主義從一個完整的角度來看待由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人既擁有的偉大之處又擁有的軟弱之處,來看待人的本性的完全真實性,以及人具有的原罪或圣潔。這種人道主義將承認人所具有的所有非理性的方面,以便將其納入到理性之中;將承認那些所謂的超理性方面,以便借此激活理性,并打開人的心靈以便神圣降臨其中。它的主要工作將是重新發(fā)揚福音精神,并使之滲透入世俗生活的結構之中。
對于人類生活的內在支持力量而言,基督教人道主義的人擁有一個終極目的,那就是親近上帝并與之同在,也就是說向往自我的完善,這也是那種不完全的幸福能夠支撐人類在世俗中生活下去的主要原因。因此,對于人來說,生活就有了意義和方向,他能夠沿著一條確定的道路前進,沒有彷徨,沒有動搖,不會總是處在幼兒般的茫然狀態(tài)。這種完善根本不是斯多亞派所認為的通過運動所達到的一種無懈可擊的狀態(tài),而是一種愛的完善,一種愛他人甚于愛自己的完善;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和他人的愛之中,甚至不再執(zhí)著于自身的完善或缺陷。這種福音精神的完善同時也就是自由的完善,也許它伴隨著苦行甚至為之所支配,但是這種苦行是我們所愛的人,那個第一個愛我們的人所給予的,因此我們亦將被祂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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