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座村莊，所有的村民都棄它而去?！薄耙恢焕鲜蠖疾皇??！薄按迩f無言佇立，被遺棄了若干年。雨水敲打著街面，沖刷掉行人的蹤跡。風停雨住，鳥兒掠過村莊，數(shù)量多得遮天蔽日，白晝?nèi)缤谝埂＿@時一座小屋里……”
“一個小男孩打開了門。他是這座村莊里唯一留下的人。”
這是童年時阿摩司和母親范妮婭最常做的游戲——睡前故事接龍。母親在38歲時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因而在白發(fā)蒼蒼的老年阿摩司眼中，她的模樣永遠定格在那個年紀，優(yōu)雅美麗。他在耶路撒冷古老的街道上蹣跚而行，卻訝異地看到年輕時的母親和父親牽著還是小男孩的自己，并肩向前走去。
范妮婭·穆斯曼自幼生長在羅夫諾一個富有的磨坊主家庭，那里曾經(jīng)屬于波蘭，如今劃歸烏克蘭，她從小學習希伯來語，在反猶太主義肆虐歐洲時，她內(nèi)心向往著以色列——那片在傳說中流淌著牛奶與蜂蜜的豐饒之地。在她充滿英雄主義的幻想中，始終有一個生來便武裝了一切的英俊的青年男子，在這片土地上耕耘，他熱愛文化，擁有豐富的靈魂和廣博的知識。然而，反猶太主義迫使穆斯曼一家搬離故土，兩天之內(nèi)，羅夫諾有超過兩萬三千名猶太人被屠殺，范妮婭美好的童年記憶隨著這人間慘劇灰飛煙滅。那是她內(nèi)心巨大的黑洞。范妮婭是父親最愛的孩子，同時也是母親宣泄情緒的對象，當穆斯曼一家離開羅夫諾的豪宅，身無分文地前往以色列，范妮婭的母親歇斯底里的咒罵持續(xù)了整整四十年，日復一日地摧毀著生活的安寧。
在希伯來大學就讀時，范妮婭認識了阿里耶·克勞斯納，結(jié)婚不久后懷孕，她中斷了學業(yè)，生下唯一的孩子阿摩司。阿里耶懂得十幾種語言，他在圖書館工作，成日埋首于書本，閑暇時以創(chuàng)作希伯來語小說為消遣，然而他的成就始終屈于學術(shù)上更為出色的伯父，猶太復國主義學者約瑟夫·克勞斯納之下。
1945年的耶路撒冷尚在英國托管之下，和所有為這片“應許之地”努力的知識分子一樣，范妮婭和阿里耶也始終在為以色列的復國而奔走。
一天下午，阿里耶提著一個包裹興沖沖地回家，說：“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就像我的另一個孩子一樣?！彼﹃@部題為《希伯來文學之中篇小說》的精裝書。為了慶祝，范妮婭專門邀請阿里耶的父母來家里吃飯，可她精心準備的飯菜卻受到婆婆的百般挑剔?！叭绻惚黄仍谌鲋e和惹怒他人之間作抉擇，體貼入微好過直言不諱。”臨睡前，她這樣告誡阿摩司。
《希伯來文學之中篇小說》不出意外地成為滯銷商品，阿里耶有些沮喪。而范妮婭則煩惱自己陷入了瑣碎的生活，在和姐妹們喝下午茶時，她有意提起童年時的一件往事：鄰居家的男人是個賭徒，總是把妻子當成賭注，終于有一天，可憐的女人跟別人走了。但她非常想念女兒，一次偷偷回來看她，不料女兒卻狠狠地辱罵了母親。悲痛至極的女人帶著煤油走進小木屋，引火自焚。躲在桌子底下的阿摩司聽著母親敘述，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每隔一段時間，阿摩司都會被托付給父母的朋友，和這對沒有孩子的夫婦一起待上幾天。在阿摩司的想象中，母親需要這段時間去舊城墻邊獨自游蕩。有一次，那對夫妻帶著他去參加一個阿拉伯貴族的派對，兩人緊張不已，反復叮囑他必須遵守相關(guān)禮儀。問候了主人，阿摩司來到花園玩耍，看見一個美麗的阿拉伯女孩正在蕩秋千，兩人聊了起來，女孩說自己長大后會成為詩人，阿摩司便背誦起希伯來語詩歌，兩個孩子都笑了。為了顯示自己的勇敢，阿摩司爬上高大的樹，得意地搖晃著秋千鏈，不料鏈子突然斷了，砸中坐在樹下的女孩的弟弟。他不得不提前離開派對，留在記憶中的只有那女孩驚恐卻美麗的大眼睛。
父親試圖打電話向?qū)Ψ降狼?，不料卻遭到婉拒，阿摩司為此自責不已。晚上，范妮婭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兩個嚴格遵守清規(guī)戒律的僧侶，他們在徒步穿越整個印度大陸時，發(fā)誓在旅途中保持絕對沉默，哪怕夢中都要一言不發(fā)。有一天他們行至河畔，聽到一個女人的呼救聲，年輕僧人一言不發(fā)跳進水中，把女人背上岸。然后他們繼續(xù)沉默地趕路，過了六個月，也許是一年，年輕僧人突然問同伴：'我背了那個女人，我有罪嗎？’同行的僧人反問道：'怎么？你還沒把她放下嗎？’”
幾天后，父母帶著阿摩司去郊外野餐，溫情脈脈的場面很快被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冷槍聲打斷。似乎就是從這天開始，范妮婭患上了嚴重的偏頭疼，越來越依賴藥物。城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議論，耶路撒冷也許馬上就要屬于阿拉伯人。
這天，阿摩司放學回家，看見外婆站在廚房里歇斯底里地對母親吼著：“我應該把你丟在羅夫諾，那樣對我來說也許還好過點?！蓖馄烹x開后，啜泣著的范妮婭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這時門外傳來阿里耶興沖沖的聲音，她連忙躲進衛(wèi)生間，擦干眼淚。阿里耶告訴范妮婭和阿摩司，開書店的朋友扎黑說《希伯來文學之中篇小說》已經(jīng)賣掉了五本。
范妮婭提議去看電影慶祝，把阿摩司托付給扎黑照顧。在扎黑的店里，阿摩司看到五本《希伯來文學之中篇小說》被整齊地放在一角，扎黑不動聲色地把書收起，兩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
失望是夢想的本質(zhì)
又過了幾周，阿摩司種在院子里的蔬菜終于開始發(fā)芽。范妮婭在熨燙衣服時講起一件往事：“在流亡途中，我父親曾經(jīng)租下一幢房子，里面還住著從前房東那里繼承下來的房客，他是個波蘭軍官，很會討女孩們的歡心。直到有一天，他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幾天后，我在衣柜的縫隙里找到一張字條，那是一個愛慕他的女孩寫的。這件事說明，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了解別人，在渾然不知中生活，好過在欺騙中生活?！?/div>
1947年11月29日，聯(lián)合國將通過投票決定是否結(jié)束英國在巴勒斯坦的托管，以及是否要成立兩個獨立國家。整個耶路撒冷都在等待著，人們聚集在街頭，緊張不安地傾聽著收音機里直播的投票結(jié)果，當聽到贊成票占大多數(shù)時，所有人都淚流滿面地歡呼起來，范妮婭和阿里耶緊緊擁抱。
可僅僅幾個小時后，槍炮聲又在耶路撒冷響起，阿拉伯人發(fā)動的戰(zhàn)爭迅速席卷全國。猶太孩子們自發(fā)組成搜尋隊，制作沙袋，尋找食物，支援本方戰(zhàn)士。后來，連阿里耶也加入了組織民兵自衛(wèi)隊的行列。阿摩司家成為戰(zhàn)爭的犧牲品，好幾戶鄰居搬進了他家的地下室，門外子彈橫飛，所有的窗都被沙袋堵住，食物開始實行嚴格的配給制，他們被囚禁在黑暗和污濁的空氣中，忍受著饑餓和恐懼，無處躲藏，無法掙脫。
直到有一天，范妮婭的好友在晾曬衣服時被流彈擊中身亡。從那時開始，范妮婭常常在夜半時分驚醒，發(fā)出凄厲的哭喊。“當悲劇發(fā)生在母親鐘愛的小說之外時，苦難對她來說不再浪漫了。”阿摩司不知該如何安慰母親，只能在她驚醒時給她一個擁抱。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多，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獨立。然而在阿摩司眼里，隨著這一天的到來，千百年來猶太民族對家鄉(xiāng)的渴望消失了，而母親似乎也失去了渴望與夢想，她再也不講那些故事了。阿摩司在學校里常常受到別人的欺負，他也總是默默忍受著，最難過的時候，他學著母親的樣子，狠狠抽打自己的臉以獲得平靜。
范妮婭的偏頭痛和抑郁越來越嚴重，成日躺在床上，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茶飯不思，同時吞下大把藥片。對于丈夫，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要求和牽掛，甚至主動讓他去找別的女孩消磨時光。看著母親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阿摩司學著照顧她?！澳憔褪撬锏年柟狻！狈赌輯I的朋友忍不住稱贊懂事的阿摩司。
這天，范妮婭突然振作起來，給父子倆做了早餐，又去學校接阿摩司放學，兩人一起來到阿里耶工作的圖書館。三人走進小餐館，“今天我請客，你們盡管點最貴的?！狈赌輯I溫柔地說。阿摩司和父親點完菜，不知為何，突如其來的抑郁又攝住了范妮婭，“我只要白飯和黑咖啡”。
幾周后，范妮婭去特拉維夫的父母家小住，一天晚上，她吞下大量藥片。在彌留之際，她感覺自己走到一條雨中的古老街道，透過路邊模糊的櫥窗，她看見阿摩司和阿里耶正坐在那里用餐，一轉(zhuǎn)頭，她又看見白發(fā)蒼蒼的老年阿摩司正注視著自己。她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始終活在自己幻想中的那個英俊青年正站在街心，輕輕牽起她的手，她知道自己凝視著的，是無盡的深淵。在阿摩司看來，殺死母親的，是庸俗，“她或許能夠咬緊牙關(guān)，忍受艱辛、失落、貧窮，或婚姻生活的殘酷。但我覺得，她無法忍受庸俗”。
母親去世后的兩年，十四歲的阿摩司離開家，前往基布茲，那是一個帶有烏托邦色彩的集體農(nóng)場，他在那里務農(nóng)，學開拖拉機，“就算我的皮膚曬成小麥色，內(nèi)心依然是蒼白的，我保留了內(nèi)心的蒼白。保存夢想，充滿希望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去實現(xiàn)夢想。帶進生活中的夢想總是讓人失望，這種失望，就是夢想的本質(zhì)”。
雖然阿摩司力圖擺脫父輩對學者身份的追求，將自己暴曬于驕陽之下，希望能成為一個粗獷強健的拓荒者，然而長大后的他依舊成為一個作家，并且執(zhí)教于色列本-古里安大學希伯來文學系，了卻了父母的心愿。
?
?
?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
